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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28 ...

  •   皇帝见被喝破了庐山真面目,索性将那黑面具一丢,冲上来抓着雨化田的胳膊,一把口水一把泪地说:“化田,见着你真是太好了……朕在宫里日也担心,夜也担心,生怕你被倭寇欺负,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你看我都瘦三圈了。”
      雨化田捏捏他的小圆脸:“没错,是瘦了点,等会多吃两碗饭。”皇帝闻言哭得更带劲了,扯起他的袖子就要擦鼻涕,被雨化田一瞪,又只好讷讷地放下。“化田,你既然平安无事,咱们就回去吧。”
      “这可不行,仓舟还在他们手里。”
      皇帝一听,疯劲又上来了,嚷道:“管他什么仓舟不仓舟,大不了朕把自个儿的儿子赔给你,那么多个随你挑。”
      雨化田生怕自己按捺不住就要痛下狠手,突然倭寇的船队中有人用千里传音道:“对面的明军听着,你们的皇帝已经下了圣旨,册封我主为日本王,将朝鲜让与我主为属国,令尔等即刻退兵,明国钦差在此,谁敢不从!”说罢,两侧战舰纷纷回避,一条大船径直驶来,船头上站着三个人,第一个道袍圆髻,面容清癯,第二个矮小有须,大花和服,第三个却是中原衣冠,赫然是失踪已久的风里刀。雨化田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皇帝的面具捡起来戴好,现在这个模样倒是可以直接上张飞了。
      “你真下了圣旨?”
      皇帝先是点头,听雨化田语声不善,又连忙摇头。
      “这是什么个意思?”
      “朕的圣旨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那大船此刻已近在眼前,雨化田见风里刀满面红光,锦衣华服,日子似乎过得挺不错,脸型和皇帝倒是越来越像了,只是肢体僵硬,不发一言,显是被人拿出了穴道。
      “圣旨何在?”
      静渊从身后捧出个蜡封的锦盒:“圣旨在此。”
      雨化田道:“那得验一验方知真假。”
      “悉听尊便。”静渊微微一笑,大摇大摆地上了明军旗舰。雨化田心里憋着一口气,恨不得将这祸害千刀万剐了,即使罩着层面具,也敛不住眼神里的寒意。静渊脊背一凉,预感到点什么,在背后打了个手势,那穿大花和服的武士就把长刀抽出来,搁在风里刀的脖子上。风里刀虽不能说话,眼珠一转,满是委屈,仿佛打定了主意,今日就要命丧当场,看得马进良和赵怀安心里都是一紧。
      雨化田接过锦盒,先翻来覆去检查几遍,确认蜡封完整,不曾打开,他故意炫技似的一指将盒子弹得粉碎,却把里面的诏书毫无损伤地抓在手里。他缓缓展开圣旨,越读面色越是大变,反正戴着面具,旁人也看不见。良久,他才转头对静渊道:“不错,这确是圣上笔迹,既然如此,咱们自当遵命。”
      静渊也不管什么高人不高人了,笑得像打了十几个摺的包子,他听见耳边嗤的轻响,也没顾得上怀疑,直到雨化田大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尔等倭寇侵我疆土,害我子民,狼子野心,天下皆知,着沿海各将官将尔等诛除殆尽。潜心归化者,即日遣返,冥顽不灵者,就地格杀!”他出手如电,两指直插静渊咽喉。
      静渊就地一滚,勉强避开,扭头冲那武士喊了句日语,武士虎吼一声,一刀劈下却斩了个空,风里刀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已施展轻功逃之夭夭。静渊这才意识到,片刻前的破空之声是雨化田射出的锦盒碎片,暗中解开了风里刀的穴道,他心神一分,那雨化田的手指便如两条灵蛇,在他肩膀上捅出两个血窟窿。
      “凶残,太凶残了……”赵怀安一面想,一面拔剑在他身上又多戳了几个窟窿。再看马进良竟已冲到敌方船上,双剑滴溜溜转成个陀螺,杀了人仰马翻。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抗旨不尊!”
      皇帝听他左一个圣旨,右一个圣旨,老大的不耐烦,仗着一身好轻功,陡然跳入战团,刷刷两个大耳刮子甩了就走,静渊白净的脸上腾地浮出两座五指山,他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恶狠狠盯着皇帝道:“报上名来,你今日所为,我必当百倍奉还!”他傲,皇帝比他还傲,转眼又是两耳刮子,再接一个蓄积已久的漏风巴掌,扇掉了静渊的道冠,只见他披头散发,双目尽赤,身负重伤还是不肯认输。
      “进良,擒贼先擒王!”雨化田眼尖,见那花衣武士跳上一艘小船要跑,马进良得令,再懒得与那些小兵纠缠,足背挑起把大刀,一脚踢出,削飞了武士的帽子连带半面头皮,痛得他捂着脑袋哇哇乱叫。马进良趁机追至他身后,双剑成剪,用力一绞,那武士身首骤然分离,腔子里鲜血喷溅三尺之高。马进良将那人头提在手里,举得高高的,对静渊道:“牛鼻子,你看这是什么!”
      静渊乍见此景,哀嚎一声,目眦尽裂,平户藩主松浦镇信于他有知遇之恩,在他少年之时曾仗义出手安顿他老母弱弟,此恩此情,纵死难报。赵怀安只听他七窍流血,全身骨骼咔咔作响,心道不好,拖着雨化田急速后退。“兵解大法,快走!”
      雨化田知道厉害,强行横跃数丈,把皇帝抱在怀里,这兵解大法是江湖上同归于尽的邪术,一旦施行,即用全身功力沸腾血液,皮肤胀大数倍,直至炸裂,骨肉毛发尽数化为凶器,虽可置敌人于死地,自己也会死得极为痛苦凄惨。
      正在此时,一条人影突然撞进静渊胸腹之间,寒光一闪,一刀插进了他的气海。那静渊惨嘶一声,便如同一条蛇蜕般迅速萎顿下去,却还未见死,倒在地上直抽抽,两个眼睛凸出来,极怨毒地道:“我……竟忘了你!”
      风里刀踢了他一脚,冲雨化田笑道:“义父,我这招陈平盗嫂用得如何?”
      “是时迁盗甲。”雨化田想走近些仔细看看他,却忽然发现自己迈不动步子,那皇帝正牢牢抱着他的腰,嘴里发出“诙啰啰啰”的声音,跟赶小猪崽似的。“仓舟,这段日子可苦了你了。”
      风里刀一抬眉毛,嘻嘻笑道:“他们哪里苦得了我,一听我是大明的钦差,还不好酒好菜地伺候着。”

      当日松浦镇信得了风里刀,喜不自胜,命人将他押送到足利将军所在的京都。一路上山高水远,人地生疏,静渊和松浦镇信乘着高头大马,却让风里刀走路,几天下来,两只鞋子先后磨破了,脚上都是水泡,再过几天水泡也破了,一走一个血脚印,即便这样,他也不愿穿日式的草鞋。静渊看他越坚韧,就越要折磨他,每天两顿饭,都是残羹冷炙,无法下咽,瞧他这个养尊处优的西厂督主能撑到几时。风里刀好歹当初捱了十几年苦时光,更坏的日子都经历过,静渊的这些小把戏他还不放在眼里,天天拖着十几斤重的手镣脚铐,被沿途的村夫村妇扔臭鸡蛋烂菜叶子,竟还有闲心取笑松浦镇信的小胡子,让静渊也生出几分佩服。
      雨化田听他这样说,心知路上艰难困苦必定十倍于此,心疼得不知说什么,对静渊的恨意又深了些,盘算着等会该如何处置这个里通外国的奸贼,让他生不如死。
      就这么走了一个多月,终于远远地望见了京都城,松浦镇信居高临下指着城里道:“如何,不比你们的北京城差吧。”
      风里刀眼皮都懒得掀一下:“你是没见过北京城。”他在那座城市里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京都同其一比,就跟小屁孩儿搭的泥巴房子似的。那平户藩主自然不信,在他心中,世上最大最美的城市一是京都,二就是他的长崎。
      现任将军足利义尚是个年轻人,得知松浦镇信捉了大明钦差,欣喜若狂,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外国人,连声命松浦镇信赶紧将人送进御所,让他开开眼界。这天,风里刀才洗了被掳走以来的第一次澡,没有换洗衣服,静渊就拿了件自己的道袍出来,还要被风里刀嫌弃牛鼻子的衣服穿了要生疮得脚气。
      足利家在京都的豪华宅邸叫做“花御所”,风里刀看来,这地方还没灵济宫气派,小门小院透着小气,让人伸展不开手脚。他相貌本就本就英俊,只因从前不修边幅,举止轻佻才显得吊儿郎当,不登大雅之堂。如今拿出大国钦差趾高气扬的派头,借得三分雨化田的模样,挺起脊梁,目不斜视,一路上都引得侍女们躲在廊柱后偷看,还窃窃私语一番,风里刀回头冲她们一笑,收获了不少秋波。
      风里刀被松浦镇信带着,来到一处绘有海水仙鹤瓦罐山的纸门前,门边站着个白胡须老和尚,不知什么来历,连平户藩主都对他十分敬畏。风里刀看着明晃晃的光头,就不禁想到了那个秃驴师太牛鼻子的故事,忍不住扑哧一笑,老和尚睨了他一眼,拖长音调念了句日语,那纸门便轰然洞开,两旁跪坐着十几个黑衣武士,正中一人袒胸露怀,斜倚在榻上,揽着个年轻姑娘,正在给他倒酒。
      “你就是被咱们俘虏的明国钦差?”日本有点身份的人都以能说汉话为尚,这足利义尚将军也不例外,虽然腔调挺怪,但发音却很标准。
      风里刀摇摇头:“将军误会了,我是自愿前来贵国,告诉将军一件天大的喜事。”
      足利搂紧了小姑娘,还当众耍流氓把手伸到人家怀里去,堂上的家臣们都是一副善解人意,理所应当的表情,风里刀想这将军同宫里的小皇帝倒是一对儿,只不过皇帝在自个儿家里宠宠万贵妃就要被那些老头儿叨咕十几年,这足利将军光天化日调戏良家妇女都没人敢说,明显幸福多了。“你如今是我的阶下囚,还能有什么喜事。”
      风里刀受尽千辛万苦就等这一句话,是死是活也在这一句,他一激动,手就要发抖,只得笼在衣服里,使劲攥袖子,反正是静渊的,他不心疼。“本钦差是奉皇上之命,特来册封将军做日本国王的。”
      足利拍着胸口大笑道:“我本就是日本之王,何用你们来封!”这时,一直当摆设的家臣们脸上终于有了点表情,哥几个面面相觑一阵,最后有人忍不住道:“将军阁下,义视他们现在还对将军大位虎视眈眈,接受这个册封对咱们来说是百利而无一害,既能借着机会向明国讨点好处,又能压制义视一伙的气焰……”
      “好了好了,你们都来说说要些什么好处。”那足利将军一听这两个字就受不了了,同小皇帝是金钱如粪土的态度简直是天壤之别,他转头问风里刀,“你们那里都有什么宝贝啊?”
      风里刀觉得自己表现的时机终于到了,他在雨化田那里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随便拣两样也能让这个村长头头目瞪口呆。“天下间最好的东西在咱大明朝,大明朝最好的东西在北京城,北京城最好的东西在宫里,而宫里最好的东西就在咱皇上的枕头边。拳头大的夜明珠,两人高的红珊瑚,皇上都不放在心里,天天砸碎几个听声玩儿,他最爱的呀,是一件叫自鸣钟的物事。”
      “自鸣钟……什么样子的?”
      “那模样可不一般!从上到下用黄金打造,镶了九百九十九颗宝石,连下面的架子,都是千年沉香木的。每隔一个时辰,就有九九八十一只鸟儿从钟里飞出来,百灵喜鹊八哥,什么都有,还有八八六十四种猛兽围着你转圈,别怕,它们都温顺得很,不咬人。最后还走出个绝色美女,你没亲眼看见都不能想象她有多漂亮,给你献上一杯陈酿美酒,但它们都只出来一刻,时辰一到,就都回到钟里去了。”风里刀说得满口唾沫星子横飞,他只从雨化田那里听了自鸣钟这个词,至于那是个什么玩意儿,他都没见过,一开口就吹得天花乱坠,听得那足利将军两眼发直,连漂亮姑娘都忘记搂了。
      “要这个要这个!我就要这个!”他四仰八叉躺在榻上,手舞足蹈。风里刀心中暗道,你要是在皇上眼前也这样,没准他就把你引为知己,送你一座。家臣们看他的眼神都很暧昧,大意是主公这幅德行,让你见笑了,但你能忽悠得了他,却不能忽悠咱们。
      有个矮老头立时伏跪在地,他的汉话说得字正腔圆:“将军大人,与其要一件玩物,不如请明国将朝鲜让与我们作属国,到时候三千里江山,要什么没有。”
      足利倒也不傻,掂量了一番,坐起来道:“不错不错,你说得很有道理。”
      那老头得意洋洋瞥了风里刀一眼,继续道:“还有,为了向咱们证明诚意,还请明国嫁一位公主给将军大人……”
      “皇上的女儿最大不过六七岁……”
      “这不是问题,将军大人也还年轻,可以等。”
      风里刀吞了口唾沫,那疯子皇帝的女儿你们也敢娶,不知道究竟是谁占了便宜。单这两条,在朝中大臣们看来已经是了不得的苛刻条件,哪怕是在北京城存亡之时,也没有动过拿公主和亲的念头,更何况朝鲜这个属国,怎可轻易让人,要是换了个钦差,早就拂袖而去,但风里刀只是个江湖混混,哪里懂什么国家大事,为了逃离虎口,别说是嫁个公主,就是日本要皇帝他老子来和亲,也先答应了再说。
      你们掳我在先,折磨在后,就别怪我不讲信义。风里刀胸中打定主意,扯出张笑脸道:“这些都好说,满朝文武皇上最宠信的就是我,对我那是言听计从。言听计从什么意思你懂么?就是我说什么,他信什么。”
      足利大喜道:“好好好,我现在就让人修书一封,送往明国,要是你们皇上真那么宠信你,就用朝鲜和公主来换!倘若他不答应,你放心,我也不会杀你,就留你一条狗命在御所给咱们当牛做马。”他怀里的那个漂亮姑娘突然拉拉他的衣襟,樱唇轻启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一拍大腿:“你不说我还真忘了,明使我问你,身上可有信物,不然你们皇上怎么相信你在我这里?”
      “信物?”风里刀脑子转得飞快,想起离京的时候,雨化田将一个和田羊脂玉蝙蝠亲手挂在他脖子上,说是皇上几年前赐给他的,但他用不着,出门在外,保个平安。风里刀二话不说就把这玉蝙蝠摘下来了。“有此为证,皇上一见便知。”
      “呀呀呀!原来是你!”皇帝突然叫起来,众人都转过头来看他,只见他手里正挥舞着一枚白莹莹的小蝙蝠,“化田,朕以为你真被倭寇抓住了,这才对那些老头子称了个病,跑过来救你。”
      赵怀安听了半天,插进来道:“皇上,你真下旨求和了?”
      “这朕哪里敢!”皇帝见众人都用图谋弑君的眼神看他,急忙分辨道,“就是朕有这个心,那些老头子还不把朕给活吃了!朕的旨意化田刚才不都念了么,反正朕已经想明白了,要是化田有个三长两短,朕就血洗日本,杀尽倭寇给化田赔命!”
      风里刀一怔:“可……可这份圣旨送到京都的时候,足利也让人当众宣读过,完全不是这个意思,不但承诺嫁公主,割朝鲜,还赏赐了几百万两白银,把个足利高兴得跟死了老婆似的,这才安心让那牛鼻子主仆两个陪我来找你们。”
      “中途被人掉包了?”马进良猜想。
      雨化田却摇头道:“这份圣旨从来都没有变过,是读的人对足利撒了谎。仓舟,你还记不记得是谁读的?”
      风里刀想了想:“好像是那个白胡子和尚。”
      雨化田和马进良相视一笑,这就是大明在日本潜伏最久的探子,代号“东风”,自幼同父母分离被送往日本,迄今已数十年。大多数密探都是这样,他们做了很伟大的事,却很少有人记得。世上还有千千万万个“东风”,但这千千万万其实又能合而为一,就像是天上的月,故国的歌,此身在处,即是中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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