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月影沙丘

29、病

　　一想起那日中秋祈福之事，我便仍是心有余悸。那道士的话依旧缠绕于我耳畔，毁人性命。当真是呢，那么多条生命在我手中消失而去。
　　看了看手中的这道符，轻扯了下唇角。这便是离去之时那道人给我的一纸符，以保我之平安。且说了句莫名的话语：“昨日之事不可留，今日之事且随风。当放手时莫强求。”后又送一锦囊与恭亲王，说道：“当用之时方可拆卸，切忌。”而后便是莫名其妙的吟唱起陶潜的《归去来兮辞》：“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即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勿以往之不倦，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当真是怪异的很得一个人。
　　祈福，只是未料到太子竟然也同香韵来此。正待我们要回府之时，竟与他们相见了。尤记得香韵见到我的表情，有些欢喜，又有些紧张。结结巴巴的开口道：“香韵见……见过王妃。”她为何欢喜，为何紧张。这令我不禁有些好奇了起来，想一探究竟。
　　而太子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施礼道：“皇侄见过皇叔，皇、婶。”那句皇婶却是犹豫了半天方吐了出来，眼睛直直的盯着我，不眨一下。
　　无意间见到香韵一脸的苍白，咬着唇，看了太子一眼。终于知道她为何紧张来了，担心太子吗？担忧太子同恭亲王因为我而起冲突吗？这倒是有趣了，竟然为不爱自己的男子担忧不已，当真是不值呀。
　　恭亲王见太子看着我眼都不眨一下，便一手搂着我，笑说道：“殿下是陪刘姑娘前来祈福的吗，当真是令人羡慕不已呢。”
　　太子便是嘴角扯动了下，冷冷的哼了一声，说道：“不及皇叔。”而后再次看向于我，道：“想必皇婶是尽兴了吧。”话中浓浓的酸味，让我错愕不已。我之于他，应该不至于有如此大的影响吧。
　　“那便也祝太子同刘姑娘尽兴了。”恭亲王笑说道，“我等先行告退了。”搂着我，笑着向我的轿中行去，附耳说道，“看来太子殿下仍是放不下你呢，我的夫人。”
　　心中微微惊讶了下，转头看了看太子，便见他咬着牙，紧握着手，竟是如此的不甘，浑然不觉身后香韵的轻唤。
　　而我只得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我不想因此卷入他们的争端中去，无论谁赢，于我皆是无利的。如果两边都不得罪的话，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或都可保平安的。可谁知太子竟将我误以为那是不愿离开他的暗示，从而更加促进了他同恭亲王的矛盾。
　　我从未想过那样的事最终会发生于我的身上，想来便是这个无可奈何的表情，为我日后一身埋下了一个危险的信号。
　　一恍，便又过了数月。已是十月份了，气候越发的冷了起来。站于楼阁之上，静静地看着下边的景色，有些萧条了起来。那树叶便已枯黄了，风一吹，纷纷扬扬的掉落了下来。
　　“天这么的凉了，要多加一些衣裳。”恭亲王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从红儿手中接过紫色斗篷，为我披了上来，系好索带，温柔的说道。
　　我便也回头笑看着他，说道：“王爷何时回府的，为何不早通知下妾身。”
　　“听翠茵说你近来身子不大舒服，怎么了，要请墨大夫过来么？”语气有些忧虑。
　　摇了摇头，淡然地说道：“倒也没什么，老毛病而已，多歇息下便可了。让王爷担忧了。”
　　“当真不要紧么？”他似乎不大放心。
　　“真的不用担心的，王爷。”我说道。这只不过是自小到大的毛病而已，只是自去年开始变得更加严重了而已。转过头，用绣绢压住唇，弓着背，再次低低的咳嗽了起来，当真是越来越严重了呀，这咳嗽便是一阵强过一阵，没完没了了起来。去年都未曾如此，更何况有舒焕在我身侧。唉，这样的季节当真不适合于我了，便是一入深秋，便就要发病。
　　他在我背后替我抚背顺着气，一边有些责备的说道：“都如此了，还逞强。”而后又对红儿说道：“愣着作什么，还不快去请墨大夫过来。”
　　“是，王爷，奴婢这就去。”红儿惊慌的施礼退了下去。
　　咳了良久，方再次止住，转身看着他，说道：“王爷近来不是很忙么，怎有空在府呢？”
　　这些时日以来，我便未见过恭亲王到这儿来过一次，询问之下，方知他公事繁忙已至夜不归宿了。曾无意听下人说近来太子常公然同他对调，打压同他亲信的官员。看来他应该是为此事而忙了起来了吧，毕竟谁愿自己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势力就此为止一炬呀。
　　他便也是笑道：“烦人之事处理好了，当然就有空了。倒是因此而忽略了夫人，是我的不对呢，还望夫人莫往心中而去呀。等再忙开了太子之事，我便带你到扬州走走。”
　　“就要行弱冠之礼了么？时间还真快呢。”弱冠之后，看来太子便又要行大婚了。
　　“夫人看来似乎不大高兴呢。”恭亲王依旧笑说着。
　　进府如此之久，到现在，我都极少见他笑容以外的表情。实在不好探晓呀，到如今，仍不知其心性如何，也不该怎样把握分寸。只能任凭直觉去把握他是否生气了。正如现在，总觉得他似乎生气了，但不知为何生气。
　　连连笑了下，有时便觉得“沉默是金”当真乃先哲之最高之智呢，可攻可守。喉间又是一阵刺痒，不由得再次轻咳了起来。这样的日子简直就是受罪呀，指不定哪天便可见雪白的丝帕之上盛开着一朵绝艳的花呢。
　　“进去吧，外面风大。”他似乎有些无奈了起来，扶着我向里屋行去。
　　……
　　“能不能不喝这药，看起来好苦。”苦着脸，看着眼前的人。
　　恭亲王摇头笑道：“良药苦口，不能不喝。我已叫翠茵整备蜜饯去了。”
　　无奈得乖乖接过那碗黑呼呼的药，皱着眉，狠狠地盯着这药，似要将它盯破一样。
　　“快喝吧，再盯下去，它也不可能消失的。要知道凉了就更难喝了。”他依旧笑说着。
　　听他如此说，不禁低头咕哝了句：“又不是你喝药，当然可以在一旁说风凉话了。”
　　他听后，只是无奈的轻笑了下，不在多语了。
　　“姑娘，蜜饯来了。”翠茵急急忙忙的冲了进来，叫道。
　　“真的。”这下便高兴了起来，那就不要那么苦了。
　　翠茵将一碟蜜饯放下，而后方向恭亲王施礼道：“王爷，韩总管正找您呢，似乎很急。”
　　“是吗？”可恭亲王只是淡然地回应了下，看了我一眼，便说道：“翠茵，一定要让王妃喝完药，知道么。”而后又极温柔对我说道，“我先出去下，等下再来看你。”
　　点点头，笑着轻应了下，闷闷的咳了起来。他似乎有些心痛的看了我一眼，却没有再说什么了，转身便走了。
　　“姑娘，您没事吧。”翠茵担忧的问。
　　“没事，”我摇了摇头，看着翠茵，说道：“说吧，究竟是什么事，要把王爷给支走。”
　　“姑娘看出来了？”翠茵笑了笑，“可也不算是支开啦，韩总管真的是有事要同王爷相议嘛，虽然不是很急。可我说的是似乎很急呀，可不是说真的很急。”
　　这丫头一说起废话来就没完没了，让人不禁无奈的笑了起来：“说吧究竟是什么事？”她这才惊叫了一声：“糟糕，把这事给忘了。”连忙从衣袖中掏出一包草药，说道：“这是奴婢刚在侧门时，舒大人交给我的。他说这药很好的。”
　　“舒焕？”我有些激动了起来，问道：“他怎么知道……那他还说过什么么？”
　　翠茵点了点头，说道：“舒大人好说姑娘要注意保重身体，这不比南方，气候更冷。”
　　“还有其他的么？”我又问道。
　　翠茵看着我，摇了摇头：“舒大人只说了这些，没有其它了。”
　　虽有些失望，但有这些已经够了，不是么。他曾说过他会一直守护我的，这样不也就是了么。可心中仍是有些失望，那么自己究竟还希望他说些什么呢。无力的看了看翠茵，问道：“他看起来很好吧？”
　　谁知翠茵摇了摇头，说道：“似乎比以前憔悴了许多呢。”
　　是吗？那么他近来不太顺心了吗？遇到什么事了吗？是因为太子同恭亲王之间的争斗加剧的原因吗？游离于两方的势力之间，毕竟是不太好呀。那么我能帮上什么忙吗？想到此，不禁又苦笑了下，怎么可能帮忙呀，不给他添乱便是好的了。
　　“姑娘，喝药吧，凉了便不好了。”翠茵将沉思中的我叫醒了过来。
　　看了看翠茵，盯着这药，深呼一口气，将调羹取出，端起碗来，闭着眼将药大口大口的喝了下去。苦涩的东西是不能慢慢回味的呀，正如情感一样。
　　房内药味弥漫着，殊不知房外却是火药味冲天了。恭亲王他其实一直就没走，那么明显的急着支开，不就证明里面有鬼吗。韩总管若有急事找他，定是亲自出马的。
　　以前倒未感觉到生病有什么好的，可这一下便见那么多的关怀，让我看透世间的冷暖。富贵权势原也有如此大的诱惑。
　　“王妃，这是太子殿下送来的补品，这是皇后娘娘送来的，这是张大人送来的……”
　　看着眼前的一大堆补品，头晕不已。光是吃这补品，只怕一年也用不完了。于是对一旁的翠茵说道：“传令下去，将这些补品兑换成粮米，发放于穷人。”
　　“什么？”众人惊讶不已，“这些可是异常珍贵呀，王妃。何况还有太子殿下同皇后的。”
　　“就按王妃说的去做吧。”恭亲王突然走了起来，笑说道，打断了众人的说服声。
　　“王爷。”众人向其作揖齐声道。
　　他便是点了点头，直步向我行来。
　　“王爷。”我便想起身行礼，却被他止住了。
　　他满是的温柔看着我，问道：“吃了那药。好些了么？”
　　我笑着点了点头，说道：“劳王爷挂心了，妾身实过意不去呢。”
　　他仍是笑道：“你我夫妻，何必如此见外呢。”而后又说了句，“刘丞相来了，要求见你呢。”
　　听是他来了，一时气便不打一处来，再次咳嗽了起来，说道：“王爷便说妾身身体不适，不宜见客就是了。”
　　“真的不见么，夫人？若如此，我便打发他走就是了。”笑着看我一眼，转身向外行去。
　　“且慢。”我忽然开口道，“请他到台亭，妾身同他一见。”
　　不知为何会说出这句话来，也许是自己真的想见见他吧，毕竟他是我自小偷看的父亲。
　　恭亲王回头笑了笑，向我走来，说道：“那走吧，我已安排好了。”
　　错愕的看着他，我只是刚决定而已呀。有时我还当真怀疑他不是人，便只是一眼，他已猜透你心中所想了。难怪那么多人惧怕于他，就连舒焕也不例外。
　　远远的就看见了那人，背做着，虽身着锦衣，却仍是落寞的很。
　　恭亲王看了看我，轻声说道：“我就不陪你去了。你身子不好，不要动气就是了。”语罢便转身向另一处行去，看来是去找韩总管去了。他也是有许多事要做的，已花费了太多的时间在我这了。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方缓缓地向台亭走去，迈上台阶，纵有声响，可这人仍是呆坐着，沉陷于自己的世界当中。
　　“相爷特意来看我，当真令我感动不已呢。”尖酸的话语指向这个背坐于台亭的长者。
　　刘丞相一听是我的声音，欣喜的转身过来，唤道：“馨韵。”
　　我摇了摇头，讥笑道：“相爷当真是糊涂了呢。我非什么馨韵，而是恭亲王妃娉婷。”
　　他便是苦笑了下，说道：“我知你怨恨于我，可我……”
　　眉头一皱，甚为不耐得打断道：“相爷似乎唱错了戏呢，我同你素无瓜葛，哪来怨恨。”
　　“馨韵……”
　　“王妃。还望相爷敬称我一声‘王妃’。”我打断他的话语道。
　　“王……王妃，你当真不打算原谅我是吗？我知道我无权要求你原谅，毕竟是我对不起你们，可那皆是因为一场误会呀，我也不想那样的，我……”他有些凄凉的说着，似乎想解释当年的事情，可惜却被我无情的打断了，我拒绝了他一切的解释。
　　“够了，刘丞相。当年的事休的在提，再说下去的话，我只会替你感到羞耻。没有人可以因为一句话就将以前的事一笔勾消的，不要试图这样就可减轻以前的罪孽。”话刚完，便又是一阵激烈的咳嗽，看来恭亲王说对了，我不宜动气呀。
　　“你……怎么病的如此重呀，我……我这有几颗可凝香丸，或许对你的病有好处，”他见我如此，忙从衣袖中取出一只玉瓶，递于我。
　　“不必了。”手一挥，竟将他手中的玉瓶挥落于台亭步阶之上，一步步滚落下去。看着他惊讶的看了我一眼，眼光便又随着那玉瓶的滚落，慢慢的悲怆了起来。看此，我的心不禁便也紧缩了一下，可随后却是讥笑的看着这人，这是人自找的，怨不得我心很。
　　他慢慢的走下台阶，拾起玉瓶，再次走了上来，嘴唇张合了几下，似有众多的话语，可却也只是说道：“你好好注意身体，我……”声音落寞悲怆着，放下玉瓶，转身边走了，显得那么的苍老起来，便也是第一次发现他的背竟有些驼了起来，看来当真是老了，岁月不饶人呀。
　　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心便再一次紧缩了起来。这算什么呀，难道如此就可以将以前的事一笔勾消了么。抓起石桌上的玉瓶，向前砸去，叫着：“用不着你假惺惺，谁要你的凝香丸来着了。我这病，便是你一手造就而成的，谁要你假好心了！”泪水就这么流了下来。
　　我不是软弱的，我不会就因这而放弃对他的仇视的。倔强的用手背狠狠地擦去那本不该有的泪水。是的，我的病就是他造就而成，用不着他假好心。
　　墨大夫的那些话语，便一直清晰的在握耳边回荡着起来，虽是无意偷听而来的。
　　“王妃这病看来是自小便有的。只可惜小时便未治好，日积夜累至今，便是更加深了。再加上王妃似心事甚重，不能敞开心扉，这更是加重了王妃的病情。要根除，也非易事了。”
　　心中有太多的怨，太多的恨，怎么敞开心胸，如何放下那些怨恨。我这病便是出生后不久就开始了呀。一个婴儿，怎能敌得过那漫天的寒意。病了也无钱医治，只是靠着母亲稍知的一些偏方，方将我的一条小命救活，可却也要年年此时饱受着痨病的折磨。那怨恨又当如何化解，当饥寒与病魔同时袭身时，那人便又在哪呀，这怨如何化解，如何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