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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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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已经是晚秋时分了,午后过不多久,天就开始暗下来了。
从雨乾堂这里望出去,可以看见成片干枯了的芦苇,在落日的余晖里拖出极细长的影,密密地映在偏紫的塘水中。起风的时候,那些影子便瑟瑟地抖动起来,牵着塘水散出无数的圈晕来,一直泛到无法看见的暗处。
京乐在玄关脱了鞋,又掸一掸衣袖,摘下斗笠的时候袍子滑落下来,露出一角冷白的羽织。顺手掩上了门,看坐在厅中的人皱一皱眉,便笑道:“要是着了凉,大概又要在四番队过冬了吧。”
浮竹看着他,又垂下眼,将桌上的灯点了。豆大点的火苗,在手掌离开的时候颤了颤,像是被遗在屋里的沁寒冻着了一般。
炉上暖着酒,一会便有暖意醺人的酒香飘散开来。京乐笑一笑,将琥珀色的酒满在细瓷的盅里,一盅递过去给对面的人,一盅,留给自己。
“京乐,今天什么日子?”那人细长的手指持了酒,指节泛出一点白。
他也不回答,只当作没有听见一般。
那人仰头饮尽了杯中的酒,苍白的皮肤上泛起急促的红,然后一阵低咳。
浮竹是喜欢喝一点酒的。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时,带起一连串的燎灼感,然后就感到有汹涌的热度,从嗓子里一路跑下去,驱散周身的寒意。
每年的这个时候,他就开始觉得寒冷,简直比草丛里的虫子还不耐寒。
难怪那时候,他的副队要一边戏谑地笑着说“队长你身体这么差,不如就让位给我吧”一边急急跑过去关拢了门窗。
他也是像现在这样,点了桌上的灯。挑一挑灯芯,便有明亮的焰子窜起来。
他的副队在桌边坐下,笑起来的样子永远像是刚进真央时的男孩子,深黑的眸子亮极了。
“队长你看,有只蜉蝣在桌上,呐。”海燕伸出手指指着攀在灯座上的虫子,他便凑过去看。
蜉蝣嫩草色的身子紧附在褐色的灯座上,大而透明的翅低伏着,在晃动不定的光下闪出细碎的色彩来。
“这个季节,居然还有蜉蝣……”海燕把手伸过去,那虫子便爬了上去,局促地抖一抖须子,又静止不动了。
然后他也伸过手去,像是没有预谋一般地伸了过去,连一丝颤抖都没有泄露。
他触到海燕的手指,涩而暖,滑过皮肤的时候会有细微的沙沙声。
他抬头看着他的眼睛,黑而亮,还有一点点窘迫。
忽明忽暗的灯光里,他勾起嘴角微笑了一下。
对面的男子一愣神,蜉蝣便从指尖跌落了。
有吻落下来,缓慢而长久。
第二天的时候,他在桌上看到死了的蜉蝣,颜色还没有败落,翅膀却不再闪光。
他拈起死了的虫子,丢到窗外。
蜉蝣这种东西,本来就只有一天的寿命罢了。
中
他在睡前翻了书。
那些黑色的字像是成群的游鱼,变换着阵形从眼前悠悠然游过,却无法读出任何意义。
只是觉得不安。
只是是借这个动作,来排遣内心潜藏的无法诉说的不安罢了。
终于翻了不几页便要放下。
京乐最后一遍检查了门窗,确定它们都已经关严了之后,就去拿搭在一旁的袍子。
他的声音在腔子里起起落落几个来回,终于不受控制地逃逸出来:“不留下来么?”
“啊……不了。”整一整衣服,最后只是略略侧过脸来,道:“十四郎,早点休息。”
他坐在这边,神情黯了一黯,便不再抬头。
门移开了又被关上。
吹熄了灯,才想起书还在手里,于是便那样半卷着放在了枕边。
夜晚的风敲打到窗子上,‘扑落扑落’地响。
他想起夏末的时候,飞虫的翅膀也是这样敲打着,轻微而密集,孜孜不倦。
第二天的时候,窗外一地狼藉。新糊的窗纸上,粉末混合着粘稠的液体,都是昨夜留下的斑斑痕迹。
都是因为向往光明和温暖,于是便奋不顾身留下的痕迹。
他躺在黑暗中凝视黑暗。
有闪着荧光的影像从呼吸间流淌出来,如同溪水一般潺潺地铺满了整个房间。
他看到海燕的背影。
山路延伸进远处的黑暗里,长得数不清台阶。
那光点移动如同蚁行,他疑心从刚才开始,是不是海燕就只是停在那里,只有手里的灯笼,一直晃个不停。
他于是踏上台阶。
石板因为夜露变得湿滑。
他不敢走得太快,只是小心地挪动着脚步。
然而许久,前面的距离都没有一点点要缩短的意思。
他回望过去,却已经走出很长一段路了。
[海燕……]他喊道,却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只有陌生的嗓音在山里细细地回荡着。
海燕从前面回过头来,还是那样玩世不恭地一脸笑容。然后突然跑了起来。
灯笼的光晕在山道上活泼地跳跃着,倏忽便拉开很长的距离。
他着急起来,脚步快了一些。
风灌进胸腔里,所有的血液都好像冻结在了最初的起点。
他咳嗽着,脚下一滑。
身体向山道的一侧滑过去,速度缓慢,却停不下来。
前面的灯笼活泼地跳跃着。
毫不费力便从他的掌中溜走。
他往山下滑。
却没有意料中的痛觉。
手臂被人从后面拉住。
灯笼的光晕从背后亮起来,湿滑的石阶反着光。
[十四郎……]
他看见斗笠下的双眼,泛着青色的胡茬,袍子色泽鲜亮纹理清晰。
[前面,什么也没有啊。]
他扭头去看。
前面的山路延伸进远处的黑暗里。
空无一物。
他在睡前翻了书。
那些鱼群一样的字游进他的浅眠里。
现在他可以清楚地阅读出其中的含义。
蜉蝣在水中产下灰色的卵。
从卵到离开水面,有漫长的时间用来生长。
“朝生暮死”的背后,不着痕迹地隐藏了数年光阴。
下
他坐在廊前,日复一日。
以前海燕不让他做事。
现在清音和仙太郎也是。
整个上午,初冬的日头都停留在雨乾堂。
暖意透过寒凉的空气触碰皮肤,轻颤如同虫翼。细尘描绘出光线的轨迹。从过于遥远的地方传来,终究也变凉了。
浮竹闭上了眼。
有光亮的影子在黑暗中挥之不去。
海燕的眼睛一样。
起风的时候,风卷着变脆的落叶,绕着雨乾堂来回不停,拐弯的时候,碰撞出轻快的声响。
像是从前海燕的脚步声,总是从老远就能听到,哒哒哒哒地一路响到他眼前。一推门,就看到亮得耀眼的笑容,鼻尖沁出一点汗。
晴天是海燕,起风也是海燕。
光影一动,都疑心是海燕。
海燕是十三番潜藏的影子,一举手一投足,处处都是。
他坐在在雨乾堂的廊前,却记不起今天是什么日子。
塘中的芦苇不停地抽芽,伸长,扬花,干枯。
数年时光,短暂不过蝶翼一振间。
海燕是凝滞的一点,却拽着他一起,都在流淌的光阴里固执地停留。
像他始终不肯好起来的病。
海燕已经停留得太久。
“十四郎,一直吹风,是不会好起来的。”
京乐从雨乾堂正面的山道上来,斗笠被手抬起来一点,就着山势盯着他看。
他从这边看下去,忽然微笑起来。
“进去吧。”
“嗯。”
木质的廊上响起哒哒的脚步声。
他越过京乐的肩膀回头看。
只看到风卷着变脆的落叶在廊间绕个不停,撞到墙的时候,发出轻快的声响。
十三番的影子,终于连墙角倏忽一翻的衣角,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