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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明月千里与君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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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哥!”高长恭紧走几步,一把抱住高孝琬,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
“四弟!”高孝琬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郑元看着这一幕,拉着烟岚静静地退了出去。
“三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高长恭从初始的震惊与激动中恢复过来,道出心中疑问。
高孝琬轻叹,“如今朝政昏暗,大权为和士开等小人把握,我虽身为尚书令,推行政令却多被这些小人所阻。我自持身份,在朝堂之上常与其争锋相对,又对九叔常直言以谏,故而早已被他们怀恨在心。就是前些日邺城中突然传送的那首童谣,多半也是他们从中作祟。那日突然王府被围,我便知大限已至,不由庆幸好在正礼不在府内。而能与那些贼子斗上一斗,将正礼护佑周全之人,也只有你家郑妃莫属。这才急书一封,吩咐管家寻找时机一定要将信送到你的府上。你可知,三哥我这辈子从未与人低头,那日提笔在手,真是不知该如何告求。”
高长恭抓住孝琬的胳膊,“三哥哪里话,你我血脉相连,保住兄长骨血本就是兄弟的分内之事,纵然要长恭用命去换,也是理所应当。何谈‘告求’二字!”
高孝琬摇头道:“高氏亲族之间尚骨肉相残,何况那郑妃与我等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你也许觉着应当,但绝非她分内之事!回想大哥去世之时,我等兄弟对她还横加指责,实属不该啊!但那日我也别无他法,只能厚着脸皮求她一求,只希望她看在你的面子上能出手相助,帮正礼逃出升天。”
“三哥多虑了,依元儿心性,纵是没有接到三哥手书,她也会竭力保全正礼的。”
高孝琬点头,“若是以前,我或许不信,但是现在,我相信你说的。而事实上,她不仅做到,而且做得极好。”
“那后来呢?”
高孝琬冷笑,“本朝之中,凡进了昭阳殿的,有几个能活着出来。所以那日自被带入昭阳殿,我便知再难有活命之理,更何况九叔身边还有佞臣谮言。既是如此,就不能再在那些小人面前失了骨气,不是么?九叔醉心权谋却不思国事,可谓昏聩之极。是我等有眼无珠,才将他推上这巅峰之座。他以帝王自居,我便偏不遂他愿,直呼其‘阿叔’。将他气的半死,好不畅快!”
高长恭摇头叹道:“三哥!你气他一气,却要赔上自己性命,值也不值?”
高孝琬望着长恭,温和道:“你当我如若低声下气,委曲求全就能逃过一劫吗?不——可——能!那日无论怎样,他们都不会让我活着。和士开、祖珽之流,竟然对我的妃嫔们恐吓利诱,就是要制出几项让我必死的罪名。所以虽然陈氏那时诬陷于我,我却并不恨她。天下不贪生者能有几人?更何况她因是陛下赏赐,我平日还一向不待见她。”
高长恭叹息,“听闻陈氏现在东郊的晔华俺内带发修行,整日吃斋念佛,以赎罪孽。”
高孝琬抬头,“若有机会,你去和她说——本王没有怪她,要她不必如此,日后寻个平常人家,改嫁了吧。”
高长恭点头应允。
高孝琬继续道:“后来,我不知被打了多久,浑身上下都已痛的没了感觉。朦胧中,有人塞了颗丸药在我嘴中。我那时也不知这是什么,但纵是毒药,我也没有力气将它吐出了。最后只听得九叔怒吼着要把我丢掷西山去喂野狼……等再次醒来,就已在这里了。经过这些日调理,基本已无大碍,只是这双腿,虽经韩旭接骨,但恐怕是不能像以前那般利落了。至于我是如何到了这里,我也不知,想是只有你家郑妃才知其中的来龙去脉。”
高长恭这才想起,郑元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房间。正待去寻,门外已传来敲门声,随后烟岚推门走了进来。
烟岚向二人施了一礼,“小姐让奴婢来问,两位王可话别好了?若好了,三殿下便要准备换装启程了。”
高长恭一愣,“三哥要去哪里?”
高孝琬道:“如今我在大齐是个死人,再呆在邺城早晚会出纰漏。故而郑氏安排我与韩旭同行,离开大齐,从此走马天下,浪迹江湖。”
高长恭神色一黯,“我们兄弟好容易劫后重逢,马上又要分离,日后怕是再难有相见之日。三哥就不能再多呆两日?”
高孝琬笑道:“能见这一面已是意外,原本郑妃可是一直坚持对你们谁也不告诉的。况且,何时动身,也不能由我决定。虽然以后我们兄弟相隔千里,但却能共一轮明月,这已是大幸!”
高长恭摇头、抿唇,“我来和她说……”
“和我说什么?”随着低柔的声音响起,郑元已跨进门来。
高长恭愣了一会儿,终吸了一口气道:“让三哥再留几日,好吗?何况,三哥的腿还没有万全复原……”
郑元静静地看着长恭,“肃,你的大将之风到哪里去了?你该知道,我不会答应!早知如此,我便不该带你来此。”
高长恭不解道:“为什么?你明明救了三哥,却要瞒着我们众人,你可知我们的心情?如今才与三哥见面,你又要立刻让三哥走,我实在想不明白!”
郑元看着长恭,眼中生出一丝薄怒,“你真的不明白?如果是那样,我真要佩服你的运气,这些年居然一直没有打过败仗。”
高孝琬见郑元竟为自己的事跟长恭动了怒,连忙劝道:“弟妹休恼,四弟只是一时情急,没有其他意思。”
郑元默了一会儿,抬眼看着孝琬,“三哥,其实……我原本……并没打算救你!此次能救得了你,有一半也是天意。”
“什么?”高长恭白了脸。
高孝琬却按住长恭的肩膀,对郑元微笑道:“我知道。”
郑元奇道:“你不怪我?按往常……”
高孝琬笑道:“从前的高孝琬已经死了,不是吗?”
郑元微笑,“三哥,你变了!恭喜!”
高孝琬亦含笑,“谢谢!”
郑元看了一眼站在门侧的烟岚,道:“你去楼下守着。”
烟岚虽不知其意,但还是领命退下。
郑元转身,看着墙上那幅《墨竹图》,慢慢道:“有些事我虽有预料,但却不敢轻易改变。因为世上诸事常常环环相扣,动了其中一环,其他的也会随之改变,是吉是凶便再难预测。自邙山之战,肃声名大振,令帝王忌讳,所以我们必须处处低调小心,或能躲过劫数。此番从漠北归来,我已知一些京中情形,知晓三哥可能已触怒天颜,会遭到毒手,故而一回到邺都,便匆匆去接若惜。将正礼接回府中,只不过是个顺水人情,因为我知道,若我什么都不做,日后肃心里必定怪我太过无情。”
高长恭看向郑元,神色复杂。
郑元顿了一下,“我原本只打算在出事之前就将正礼送出邺城,然后先陛下一步前去哭诉,说孩子丢了,求陛下派兵寻找。这样便可不露声色的洗去一切嫌疑。若真等到三哥派人传信再做准备,恐怕就什么也做不成了。”
高孝琬一愣,不知郑元原本是如此打算,却又佩服她心思缜密,料事如神。便道:“你有这番心意,我已是很感激了。”
郑元回头,微微笑道:“可是事与愿违,在我部署这些事的时候,我身边竟有人因知晓了你当获大难,而为你请命,跪在我的门前一天一夜,苦苦哀求。偏偏她又是个我重视之人,我终是不忍心,才将此事应承下来。”
高孝琬心中一动,“他是何人?”
高长恭也是一愣,心道:元儿一向性格清冷,能让她改变心意的没有几人。是谁能有这么大能耐,又对三哥如此上心?
郑元却没有回答他们心中疑问,“三哥,你可知改变计划会给我带来多大麻烦?”
高孝琬扯扯嘴角,自是知道其中难处。
郑元叹道:“这需要动用我在邺城的所有力量!一个不慎,就可能将我的所有羽翼暴露在那些人的眼中,如此我便会有灭顶之灾!”
高长恭倒抽一口凉气,他自是知晓其中厉害。怪不得郑元这些日子会如此焦虑。想到此处,心房微微一抽,隐隐作痛。
郑元语气平静,“如此,我便不能先发制人,而必须以静制动,蛰伏待发,根据陛下所作所为,随时应变。所以我在等,看陛下究竟如何对付三哥,直到那日三哥被带至昭阳殿。我知晓消息,便知此番只有两个可能,一是陛下会直接杀了三哥,如此便是天意,我亦无能为力。二是陛下会将三哥刑责至死,那样便有了一丝机会。于是我立刻让宫中的心腹重金买通当日侍卫,让他们无论如何留下三哥一口气,并寻个机会将青玉丸塞进三哥嘴中。有此药护住三哥一分元炁,只要能出得皇宫,我便有办法帮三哥逃此大劫!”
“虽说大恩不言谢,但我今日仍要谢弟妹救命之恩。”说着,高孝琬深深一揖。
郑元微笑,“三哥这个谢,我受了。为救你,我不能按原先计划送走正礼,因为若陛下搜城,那时三哥可就真的无处可藏了。所以要保全正礼,我便只能与陛下直面抗衡,让他忌惮,由此也背上了天大麻烦。我初始的所有谋划都需改变,无法再低调而行,让陛下渐渐忘却。我只能与他们一路斗下去,再也无路可退。”
高孝琬为之变色,不知为救自己,郑元竟步入如此困境。
高长恭则已心痛的几乎无法呼吸。
郑元抬眼望向长恭,“你问我为何不让你们兄弟知晓,而让你们白白难过?那是因为如若你们知晓三哥还活在世上,怎还会伤心难过。而经过我前番与陛下一闹,这邺城之中,会有多少双明的暗的眼睛在盯着你们,若被他们看出半点破绽,我们都将在劫难逃!而现今,陛下正筹备禅位大典,欲将王位传给太子,自己去做那太上皇。如此庆典,邺城当会全城戒严,到那时如何还能轻易走脱?况且,三哥离去的路线安排我早已计划多时,什么时候到什么地方,又由谁接应,一切一切岂能说变就变?其中环节只要一步走错,可能就是满盘皆输,这里面的利害关系你怎么会想不明白?”
高长恭被郑元说的满心羞愧,懊恼不已。
郑元又转向孝琬,“三哥,今晚你必须离开!”
高孝琬点头,“我明白。”
郑元顿了一顿,沉声道:“还有一件事。三哥问那个为你请命的人是谁,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她就是……烟岚!她对三哥一向上心,只是因身份悬殊,从不敢有非分之想。我念及她自小便跟在我身边的多年情义,才会应承此事。而你自从西山救回,因伤势过重,又染风寒,一度垂危。无论水米还是汤药均是半点也喂不进。无奈下,她只能口口相喂,才捡回你一条性命。她为你做到如此,我现在想问你一句,你可以将她一同带走吗?”
郑元的话在孝琬心里激起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平静。他低头沉思半响,抬起头望向郑元,眼中有着苦痛,“对不起,我不能!”
郑元定定地看着他,“你确定?”
“我确定。”高孝琬咬牙。
郑元走到窗前,轻拍手掌,三高两低。而后转身,一步步走近孝琬,直到他的面前,从衣袖中取出一柄长不过一尺的短剑。
高孝琬淡淡一笑,闭上眼睛。高长恭则紧张的跨上一步,一把将孝琬拉至身后,插身于他们之间。“元儿,你冷静点,有些事,不能勉强!”
郑元冷冷地看他一眼,“你以为我要做什么?三哥后面要行走江湖,我只是将这柄上古名剑——鱼肠剑送给他防身而已。”
高长恭舒了一口气,高孝琬也重新睁开了眼睛,有些不解。
郑元绕过长恭,立于孝琬面前。她轻抚剑身,突拔下头上发簪,将鱼肠剑柄上的嵌的一枚红色宝石撬了下来,而后将它递到高孝琬面前。“送给你,三哥。”
高孝琬蹙眉,不明郑元刚才的做法,但见她一片好意,还是伸手接下。
郑元见他接剑,冷冷一笑,“我送你这柄剑还有一个用处。”
高孝琬一愣,“何用?”
郑元冷冷道:“烟岚这丫头无有心机,此番她知晓太多秘密,万不可再留下。免得他日会不慎泄露天机,招来祸端。你带她先行,离开邺城……”
高孝琬刚要拒绝,却听郑元道:“你先听我说完!我不是要你留她在你身边,而是让你在到达黄河渡口之前,寻个机会,用此剑——杀了她!”
“什么?”高孝琬惊得倒退两步,手中宝剑“嘡啷”落地。
高长恭亦一脸惊愕地看着郑元,想不透她平日那么袒护烟岚,现下却为何如此狠绝。
郑元语调幽柔,宛如地狱来风,“你若不便动手,就将此剑给韩旭看过,上面的红色宝石我已撬下,他看了自然明白,会替你动手杀她。”
“不可以!”高孝琬怒道,“她没有半分过错,为何要她性命?”
“因为她爱你,而你却不要她!爱之不得,时间一久便会生恨,而恨——会让人疯狂。留下她,我无疑留下了一柄出鞘的利剑,太过危险。这种危险,哪怕只有万一的可能,我也决不允许存在。所以她现在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死!为了此事,死的又不止她一个,邺城之内,皇宫之中,知情又不能为我所信任者,我基本都已处理干净。如今,只剩她一人,由于离我太近,处理起来有些显眼,才搁置今日。本来念及多年情义,想你若能带她远走高飞,我或可放她一条生路,可惜你……不愿意!”郑元步步前进,高孝琬踉跄后退,直至退至墙角,退无可退。
高孝琬脸色惨白,一把拉住郑元衣袖,“我带她走!我带她走!……你放过她!放过她!”
郑元冷冷地将自己衣袖抽了回来,“你这主意变的……太晚了!”
“什么?”高孝琬已面无人色。
郑元面无表情,“鱼肠剑是你们此番一路行进中与接应人的信物,如今剑已残就表示除引路人和你之外,不可再有其他活口。所以即便你不杀她,韩旭也不杀她,一路之上也自有人取她性命。而且方才我在窗口也已传出信息,不留烟岚,所以即便你们不走所定下的路线,幻楼也会对她一路追杀,至死方休。”
“不!不是这样的!”高孝琬低吼,“你是昔日幻楼之主,怎会没有办法?”
郑元冷笑,“你忘了,要她命的本就是我!况且,我早就警告过那丫头,求我救你,可能会要她性命。她既然一意孤行,就该早有认知。”
“为什么?”
郑元垂下眼睑,“因为我罪犯欺君,却不想死!”
高孝琬惨笑,“大不了我把命还上,就当一切没有发生,还不行么?”
高长恭大惊,“三哥,不可!一定还有其他办法!元儿,是不是?”
郑元低低道:“即便你现在死了,我也不会留她。因为只要你不是死在帝王要你死的时间、地点,我同样逃不了欺君之罪。刚才我问你是否确定,是你说,你确定了。如今何来反悔?”
高孝琬默然无语。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烟岚的声音,“小姐,韩楼主说时候不早了,人皮面具也准备妥当,问是否可以起程?”
未等郑元开口,高孝琬已几步走到门口,一把将烟岚拉了进来。
“听着,从今往后,不许离开我半步!”高孝琬抓住烟岚的手臂言道,表情凶恶狰狞。
“啊!”烟岚吓了一跳,茫然不知所措。
高孝琬拉着她转身对郑元道:“你救我,我很感激。但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她,即使是你也不可以!只要我还有半口气在,就没有人能伤她分毫!告辞!”
说着,对郑元拱了拱手,拉着烟岚离开了房间,径直下了小楼。
高长恭静静看了郑元半响,“你是故意的?”
郑元抬头,“我确实杀了几个知情之人,比如那两个行刑的侍卫。因为凡用金钱可以买通之人,我是半点也不相信。至于烟岚……我也确实不能留她在邺城。而你三哥并非对她无情,只是一向自负骄傲,如今被迫浪迹江湖,有许多事……唉!不过……现在结果不是很好?”
高长恭叹息,“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