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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智者计英雄气 ...

  •   纤秀的手轻拂琴丝,一动,便如清泉溪流般的声音便从她的指上缓缓流出。如同茫茫的白雾弥漫开来,山顶的清泉逐渐汇聚、自上而下向人们靠近,一点点的流淌,一点点的清晰。

      纤指渐缠于琴上,如落英飞过,如秋风微愁,如细雨含咽,无边无际,茫茫不知其来处,茫茫不知其终去。它诉说着人们年少时的张狂与赤诚,交心是那般容易,一杯酒,一壶茶,便成刎颈。然尘世无情,随着岁月流逝,人心渐渐改变,纵是父母、兄弟、夫妻怕也难得信赖,何况是故去的友情。人们戴上微笑的面具,将惊惧、疑惑、愤怒……通通藏在其后,嘴里还说着伪善的话语。直到有一日,人们再也找不回自己真实的面庞,只有顶着这虚假的面具继续演戏,唱给别人,也唱给自己。

      琴声忽然异军突起,婉转变调,忽高忽低,上下飘渺,如一线银索向极高处抛去,似到巅峰,却又以顶峰为底,再攀援而上,一波越过一波,一浪高过一浪,直达天际。以为再无可上,偏又借风飘转,萦绕苍天白云,似要与日月一较高下,飞入寰宇深处。音色渐趋飘渺,直到无声。突然,乐声归来,似银索忽然从九天之上急速下坠,就如同星辰陨落。每一个音符出来,都以为最低,不想那声音仍然在低,越来越低,从白茫茫的云端坠向莽莽苍苍的大地,然后是浩浩淼淼的湖海,再低,更低,低到黄泉之下,沿着艳红的荼蘼开满了火照之路而行,暗生无数幽怨。

      那是人们对命运的反击,对不平的争鸣,是征伐过后内心空虚的呐喊。世人总认为命运对自己不公,认为自己应拥有更好的一切,于是阴谋、诡计、掠夺、杀戮接踵而至。当人们向那闪烁着金光,无限美丽的巅峰奋力攀去时,从没有人会回头望望来时之路。这条路早已被亲情、友情和爱情的尸体填满,白骨累累,森然恐怖。攀不上这顶峰,人们不会罢手,哪怕最后自己也成为这条路上的一枚枯骨。而登上顶峰之后呢?金钱、权势、天下?什么都填补不了心底深处的那个空洞,得到的越多,洞便越深,直至深不见底,直到坠入地狱。

      此时琴声嘎然而止,带着未尽的言语,带着深深地叹息。

      宇文邕这才发觉,自己的面颊早已冰凉一片。

      只见郑元已抱琴而起,立于城墙之上。她凄然一笑,将怀中古琴,那张刚刚奏出动人心弦曲子的传世之琴,向空中抛去。未再看一眼,郑元毅然转身离去。

      那张“绿绮”坠落着,坠落着,终在两国大军眼前碎于洛阳城下,发出最后凄楚的鸣响。

      宇文邕定定地看着那张碎琴,知道那年少时至纯的友情已随着这把古琴彻底破裂。

      未发一言,宇文邕拨转马头,带着大军缓缓离去。

      ***************************************************

      邙山。

      “长恭!你箭伤未愈,跑哪去了!”高长恭一进自己的大帐,就听到斛律光生气的声音。

      高长恭淡淡一笑,“我方才似乎听见有隐隐的琴声,于是寻音而去。可惜……怕是我听错了吧。”

      “你没事?”

      “没事!”高长恭笑了起来,走到案边给斛律光和自己都到了杯水,递了过来。

      斛律光眯起眼,他注意到高长恭至始至终都只用右手,左手动也没动,“左臂还是动不了?”

      高长恭脸上笑意未变,只是眼角低垂,遮去了自己的心事。“再有几日,应当会好些!”

      斛律光不禁长叹,“要是韩先生能在军中,或许不至如此!”

      高长恭知晓他指的是韩旭。只因上次突围时背王雄之箭射中肩胛,那王雄也确是悍将,天生神力,以致那箭矢不但伤及筋脉,箭头更没于肩骨之中,任军医如何费劲力气也取之不出。无奈之下,只得暂将皮肉包扎起来。所以那箭头一直存于高长恭的肩胛之中,以致只要左手一动,便痛的钻心,更不要说用力。斛律光一直都说,若是韩先生在,定有办法取出箭头。

      “斛律将军不必担心,再过两日,高长恭疆场杀敌,绝无问题。”高长恭深知,此时战局微妙,绝不能因自己的伤影响全局。

      “对了,我今日接到段公的传书,我等前日对朝廷的奏请已然获准。段公已说服陛下,将你那一千重甲骑兵调至洛阳。”

      高长恭笑道:“段公出马,十拿九准。那段公可随军而来?”

      “正是段公领军!约摸后日便可到了。”

      “那就好!”高长恭嘴角上扬,因他知道,在北齐诸将中,若论智谋,无人能出段韶之右。

      斛律光站起身,“那你好生休养,我还要去别处看看。”

      高长恭也站了起来,“斛律叔叔走好。”

      行至大帐门口,斛律光突又停住,回身道:“你那些王府的亲卫,怕就是当年的燕云十八骑吧?”

      高长恭直视着斛律光的眼睛,道:“是。”

      斛律光当年随文宣帝征讨契丹,麾下驻守欲白鹤城的数千兵马一夜间被燕云十八骑所袭,无人生还。斛律光曾发誓为这些部属复仇,要将燕云十八骑斩尽杀绝。

      斛律光看了高长恭半响,“让他们好生养伤吧!”说完,不在回头,径直走了出去。

      高长恭长叹一声,叫来琼琚,吩咐他将医官暗地找来。

      不大会儿,琼琚引着医官进了大帐。

      “卑职拜见王!”医官王坚一进大帐便急忙下跪。

      这王坚现在一见到高长恭心里就发虚。他还记得那日王带着箭伤归来,自己帮他剪去箭羽,可怎么也拔不出箭头,只拉出了满是鲜血的绸衣碎片。这在军中视为大忌!因为箭头若取不出,十之有九都会患上破伤风【59】,必死无疑。他还记得当是军中众人的表情,一副要将自己活剐了似地。

      无奈之下,只得割开伤口,欲将箭头剜出。可直剜到骨,才发现那箭头斜嵌在肩胛骨中,自己尝试再三,使劲浑身气力也无法取出。那斛律将军以为是自己力气太小,一把将自己推在地上,亲自来拔,却也无效。自己不得不佩服,那时的王已是半身鲜血,浑身冷汗,却半声未吭。莫看他容貌柔美如绝色女子,平日军中少年见之脸红心跳者不在少数,但其铮铮铁骨,当真可佩“好汉”二字。最终,众人无奈,只能由自己给他上了草药,而将那箭头留于肩内。

      而自那时起,王的左臂便无法活动,自己也因学艺不精,一直愧疚不已。

      “快起来,不必如此多礼。”高长恭微笑着用右手将其拉起,语气温和,富有磁性的声音异常优美。

      王坚躬身道:“不知王唤卑职前来,有何吩咐?还是王哪里有所不适?”话一出口,王坚又开始后悔,试问留着一个箭头在肩胛里,又怎么会没有不适?

      “几日后我军兵必有一场大仗,届时长恭不能不战。”高长恭语气虽然温和,却是一字一字有着不可反驳的气势。

      王坚听得冷汗淋淋,“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王。小人这几日一直苦苦思索,怎奈小人学艺不精,真想不出办法为王取出箭头啊!”

      高长恭见他突然下跪先是一愣,听完他的话却笑了。“不用紧张,我并没有想逼你为我取出箭头的意思。”

      这回轮到王坚愣了,“那王……”

      “只是我左臂实在动惮不得,想问先生是否有良方能暂时止住疼痛,过了这一战再说。”高长恭语气依然温和。

      “这……”王坚蹙眉,十分犹豫。

      “先生不必顾忌,尽管直言。”

      “办法不是没有,只是过于凶险,恕卑职不敢用!”

      “你且说来听听。”

      “殿下可听过‘雪上一支蒿’【60】?”

      高长恭摇头。

      王坚缓缓道:“此草本是乌头的一种,只因生于雪线之上,故有此名。它与一般乌头不同,它非但是一种毒药,也是一种镇痛良药。只需极少的一点,便可使人患处失去一切知觉。”

      “哦?”高长恭来了兴趣,“既是这样,先生为何不敢用?”

      王坚叹息道:“卑职刚才也说了,它毕竟是乌头的一种,且毒性还强于一般乌头,稍有差池,性命不保!况它镇痛之效只有一时,时间一过,患处会加倍疼痛。”

      “先生把握不好用药的分量?”

      “非是卑职把握不好,只是这用药分量是根据需要镇痛的时间而定,需要时间越长,用药也需越多,但用药越多,毒性也就越大,到时它便不再是良药,而成致命的毒药了。”

      高长恭思索片刻,“那先生以为最长可以维持多久?”

      “一个时辰!”

      高长恭淡淡笑道:“如此便足够了。”

      王坚大惊,“不可啊——王!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怎能定下时限,届时药效一过,岂不是将自己置于绝境吗?”

      “你只需为我配好丹药,告知我用法即可。至于其他……若本王真的有事,也绝不会连累先生。先生若不信,本王可先留书一封,写明此与先生无关!”高长恭看着王坚的眼睛,坚定而赤诚。

      “王言重了!卑职并非怕受到连累,只是担心王!此战王难道就不能不去?何苦如此冒险?”

      高长恭站起身来,缓步至大帐窗前,望着帐外的树木山林,幽幽道:“若不能救下洛阳,那金庸城外便是高长恭埋骨之所!”

      ***************************************************

      黎明才至,朦胧的微光撕破大地的沉寂,西风烈烈,冰寒刺骨。

      一行人沿着邙山山路蜿蜒而上,安静地疾驰,只有马蹄沉闷的声音不断响起,渐渐走到了邙山的最高处翠云峰顶。为首的便是段韶和高长恭,身后跟着三百轻骑。

      其实邙山海拔只有三百米,可在地势平坦的洛州平原上便显出了挺秀之姿,是洛阳的一道天然屏障。站在翠云峰上,洛阳城周围的情况便一目了然。

      段韶凝神向周营看去,面色凝重,“此乃诸葛八阵!”

      “诸葛八阵?”高长恭不甚了解。

      段韶颔首,“不错,此阵乃当日诸葛武侯所创,分为天覆阵、地载阵、风扬阵、云垂阵、龙飞阵、虎翼阵、鸟翔阵、蛇蟠阵八种。但此八阵并非真的是八种阵形,八是八个方向,八阵是指八个阵地上的部队。八陈本一,分为八焉。天、地者,是为旗号;风、云者,是为幡名;龙、虎、鸟、蛇者,是为队伍之别。八阵又布于总阵中,总阵为八八六十四阵,加上游兵24阵组成。总阵阴阳之各32阵。其间变化万端,可敌十万精兵。老夫以为此阵早已失传,不想竟还存于世!”段韶一边说着,一边指给高长恭细看。

      “段公可有破解之法?”

      段韶轻轻摇头叹息,“若是就如此不动,破它不难,但是它岂会不动?就老夫所知,它每阵有四四一十六种变化,如果相互配合,那便变化无穷。没有阵图,神鬼难破!”

      高长恭听得面色发白,遥望洛阳,一语不发。

      “再往前走走吧!”段韶言道,拍马向前走去。

      很快便走到太和谷,段韶突然勒住马缰,伫足观望。

      高长恭的脸一沉:“有周军。”

      段韶却仰天而笑,“天助我大齐啊!看来破周之日便是今天!”

      高长恭不禁满脸困惑。

      段韶笑道:“诸葛八阵的威力在阵内而不在阵外!你看他们竟派如此多的军队出阵来袭,只能说明一点,那就是布阵之人现今不在阵内,而接阵之人对此阵还不甚了解,更不要提相应该做出如何变化。长恭,我等不趁今日破阵,更待何时啊?”

      高长恭大喜。

      段韶继续说道:“你快疾马回营,让斛律将军点齐两万精骑前来接应。把重骑军也带来!”

      高长恭抱拳,“得令!但我等所带军兵不多,段公在此怕是不妥。”

      段韶微微一笑,“无妨,老夫自有妙计。”

      高长恭不在犹豫,一抱拳,拨马回身,向大营方向驰去。

      段韶吩咐左右,“派五十兵甲,去找些树枝,拖于马尾之上,在林后来回奔驰。”

      “是。”

      不一会,树林后尘土飞扬。

      往这边而来的周军遥遥望见这边林中尘土漫天,疑心有伏,不免有些犹豫。

      而高长恭已飞骑奔至大营,将队伍快速集合完毕,向太和谷而来。

      段韶冷静地看着冲过来的无数敌兵,下令道:“往山里退,把敌人引过来。”于是,段韶所领骑兵没有与敌人直接接战,而是立刻有序地向后撤去。

      周兵都以为齐军怯懦,顿时兴奋起来,大喊大叫着向他们追来。

      当高长恭等率军与段韶会合时,段韶已将敌人拖进邙山之中。这里因山路狭窄,山势复杂,陡缓不一,周国的步军无法保持队形,渐渐拉开了距离,变得十分散乱。

      站在高点之上,段韶下令,“左路军下马,冲!”

      一万齐军全部跳下马,手持刀矛枪戈,大声呐喊着,向周军冲杀过去。

      斛律光正要冲出,段韶笑道:“明月啊,此处你就留给老夫来收拾吧。还有更重要的等着你和长恭去做呢。”

      段韶深深看了一眼高长恭,道:“长恭,老夫问你一句,此事关系战局,你不得虚言。”

      高长恭恭敬道:“段公请问。”

      “你今日能否再战?”

      “段公放心,长恭无有大碍,绝对能战!”

      “好!”段韶露出欣喜之色,转而对斛律光道:“明月啊,今日我们两个老家伙怕是要让贤了!”

      斛律光道:“什么让不让贤,全凭段公安排就是。”

      段韶也不再客套,“长恭,今日诸葛八阵没有其魂魄,已半成废阵,你就破它一破如何?”

      “是。”

      段韶正色道:“长恭,今日这重甲骑军我分为三部,我为左部,领两百人加轻骑一万,在左后方太和谷一线策应,以便在周军败退时围杀堵截。明月将军为右部,领重甲三百,轻骑一万,在右后方策应,以拦截敌军败逃谷水。你领重甲五百,为我中军,由虎翼阵入,从风扬阵出,挥师金墉城下!再联合洛阳守军,一同杀出,周军必可大破!”

      “得令!”

      “慢着!”高长恭刚要离开,段韶又将其叫住,“入阵之后,莫要走阵中之路,以邙山、金墉为轴,自开血路,切记!这也是老夫为何只给你重甲,不给你轻骑的原因。”

      “长恭记住了。”

      “好,去吧。”看着高长恭绝尘而去的背影,段韶目光闪烁。

      “段公,我也去了。”斛律光拱了拱手,亦领兵离去。

      注:【59】破伤风这种疾病在唐以前几乎是绝症,就是今天救治不及时也很危险。《内经》曰“风者,百病之始也。”“若夫破伤风证,因事击破皮肉,往往视为寻常,殊不知风邪乘虚而客袭之。渐而变为恶候。”刀剑等铁器上的锈迹,便是导致破伤风的主因之一。所以古代有地位的战士,会在内里穿一件丝绸衣。这不是用来防箭的,而是箭头入体内后会把丝绸衣一起射进体内,丝绸一般不会被箭头割开,所以取箭头的时候可以拉住丝绸衣服往外扯,可以完好的扯出箭头,而不发生箭头留在体内的致命伤。之后敷上金疮药(有没有效果要问天)。
      那时候,箭伤是最容易得破伤风的一种外伤。因为箭飞行时,羽毛带着风很大,会灌进伤口去,这要比刀口的破伤风大得多。为什么用猛禽的毛,就是因为它带的风要大得多。现在好多影视剧为了表现英雄气慨,中箭后一把拔下来,这在野外就是找死。中箭后必须找医生慢慢取下,然后上药。
      【60】雪上一支蒿:毛茛科乌头属植物短柄乌头,苦、辛、温,有大毒。有消炎止痛的功效。用于跌打损伤,外用治骨折,扭伤,疮疡肿毒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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