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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倾听一曲入阵 ...

  •   不日,高湛驾临洛阳,看到洛阳狼烟净扫,洛水无尘,很是欣慰。于是传召,进段韶为太宰。斛律光为太尉,兰陵王长恭为尚书令,余将俱照律叙功。又在洛阳城外,洛水之滨,搭筑高台,大宴全军。

      宴席当日,清晨的霞光透过窗棂给屋内带来几缕暖意。

      郑元一边为长恭穿戴整齐,一边叮嘱道:“你伤势未愈,这普济方也尚在服用,不可饮酒。你向陛下陈以内情,请他原宥。还有,记住祸从口出,不论陛下说些什么,你应着就是,莫反驳,莫多言……”

      高长恭看着她那如烟的黛眉似蹙非蹙,忍不住轻轻吻上。

      “你倒底有没有听我说!”郑元嗔怪道。

      长恭将她轻揽入怀,“不可饮酒,不可多言,对吧?”

      郑元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头,“最重要的,是要记住伴君如伴虎,不仅是陛下的责难,就是宽慰之言你在心里也要权衡再三方可答话。若揣测不出圣意,就不要答话,‘嗯啊’应承就是。”

      高长恭轻声叹息,“我记住了,你莫太过担心。你本有心疾,不该如此劳心。记得以前,你那心悸之症许久才发作一次,可这次我在洛阳才几日,你便发作了两回。算我求你了,不要再想,不要再算!若没有你陪我,我纵是留着这条命,又还有什么意思?”

      “谁说我不陪你,只要你不弃我,我便一直陪你,直到白发苍苍,满脸皱纹,可好?”

      “好……好!”

      忽听琼琚在门外道:“王,该动身了。”

      长恭才恋恋不舍的放开郑元,随琼琚离去。

      郑元则独坐窗前,遥看窗外红梅傲然绽放。

      “小姐!有位宫使前来传旨,现在正厅相候。”烟岚站在门口禀报。

      *****************************************

      此时在洛河之畔,已是群臣齐聚。高湛下令,邺城中的王公贵族均来洛阳参加此宴。

      席间欢声笑语,玉液琼浆,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好不热闹。高长恭与段韶同坐一席,往来相敬者不计其数,但长恭均微笑着推拒了。

      “怎么,今日你家小娘子不让你喝?”段韶放下酒杯,对长恭笑道。

      高长恭笑道:“不是,只是我破伤风未愈,尚在服药,不能饮酒。”

      “哦。”段韶点点头,“那就不要饮,他们再来,老夫替你挡着。”

      话音未落,高孝琬、高延宗兄弟已走了过来。

      “四弟,二哥在邺因公务缠身不能前来,特让我来敬你一杯!”说着已一饮而尽。

      “三哥……”高长恭甚是为难。

      “怎么了四哥?底下将士敬你不喝,连三哥敬你都不喝啦!不过胜了一仗,就这般傲气起来了?在我看来,四哥非大丈夫!如此大捷,何不乘胜径入?若是延宗在此,定乘胜追击,一举兵下长安!”高延宗神情倨傲。

      高长恭笑笑,“五弟说的是,长恭勇武果断都不及五弟。”

      “河间王啊,今日你们兄弟相欢自是好事,但这酒只能先记下了。”段韶笑着站了起来。

      “这是为何?”高孝琬不解。

      段韶轻叹,“因为长恭在战中被敌箭矢所伤,得了破伤风。现下还未痊愈,正在服药,故万万不能饮酒。”

      “什么?”孝琬、延宗均是一惊。

      高延宗急道:“四哥,你怎么不早说!刚才是兄弟我该死,还出言讽刺兄长。四哥,此病非同小可,是什么大夫诊治?可要从邺都调来御医看诊?”

      长恭笑道:“是你嫂嫂亲开的药方,名曰‘普济方’。只是需服上一段时日,其间不能饮酒而已。”

      延宗听了,这才放心,“嫂嫂医术,也是天下一绝。有她在四哥身边,应是无碍。”

      这时,一名校尉奔上高台,向高湛跪禀:“邙山一战,众将士们感激兰陵王神勇破围,也亲睹王之神采仙姿。特编创了一曲乐舞,名曰《兰陵王入阵曲》,想在此宴中献给王,表王之德威。”

      高长恭未料到将士们会有此举,一时脸颊微红。

      众将齐呼:“好——!”掌声雷动。纷纷期待歌舞出场。

      高湛的笑容僵住,只片刻功夫却又笑了起来,“好!那就让他们上来表演吧!”

      肃静中,悠长而沉闷的龙笛声先起。头戴凶恶可怕的怪兽面具,身穿锦绣红袍,腰系透雕金带,手持短剑的“兰陵王”,从远处伴着苍凉的龙笛声,迈着雄健的舞步,慢慢地来到乐队前站定。随之,鼓声、笛声、笙声、筚篥声渐起,似有千军万马之声在耳。伴舞军士分队鱼贯而出,列在两厢。

      器乐沉沉,歌声阵阵。

      只听众军士唱道:“旌旗扬,战鼓振,风沙泣,日月昏。倒提金戈任叱咤,乾坤无垠驰铁马。得胜令中一笑罢,魑魅代面掩蒹葭。入阵、入阵,吾王神武,入阵、入阵,四方拜服……”【*】

      舞阵中的“兰陵王”沉着、镇定地手持短剑在手,以柔中见刚的舞姿,表现他于十万军中冲锋陷阵、奋力搏杀、勇冠三军之状。曲调翻转,鼓乐大作,震天动地,当是表现战争场面的内外夹攻之势。不多时,乐声渐少,一场恶战结束。

      曲停舞罢,众将士齐声喝彩,掌声络绎不绝。

      高长恭亦是目光流盼,神色迷离,仿若入画。有许多将官似受了蛊惑似的不住地向他望来,又怕失仪,不舍的移开目光。

      高湛在上亦是大笑,只是紧握酒杯的手微微泛白,“好!好词!好曲!好舞!好!长恭啊,此一战当可成为我大齐战神啊!”

      高长恭急忙拜俯于地,“将士们谬赞,臣愧不敢当!此战之胜,全仗陛下威仪,段公谋略,长恭唯有匹夫之勇,为之冲锋陷阵罢了。”

      高湛笑道:“爱卿过谦了。今日为贺邙山大捷,我君臣共欢,全军同庆,只此一曲怎能尽兴?你们说,是不是啊?”

      众臣称“是”。

      高湛嘴角微勾,对一边内侍道:“传召。”

      内侍上前,“宣,兰陵王妃郑氏觐见!”

      旨意宣出,众臣均是一愣。此军中大宴,依礼家眷是不可参加的,怎么皇帝却宣召兰陵王妃?

      不大会功夫,只见郑元已身着正装登上高台,“臣妇荥阳郑氏叩见陛下金安。”

      高湛勾出笑容,“听闻你舞技非常,今日朕在这洛水设宴,庆邙山大捷,不知你可否献舞一曲,为这宴会增色啊?”

      此言一出,不少大臣都变了脸色。只因按古礼,凡是命妇【62】,非宫廷内宴不可作乐起舞。也就是说,只有在宫廷之中且在场人等应为士大夫以上的品阶才不为失礼,而像这种全军上下皆在的场合是绝对不可以的。这样的皇命不是恩,不是赏,而是辱,奇耻大辱!

      虽自北魏以来,北方鲜卑化严重,朝中不少鲜卑重臣并不遵循古礼,但这种与汉臣同聚的场合多少帝王也还会有所顾及,此番却下了这样的旨意,众人都不知这帝王到底在想些什么,又要做些什么。一时间,台上空气也仿佛凝固住了。

      高长恭已白了脸,放在案上的手在微微发抖,猛然一撑桌案,就要起身。可他肩上却被一人用手搭住,死死的将他按住。长恭回头一望,只见按住他的人正是段韶。段韶面上仍在微笑,但眼睛里却射出精光,透着不容置疑的神色。

      这是,郑元深吸一口气,叩首道:“臣妇习舞乃是少年疏狂之事,如今已有多年未练,生疏了……”

      话未说完,高湛身边的和士开已接了过去,“怎么,王妃昔日能为那周帝弹琴伴舞,如今却不能在陛下面前跳吗?”语调阴冷,犹如地狱来风。

      郑元伏在地上的双手渐渐成拳,“臣妇领命。只是臣妇所习之舞不同一般白纻舞【63】,还请陛下成全。”

      “哦?”高湛眉尖微挑,“如何不同一般?”

      “臣妇所用舞具,需战鼓十二,金锣七面。所用舞曲嘛……”郑元抬首,瞟了和士开一眼,“既为庆贺邙山大捷,刚才那入阵曲就甚为不错。只是所用乐器过为刚毅,难配女子舞步,听闻和大人琵琶技艺举世无双,不如就请和大人勉为其难,用琵琶演奏方才的曲目,为臣妇伴乐如何?”

      和士开脸色青白交替,心知其用意,却难以反驳。她一人当众起舞,那于礼不合,是为折辱,可若有重臣充作乐师,便不能再称之为辱。而自己已是朝中大员,却在这三军面前弹奏琵琶,才是真正大辱!她此番作为定是为自己刚才插言的报复,可偏偏说的在情在理,一时间难以找到反驳之词。

      高湛手握玉杯,神情疏懒,“好,准奏。”

      一刻钟后,战鼓金锣均以抬上高台。郑元换去华服,一身素衣,水袖莲衫,轻纱蒙面,如梦如幻,手中轻握一袭软鞭,站在战鼓之上。

      和士开无奈坐在乐队之前,怀抱琵琶,巧指叩弦。

      乐曲声起,如珠如玉。

      郑元独站战鼓之上,莲步未动,长袖低垂若冷月寒光,裙裾逶迤如银练长泻,轻风飞动衣袂,长长拽地的衣带飘髯却一缕一缕地悠然扬起,似皑皑飞雪,一片片飞舞萦绕,有追忆,有挣扎,在苦苦徘徊。

      乐声渐渐激昂澎湃,舞步随之而动,伴着乐曲,长鞭挥舞,击打在战鼓金锣之上,发出阵阵鸣响,成为乐中的鼓点。郑元身形翩转,似振翅的彩蝶,飞舞在硝烟丛中,水袖长鞭,在空中交汇,画出一朵朵雪莲,冉冉绽放。

      高台上下,除了那铮铮乐响,在没有半点声音。所有人屏息静气,凝神观看,似乎呼吸、眨眼都成为一种亵渎。

      舞步未歇,歌声渺起,“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此句一出,立时有几位风雅汉臣忍不住叫出“好”来,但自觉失态,又强把激动忍了回去。

      手臂微转,姿影旋飞,在蝶姿魅影的翻飞中,在梨花飞舞的回旋间,如珠美句飘洒而出。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乐声渐渐轻缓,音波相传宛若微风相送,舞步也随之而变。

      足尖轻点,俏丽若蜻蜓颤伫初荷。随着足尖落在战鼓之上,温柔的,悲伤的,清灵的,激昂的鼓点声声脆响。

      拈指扣花,妩媚似芙蕖幽然盛放。手随心动,长鞭似灵蛇一般缠绕飞旋在金锣之上,如梦絮,如幻影,如相思,如幽怨,缠着金锣为之隐隐悲鸣。

      乐声低去,渐渐无声,只有那清丽的歌喉仍在空中旋响,“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终于声停,舞伫,直到战鼓金锣均以撤去,台上众臣仍痴痴无法回神。

      郑元已重新跪在御座之前,高湛扯了扯嘴角,轻声叹息,“什么叫做千古一曲,朕今日算是见到了。王妃舞步,可谓当世一绝,而这曲中之词,当可千古传诵。”

      郑元拜道:“曲中之词非臣妇所作,只是应今日之景,借花献佛而已。”

      “哦?不知是何人能有此高才?”高湛挑眉。

      “臣妇少年时,曾学古之先贤,异形换装,走马江湖,经商四海。曾在渡口酒沽之外遇一落拓书生,因见他虽捉襟见肘,却谈吐非凡,故邀其共饮。未想此人千杯不醉,以致身上银钱尽空,无奈下,宝马貂裘做抵,以换酒菜。事后他便以此诗作为答谢。”

      高湛点头,“可知此人姓氏名谁,现在何处?”

      郑元微笑,“臣妇不知。”

      高湛奇道:“你既然欣赏其才情,怎不问其来历?不寻其归处?”

      郑元淡淡道:“一面之缘,一饭之情,予之以酒,换之以诗,公平交易。酒尽诗罢,即为陌路,生死富贵,再无相干。”

      此语一出,席间不免传来唏嘘之声,此女好冷的心,好薄的情。

      高湛反倒笑了起来,“听闻你在洛阳帮了守军不少忙,可有此事?”

      “臣妇身在洛阳,若是城破,铁蹄之下岂有完焉?只有保得此城,才有活命,岂能不尽力?”

      “是么?朕可是听说那周帝此番兴兵,却是为你尔朱复仇而来,难道还会动你不成?”高湛依旧在笑,笑得不温不火,不阴不阳。

      郑元嫣然一笑,“周帝诈城失败,即行攻心之术,以陛下睿智,岂能被他蒙蔽?况为尔朱复仇一说,更是可笑。当年尔朱覆灭,若高氏占六,那他宇文亦占其四,何来复仇?”

      高湛挑眉,“他周帝复仇是假,那尔朱呢?尔朱可有此心?”

      郑元冷冷道:“尔朱,一个姓氏罢了。既不能吃,也不能喝,何苦为之纠结而不能自安?况此姓覆灭多年,当时人物只徒留名姓而已。为了几个名姓而将身家性命至于刀剑之中,这生意可是十分的不合算。”

      高湛笑容渐大,“哦?父母亲族不过名姓?家国大仇不过生意?那夫家在你眼中又是什么?”

      郑元抬眼,“唯衣食耳。”

      高湛大笑起来,“好个薄情寡义的丫头!”

      “商者重利轻义,自古使然。臣妇曾为商贾,自然有了几分铜臭。”

      “此番长恭为我大齐勇破周军,朕一直觉着对他的封赏仍少了些,依你看来,还可封赏些什么啊?”高湛靠在御座之上,把玩着手中的玉杯。

      “臣妇不敢妄度圣意。”

      高湛站起身来,走到郑元近前,俯身低语:“你既爱利,朕就赏金千两。至于长恭嘛,你既薄情,朕就再送他些许如花美眷,你当没有异议。”

      郑元微笑不变,朗声道:“臣妇谢陛下隆恩。”

      却没看到身后不远处的席间,高长恭执起酒坛,灌入口中。

      注:【62】命妇:泛称受有封号的妇女。命妇享有各种仪节上的待遇,一般多指官员的母、妻而言俗称为“诰命夫人”。《国语?鲁语下》:“命妇,成祭服。”韦昭注:“命妇,大夫之妻也。”
      【63】白纻舞:根据古籍记载,白纻舞最早出现于三国时期的吴国。吴国统治着长江中下游一带,其中有些地区出产纻布,特别是江西宜黄,盛产纻麻,也盛行用纻麻织布。那些织造白纻的女工,用一些很简单的舞蹈动作来赞美自己的劳动成果,创造了白纻舞的最初形态,并在民间流传开来。到了晋代,白纻舞逐渐受到封建贵族的喜爱,以至南北朝已经成为宫廷豪族的常备娱乐节目,表演极为频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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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倾听一曲入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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