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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螳螂怒臂可挡车 ...

  •   六月的天空本应火热明朗,却不知为何滚起层层阴云,慢慢飘起了点点雪花。

      东市围满了人群,目睹着当朝最显赫的家族最后的下场。

      人群外停着一驾硕大奢华的马车,幕帘重重。

      一只素手将窗帘微挑,悦耳绵柔的女声低低响起,“斛律一族都在此了吗?”

      “除斛律光幼子钟都外,全都在此。你可满意?”青涩男子的声音缓缓答道。

      “怎么是我满意?陛下,奴婢可全是为您着想。您既已诱杀了斛律光,留他一族岂不是养虎为患。他们与陛下有了不共戴天之仇,还能对大齐尽忠吗?何况他们早有谋逆之心。照奴婢看,就是那幼子钟都,也不该留……”冯小怜窝在高纬怀中文言软语地说着。

      高纬勾了勾唇角,“是啊,‘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高山不推自崩,槲树不扶自竖’如此明目张胆,弄得路人皆知的谋逆确实罪该万死,其亲族也该一并屠之。只是斛律光一死,大齐兵马除四哥外无人可以震慑,所以只能让四哥位居太保,总领天下兵马。可他在朕寝宫外跪了个三天三夜直至晕厥,为的就是给斛律光鸣冤,求朕赦了斛律一族。朕总不能太过驳他的颜面,是不是?”

      冯小怜眸光闪动,“听陛下的意思,难不成也认为斛律光是冤枉的?”

      高纬目光微沉,牢牢地盯着冯小怜的眼睛,“斛律光会谋逆?他若谋逆,怕是大齐早已分崩离析。所以不要说祖珽、穆提婆他们几人,就是满朝都说他会谋逆,朕也不会搭理。但你说他谋逆,那他就是谋逆!”

      冯小怜扯扯僵硬的嘴角,避开他的目光,向窗外看去,岔开话题,“陛下,那刑场上白衣素服的可是新泰公主?”

      高纬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淡淡一笑,“不错,是她!她倒是个痴情的。”

      就在此时,“斩!”主刑的穆提婆扬手扔下令牌,朝刑台上放声一喝。

      刹那间,闪映着寒光的巨刀横空而过,刀风整齐地嘶划过静谧的法场。接踵而来的,是颈骨断裂的清脆声,血液飞窜的嘶嘶声,首级坠落后躯体顿然伏倒的闷钝声,以及观刑人们震撼汹涌的鼓噪声。滴滴鲜血顺着锐利的刀锋滑落与尸首上汨汨流出的血液汇聚成渠,艳红刺目染遍了整座刑台。

      高季灵木然地站在邢台一侧,亲眼目睹这一场杀戮。这些人,几日前还与自己有说有笑,如今却已躺了一地。怔踵间,一颗带血的人头,滚落至她的脚边。

      “恒伽……”高季灵缓缓蹲跪在地,颤抖地伸出双手,将那颗尚在滴血的人头拾起捧至胸前,“我们回家。”说着,抱着那颗人头缓缓前行,在一具尸体前跪下。“来人,将驸马带回!”

      “慢着!”穆提婆高声道,“公主,这——尸首尚未查验,立刻带走似乎不合规矩。”

      高季灵森冷地抬起螓首,锐眼中的恨意几乎刺穿他,穆提婆不禁后退半步。

      “走!”高季灵半点也不理会,让随从抱起斛律恒伽的尸身,自己依旧抱着那颗人头,转身就走。

      穆提婆沉下面孔,“公主!如此行事目中还有陛下吗?还有王法吗?”

      高季灵站住。

      穆提婆嘴角上扬,刚露出自得之色,只见高季灵折返回来,直至自己面前突然拔出佩剑,抵在了自己的胸口,顿时吓得面无人色。

      高季灵冷笑,“我乃文宣帝之女,当朝天子的阿姐,纵然触了王法自有陛下发落,哪轮到你这外臣多嘴?就是陛下要我的命,由你行刑,你也当先行君臣叩拜之礼,才能用刑。我今日就是要带走驸马,你又能将我怎样?”

      穆提婆讪讪赔笑,“公主,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高季灵冷哼一声,提剑转身步下刑台,周围刑卒竟无一人敢拦,眼见她飞身上马,领着随从扬长而去。

      高纬在马车内看完这一幕不禁莞尔,“有点意思!”

      冯小怜娇笑,“这新泰公主倒是个不好惹的。”

      高纬放下帘幔,笑叹道:“恒伽有朕的阿姐如此待他,就算身首异处,那也值了!”

      **********************************************

      夜幕低垂,蒹葭居里灯火攒动。

      崔御医将手搭在高长恭左腕之上已有半响,只见他微微蹙眉,立在一边的郑玉急忙问道:“怎样?”

      崔御医收回手,捻须道:“肺失通调,脾失健运,肺气不宣,其脉沉绝,大而无根。阳虚阴凝,水液不循常道,故而面肢肿胀。殿下这是气结于心,又外感风邪,加之肺脾肾三脏曾阳气受损才有今日病症……”

      郑玉听不懂这许多医理,急急打断道:“可有医治之法?”

      坐在榻边的若惜鄙夷地看了她一眼,“这是气水之症,当用桂枝芍药加麻辛附子汤温经散寒,通阳行气,再用麻黄附子汤温阳散水。”

      崔御医奇道:“郡主医术高明,句句中的,所开方药与老夫所想分毫不差。”

      若惜苦笑,“这也算医术高明?这些药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崔御医叹息,“医者治得了体,却治不了心。”

      郑玉虽不明白他们所讲的医理,但模糊着也明白了其中的大意,遂犹豫着开口,“那……殿下还能否恢复如初?”

      回答她的是一片沉默。

      突然,琼琚从外面跑了进来。他看了看屋内的情形,稍作犹豫,走到若惜身边,对其低头耳语。郑玉见了,嘴角浮起一丝自嘲的笑容,将头瞥向一边,不闻不见。

      崔御医是个明眼之人,又历经数朝,立即道:“王妃、郡主!郡主医术在老夫之上,老夫在此无地自容。殿下病症即可按郡主所说药方处置,老夫在此无用,不如告辞。”说着,起身拱手,退了出去。

      若惜抬眼,看向郑玉,咬着嘴唇,琢磨措词。

      郑玉淡淡看她一眼,“不用琢磨了,我这就回去。”说着,看也不再看一眼便转身离去,顺道还招呼走了院内的丫鬟侍从。

      待一干人退尽,若惜瞟了琼琚一眼,琼琚会意,转身出了屋门。不大会功夫又折返回来,“郡主,都走了。”

      “你可知季灵姑母所来何事?”若惜拉住琼琚的衣角低声问道。

      “小人未敢多问。殿下还没醒来吗?”琼琚抬头望向长恭,眸中尽是忧虑。

      若惜眼眶微红,泪珠滚落,“幼弟夭折,母亲离家,这两个打击早已让父王郁结于心。现在明月将军又含冤而死,其亲族尽被屠戮,这个打击将父王彻底击垮了。自小我就知道,父王视明月将军如师如友,极为敬重,不想他竟是这般下场。父王为了斛律家不断血脉,硬是跪在昭阳殿前三日三夜,求陛下宽宥。这三日偏偏一日烈日,一日暴雨,第三日竟还刮起了北风!以致风邪入体,加上郁结难驱,才成了这般模样。现在不是父王醒不过来,而是父王根本就不想醒来。”

      琼琚也红了眼睛,“殿下少年入伍,随先帝转战南北,疆场搏杀何止百场,什么伤痛没受过,也从没见他如现在这般……”

      若惜抱住琼琚的腿哭了起来,“琼琚大哥,我好怕啊!我总觉得正在走向一片漆黑,可却停不下来,怎么办?”

      琼琚拍着若惜的背脊安慰道:“郡主莫怕,小的们纵是拼却性命,也绝不会让郡主有事的……”

      若惜非但没有停止哭泣,反而哭得大声起来。

      高长恭在这哭声中皱起眉头,努力睁开了眼帘,暗哑着声音喊道:“若惜——怎么了?”

      若惜一惊,茫然回首,见长恭正看着自己,于是放开琼琚,一头扎到长恭身上放声大哭。

      高长恭微微一愣,而后轻轻拍着若惜的背脊柔声道:“对不起,若惜!为父吓着你了……”

      若惜哭了一会儿,抬起头胡乱抹了抹眼泪,“好在你醒了。不然季灵姑母来了,我都不知怎么办!”

      高长恭凝眉,“季灵?”随即望向琼琚。

      琼琚立刻答道:“是的,殿下。新泰公主刚刚到访,没从正门,是从偏门来的。我安排她先在一间厢房歇着,特来请示殿下如何处置。”

      “快将她请来。”高长恭吩咐。

      一炷香后,高季灵身披黑色斗篷,跨进蒹葭居的主屋之中。此时高长恭已起了身,站在中厅相迎。

      见到长恭,高季灵不禁一愣,“四哥,你这是怎么了?”

      高长恭微微苦笑,“不碍事。你此时前来,出了何事?”

      高季灵向后退了一步,吸了口气,双膝跪下,大礼叩拜。

      高长恭正色道:“季灵,到底何事?”

      “请四哥借我印信一用。”高季灵没有转弯抹角,直言相告。

      “印信?”

      “是!我有个朋友今夜必须出城。请四哥在此通牒上加印!四城守将原为并州兵出身,皆是四哥旧部,四哥的印信比领军府领军将军【91】的还要有用。”说着,高季灵从怀中取出交给长恭。

      高长恭接过细看,温言道:“你这个朋友是谁,能告诉我吗?”

      高季灵抬起头,“四哥认识,张季龄!”

      “只有他?”

      “不,还有他的商队。”

      “非要今夜?”

      “是!夜长梦多。”

      高长恭仰望星空,略加思索,“好,我答应你。”

      高季灵愣住,显然没想到长恭竟然如此轻易的就答应下来。

      高长恭微微一笑,“你再帮我个忙,带两封书信。”

      “啊?”高季灵一时没反应过来。

      高长恭却已转身向西厢走去,若惜在一边快速跟上。

      来至案前,若惜将笔墨取出,又铺上锦帛,而后静静在一边磨墨。

      高长恭左手执笔,写的极快。

      高季灵有些好奇,走到近前,“好字!”高季灵心中暗自佩服,不想长恭右手受伤后,竟能将左手练到如此地步。细往下看,却是大惊,只见书信抬头写道:吾弟恒伽台鉴……

      “你……知道?”高季灵瞪大眼睛。

      高长恭微微抬头看了她一眼,轻叹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你竟入夜来访,还不敢走正门,我心里已猜到一半。加上你刚才所言,我若猜不到,怎配领军,又怎会轻易答应。”

      说着,一封书信已经完成,高长恭接着写第二封。

      高季灵更是惊讶,“你怎知此事是尔朱姐姐相助?”

      高长恭并不看她,一边写着一边答道:“若不是她,你怎知张季龄和我的关系,又怎会与他搭上关系让他甘冒此险。”

      高季灵彻底呆掉。过了半响才回过神来,幽幽叹道:“四哥其实心里比谁都通透,可有一道坎为何总跨不过去?”

      高长恭顿住,笔尖微颤,墨汁滴到绢帛上染出一片墨迹。长恭望着绢帛怔怔出神,忽而搁笔,将第一封信卷起,“也罢,你只需将此信带到即可。”

      高季灵静静地看着他,“那给尔朱姐姐的信呢?”

      高长恭笑的很苦,“我要写的……她都知道。”接着又取出印信,重重盖在在季灵给的通牒上,而后交还过去。“可知以后他叫什么?”

      高季灵目色悠远,“他说——以后仅仅是寄宿张府的一名昆仑奴,无名无姓,天下之事再也与他无干。”

      高长恭点了点头,忽又想到什么,取出一方锦帕,疾书几行,交给季灵。“你将此帕交给张季龄,告诉他,其子灵动异常,是为可造之材,切莫纠结于外表。我给他取名仲坚【92】,就是希望其将来能举事平衡,坚强勇毅。此帕中写下了其煅造之法,让他依此而行就是。”

      高季灵收了,再次拜谢,而后转身消失在暮色之中。

      注:【91】领军府:领军府是严格的禁区机构,领军将军的职掌是“禁卫宫掖”。京畿防务原是京畿大都督府掌管,但琅邪王高俨以京畿大都督身份统帅京畿兵谋反,而后主则利用领军将军刘桃枝率禁兵及宿卫武官平叛。这一事件之后,后主废罢京畿府,将其职能归入领军府,进一步加强和巩固为其效力的禁卫机构——领军府的权力。
      【92】张仲坚:这取自风尘三侠中的虬髯客。据说他原是扬州首富张季龄之子,出生时父嫌丑欲杀之。获救从师于昆仑奴,艺成后欲起兵图天下,见李靖后自愧不如,见李世民后认定天下将归李世民,有意于红拂,得知红拂嫁于李靖后,三人结为兄妹,虬髯客将家产赠于李靖夫妇后独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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