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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尺雪 ...

  •   我与君君的相识再偶然不过了,那是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化工厂后不久。
      一天早晨,我正在和同班组的人开夜班之后例行的班组会,说是班组会,其实就是聊天会,大家聚在一起耗上半个小时就作鸟兽散。一位师傅正聊着孩子护理的常识,突然对坐在角落里默默无言的我产生了兴趣。
      “小树,我给你介绍个对象怎么样?”
      我一怔,随即笑着说:“好啊!”
      就这样,一个深秋的黄昏,在漂浮着片片落叶的黄浦江畔我见到了君君。
      初见君君,我惊诧于她的美丽,在上海秋天因邻近村庄焚烧秸杆而分外显得朦胧的夕阳下君君美的是那么令人心动,而最吸引我的不是她的美丽,而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一种同类的感觉。
      君君姓范,本名叫做淑君,但我喜欢叫她君君,因为这样好听,而且有城里人的味道。
      像我这样因为上大学而离开了农村的人就已经注定了今生今世再不能自在的欣赏自家屋顶的炊烟,再不能悠然自得的聆听田野里蟋蟀和麻雀的鸣叫。当我背着一个小小的旅行袋从遥远的武汉分配到上海某化工厂时,真如一叶危舟驶入了变幻莫测的大海。遇到同样来自农村,同样因为工作而倍感不如意的君君,我真如夜行人看到了近在咫尺的村落骤然亮起的灯火。
      君君和我一样,喜欢读书,也和我一样,没有足够的经济与空间拥有书,但我比君君幸运的多,因为我有一个卖盗版书的高中同学,所以经常能从他那借到书。
      自从我与君君相识后,一借到书,我总是先送到君君那去。在我和君君已经相当熟悉之后,一天,她告诉我:“我喜欢去阿波罗,那里是不管你看多久的。”君君与我相视一笑,因为我们都曾经有过因看书太久而被书店伙计呵斥的经历。“我一般找到自己合意的书就到落地窗边找个窗台坐下。那里安静的多,甚至一个窗台就像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小空间。在那儿,我全身心都沉浸在书中,感觉不到周围的人群嘈杂,感觉不到时间匆匆的飞逝,只有偶尔窗外的大钟敲响时,我才会惊醒,看到火车站外行色匆匆的人流。”
      时间的脚步匆匆而逝,转眼间我与君君相识已有两月有余,冬的足迹踏遍了上海的每一个角落,空气中再也找不到一丝秋的气息。
      一天傍晚,我独自一人坐在单身宿舍,同屋的几个人都上中班去了,安静的很,难得适合读书。但我膝头的那本《第一次的亲密接触》许久许久却只翻动了一页,我只觉得满纸轻舞飞扬的是君君的倩影。我放下书走出宿舍来到天井中,深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蓦然发现天空中飘起了小小的雪花。我凝视着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只觉得每一片雪花就是一张君君的笑脸。雪越下越大,君君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浓。此时此刻我发现自己是那么想念君君。突然,我忆起东晋时王子猷雪夜访戴的豪情,于是登上那辆老旧的自行车,冲开漫天的飞雪去访君君。与王子猷不同的是,我是非见到君君不可的。
      未见君君,只觉得有一肚子话要说,可见到她却半个字也想不起来了。
      漫步在中山路上,只有我和君君脚下的雪咯吱咯吱的响,雪已经停了,雪后的中山路在灯光的笼罩下仿佛是一个梦境,而君君就是这个梦境中的仙女。这时候,我只感觉任何话语都是多余,只想和君君就这样一直走下去,走下去……
      “喂――”君君开口了,她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就象一片悄悄飘落的雪花,“人要是永远长不大多好?”
      “那你的童年一定很美好了?”我笑着问君君。
      君君轻轻低下头久久无言,不知为什么,久久从不提她的过去,她不说,我也不问。
      过了好一会,君君轻轻接住一朵小小的雪花,看着它在自己的手心里悄悄融化才转过身对我说:“你的童年呢?”
      “我?我出生在秦岭脚下的一个小小村庄,我家的后院就是一面山壁。每年春天,当燕子飞来驻巢时我家的院子里就会开满白色的野菊。离我家不远有一条小溪,浅的地方刚刚没过脚面,即使最深的地方也不过膝。每当太阳升起,小溪清澈的便仿佛消失了一般,只有鱼儿如烟的影子在白色的卵石上轻盈。”
      “好美,美的就象一首王维的诗。”
      “回忆往往会冲淡苦难,只留下甜美。”我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还清楚的记得一个夏天,因为家里急着用钱,我和母亲连夜把麦子收割到大车上,准备到县里去卖。”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我就被母亲摇醒了,睡眼惺松中的我把枕下的那本《今古传奇》紧紧抱在怀里,迷迷糊糊的帮母亲套上车,就披着星光上路了。”
      “等我在颠簸的牛车上睁开双眼,才发现脚上的布鞋早已被清晨的露水打湿,太阳刚刚从地平线上升起,她似乎愤怒了,夹在她周围大团大团的云层像被烧红的火炭,整个东边的天空仿佛开了锅的血般沸腾起来。”
      “母亲轻轻呵斥着牛儿,不让它去吃路边的野草,我就在牛儿不满的哞叫声中翻开了那本《今古传奇》。”
      “你也许不知道,小时候的我是多么如痴如醉的渴望着书籍,可那时得到一本书对我来说简直势比登天,这本书是我从刚刚逝去儿子蔚蓝海风的赵叔那意外的发现的,立刻如获珍宝的借来,连睡觉都要把它放在枕下。”
      “我就在牛车的摇晃中阅读着这本书,周围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直到有一粒豆粒大的雨珠重重的砸到我的腮帮上。”
      “天啊,下雨了!我抬起头,才发现天阴的像一只锅底,黑沉沉的云层向人逼了过来,随着一道划破长空的闪电,轰隆一声,天河的水仿佛泄了闸一般扑向大地。”
      “我急忙放下书,抽出压在身下的塑料布和母亲一起抢救起麦子来。要知道这可关系到我一家老小的生死存亡呀!”
      “在我和母亲的奋力抢救下,塑料布终于牢牢的扎到了大车上。我和母亲松了一口气,急忙躲到牛车下避雨。突然,我想到那本《今古传奇》还在车上,急忙冲到牛车上去拿那本《今古传奇》。当我重回牛车下时,才发现书已被淋的不成样子了。牛车外的雨还在哗哗的下着,就像千万条鞭子把大地抽得血肉模糊。我和母亲紧紧地挤在一起,寒冷、饥饿,对麦子和小说的心疼,真像一道道枷锁夹得我透不过气来,唉――那时真觉得苦日子不到头呀!”
      我长长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发现君君已泪流满面。

      回到宿舍,才发现同屋的几个人都已早早睡下,黑暗中只听见他们均匀的呼吸声,我轻手轻脚的走到自己的床边,脱去衣服,钻进被窝。窗外的雪似乎又下起来了,而且越下越大,我仿佛能听见雪花坠地的簌簌声。
      夜已深了,但我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索性拧亮床头的台灯拿起了那本《第一次亲密接触》,说老实话,我从那个卖盗版书的哥们那借来这本书已有一个礼拜,谁让我一拿到书就跑去献给君君了呢?
      突然,一页白纸从书中轻轻飘落,纸上是君君娟秀的字迹:
      不知为什么,我总作着同一个梦,梦境中的我似乎又变成了那个怀揣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十八岁少年,,为赶火车在弥漫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雾中艰难的穿行,天似乎永远也不会变亮,而雾也似乎越来越浓,我喘出的气立即与雾融在一起,像枷锁一样紧紧把我包围

      ………..
      我向右下角一看,有一行赫然的小字:“范淑君作于2002年1月”,是君君写的。
      第二天,我瞒着君君把这首小诗寄到了报社,一个星期后,君君的小说《枷锁》发表了。
      转眼间柳树的梢头已绽出了新绿。一场春雨过后,我与君君相约黄浦江畔,天边的晚霞像一匹匹五彩斑斓的锦缎,撒满了西边的天空,所有的景物都沐浴着金黄,连空气中都充满了美酒与蜂蜜的气息。
      “知道吗?”君君缓缓的开口了。
      “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曾经是爸爸,从小我就不喜欢妈妈。当妈妈抱着弟弟回姥姥家时,我总留下陪爸爸,我跟爸爸最亲!”
      “我爸爸是个很有本事的人,早在八几年,当大多数家庭还没有黑白电视时,我们家就已经看上彩电了。又过了几年,爸爸在县城开了一家小工厂。每天放学,他都会开着一辆白色的伏尔加小轿车到县中接我,然后我就在同学羡慕的目光中与爸爸绝尘而去。那时候,我有穿不完的漂亮衣服,花不完的零用钱。我买了很多很多书,甚至我的房间就是一间小小的图书馆。所有认识爸爸的人都恭敬的称我大小姐。”
      君君的脸沉浸在幸福的光晕中,许久许久没有说话,直到金乌西沉,天边最后一摸霞光都被黑暗吞噬,她才凝望着被流云遮住的残月缓缓开口了。
      “幸福的日子总是过得那么快,没几年,爸爸除了吓人的债务就什么也没有。家里的家具、电器一件件被人搬走,而法院的传票却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
      君君轻轻叹了一口气,又接着说。
      “不久,我考上了大学,是自费。每年要交四千块钱。那时既使是借,恐怕也无人肯借。”
      “爸爸在最富有的时候养了个女人,她是萧剑僧的寡妇,他在她身上花了数不尽的钱。也许是病急乱投医吧!我想到了她,我想爸爸在她身上花了那么多的钱,她应该可以替我出这四千块!”
      “我在她家附近转了好几天,终于有一天,我堵住了她,我告诉她,我要上大学,没有钱,让她给我四千块。”
      “她呆了一会笑着说,钱倒是有,不过在存折里,需要取。她拿了一个存折叫我在她家门外等她,说一会就回来。”
      “我在她家门外的台阶上等了好久好久,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被爸爸摇醒了,听见他用沙哑的声音对我说,已经午夜了,那个女人是不会回来了。我和爸爸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回了家,我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说话。”
      “第二天,我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去。”
      君君讲完了她的故事,望着黄浦江对岸阑珊的灯火沉默了许久,直到月光笼罩大地,群星撒满天空,她才转过身对我说,“好几年了,我生命中都没有出现过最重要的人。如今,你就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我拥抱了君君,轻轻的轻轻的拥抱着君君娇小柔软的身子,仿佛抱着一件珍贵的瓷器,在这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在这个灿烂的星空下,从今以后我和君君都不再孤单一人了,我们都有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日子真像箭一般飞逝,自从君君的《枷锁》在报上发表以后,君君迷上了写作。她的作品不断在报上刊登出来。不久报社招聘采编,君君以优异的成绩被录用了,由于工作出色,试用期还没有满就被荣升为记者。
      我为君君高兴,但从内心深处却隐隐感到一丝遗憾。因为君君工作日益繁忙,我见君君一面越来越难了,而难得的一见也越来越短促。
      一个秋日的黄昏,我约君君于黄浦江畔。上午我特地花20元钱理了发,借了一套西装,还打上领带。我决定向君君求婚。整整两个礼拜没有见到君君,我真害怕失去她。
      我不停的看着表,就在我焦急的等待中夜幕降临了,离约定的时间已过了半个小时。我抬头看看天,这是一个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的夜晚。天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如丝的细雨。我心中隐隐升起了一丝不安。
      正在这时,我腰间的呼机响了,是君君。我一个箭步冲到电话亭,拨响了电话。
      听到君君的声音,我松了一口气。
      君君说,“小树,对不起,我不能来了。”
      “有什么事吗?”
      君君好一会没有说话,我突然觉得长长的听筒那边君君在犹豫。
      君君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变得那么遥远,那么陌生,“两个月前,报社的一名编辑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是政府的公务员,他爸爸是干部,他们家有房子,我们决定年底结婚。”
      君君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又急促,“忘了我吧!我只不过是很俗气的女人!”
      我举着话筒在电话亭边立了很久很久,直到我的全身都被冰冷的秋雨打湿。君君早已经放下了电话,但我还是不能相信,我真的已经失去了君君。雨越下越大。我放下话筒,缓缓走出电话亭,真冷啊,上海的秋天真的是太短了。
      一个冬日的午夜,我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站台上,等着南下武汉的火车。我已经辞去了工作,并决定离开这个城市。
      就在今天中午,我参加了君君的婚礼。回忆起婚礼上君君灿烂的笑脸,我蓦然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爱君君,我心底原来是不希望君君幸福的……君君心中最重要的人已不是我,那我心中最重要的人还是不是君君呢?
      天空中不知何时已飘起了雪花,远方传来了隆隆的火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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