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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啊,写到这里,我觉得我的手已经痛到几乎握不住笔了,但我还是要继续写下去,我怎么能够停止呢?时间已经是晚上了,而窗外还在不停飘落白色的花瓣,就像北海道这个雪国每年将近一半时间都会经历的下着雪的日子。
      那是在我已经大学毕业,回到继父的老家小樽,在一个小公司任职的几年后。您应该知道,雪国的冬季是漫长到让人觉得仿佛永远也不会结束一样。几年下来,我已经习惯于北国下雪的时节,它是那么的绵长而静谧,我想如果不是在北海道,或许我永远也不会慢慢回复到往日的生活中去的。
      我在雪国的日子过得非常宁静,简直可以用与世隔绝来形容。因为我完全不像一个从东京来到乡下,应该是成天惴惴不安,向往精彩刺激生活的花季少女。我很少注意打扮自己,也从不关心流行,甚至连电视也只在必要的时候看看NHK的新闻节目。空闲的时间,我只会在家里对着一张棋盘摆弄着您早年的棋谱,即使那些棋谱我早就已经倒背如流。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到了这个份上还是对您念念不忘,但我知道自己再打扮,再漂亮也不能让我心仪的人看到,就算看到了也完全没用。所以,即使在我已经到了女人一生中最应该绽放光芒的的二十多岁的年纪,哪怕已经有男同事诚恳地单独邀请我出去吃饭,我还是心如磐石,无动于衷。
      人说谣言像瘟疫,何况当谣言不再是谣言,而已是既成事实的时候?我相信那段日子,您的来说也是非常艰难的。因为就算一个只看NHK新闻的孤陋寡闻的人,如我,都知道了那件当年可谓是日本围棋界惊天大丑闻的事情。我居然是从新闻里才知道,原来您,那个已经是名人,十段,棋圣三冠王,并且保持名人头衔长达十年的围棋界贵公子,已经和进藤本因坊同居十多年了。看到新闻中您一脸憔悴地从棋院走出来,而进藤本因坊还在您身边,把大衣披在您的身上,一手紧紧地搂着您,一边躲避着记者们的围攻的时候,我就如被人乱棍打过,又像被车轮从头上碾过去一样。那一瞬间,我甚至对进藤本因坊产生了点小小的嫉妒与羡慕,但下一秒钟我便被抛进无边的痛苦的海洋。因为我看见您面色苍白,神采尽失——原先那是一张多么顾盼神飞的脸庞啊!在这十年里,我也曾无意中在电视新闻上看到您代表日本出战世界级围棋比赛时的采访。那时候的您精神,自信,坚毅,微微露出笑容的时候还是带着那种不可言传的亲和与温柔。而在那个新闻中的您……我简直不敢想象您和进藤本因坊两个人被无聊的记者不小心拍到那些谣言的证据,乃至渐渐闹大的过程中,究竟经历了多大非责与刁难,面对那些不怀好意的挑衅,你们到底受到了多大的伤害?但在后来的几次与新闻媒体的正面交锋中,我看到了进藤本因坊依然不改的阳光一般的笑容。他表示无论如何都会尽力把这段感情维持下去,同时,你们也不会放弃深爱着的围棋。见到了他,我忽然觉得,有这样一个人和我一样爱着您,是一件多么值得让我庆幸的事情。这许多年来,你们虽然一定过得很小心,很压抑,但其实很幸福吧……只要您过的幸福,对我而言,那就足够了。
      但新闻界,围棋界,乃至这个社会居然还不肯轻易的放过你们。过了一年,甚至连我都开始感到精疲力尽,而你们却还在受到外界不断的压力。你们几乎丧失了所有参加国际比赛的机会,被无数人明里暗里的鄙视唾弃,那些曾被你们狠狠打败的职业棋士们抓准了这个机会开始变相的报复……这些事情不论放在哪一个人身上都是不可忍受的吧,但你们居然一直咬牙坚持了下来。看到这样的你们,我忽然感到一丝绝望。并不是因为我自己的感情,而是我以一个女人敏锐的第六感感觉到,似乎未来会有什么物极必反的不祥的征兆。结果,在第二年的秋天,在那个寒潮过早到来,说是秋天却已不像秋天的季节里,这阵波及到了无数人的事件突然以您的闪电订婚嘎然而止。
      新闻媒体在报道了您与某位大公司千金订婚的消息之后,突然安静了下来,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情。于是,这个曾经引起轩然大波的事件就此慢慢淡出了人们的视线。而您也在渐渐恢复往日的步骤,很快取回了您在围棋界应有的地位。而进藤,那个曾经笑对千夫指的进藤本因坊,突然从所有人的视线中消失了。我上网查了棋院的棋士名录,发现进藤不仅不再是本因坊,甚至已经从棋院除名。我有些心慌,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情,而事件的真相也必定是掺杂了无数不为人知的隐秘,而被藏匿在表面的浮冰之下了吧。但我却无端觉得,在那个黑暗的真相之下,被掩盖的必然是旁人无法体会的辛酸痛苦和无法被填满的泪与血的湖泊。

      我接下来所说的,也许都是您这么长时间以来极想知道却无法知道的事情了。那是在那个充满了辛酸泪水的深秋之后的冬天,北国又一次被茫茫大雪所覆盖,我从公司加班回家之后的一个寒冷的夜晚。我从租住独居公寓附近卖便当的店铺里提着一个打了包的热乎乎的便当出来,路过某个我经常路过却从未去注意的阴暗的小巷,忽然看到一个什么东西蜷缩在巷子里。我一开始以为是街上随处可见的流浪汉,若在往常,我是绝对不会去搭理的,但那天晚上,我却神使鬼差地走向了他,把刚买的便当递了过去。也就是在那个“流浪汉”转过头来看我而被路灯照亮脸孔的瞬间,我如遭雷劈。
      您知道吗,我与这个叫进藤的男人的关系是很微妙的。一方面他算是我的情敌,但另一方面他却也是我很喜欢的棋手,更是一个曾经让我敬佩的男人。我从没因为他与您是那种关系而讨厌他(原谅我插一句,光,我身为作者真是挺你到底啊……但对不起,让你受苦了……),相反,我甚至无端地想过,如果您真的要找个男性当恋人,是这个人的话我或许还能够接受……但他就这么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甚至这个世界上,却让我非常不解。我把这个倒在路边的男人——曾经的进藤本因坊捡回了家,不顾单身女性带一个萍水相逢的男人回家的危险(事实上也许根本没有危险)和邻居们在知道我的房间里有个男人之后异样的眼光。直到现在,我也不理解当时的我怎么会有冲动和那么大的勇气做出这件对原先的我而言怎么也不可能做到的事情的。也许纯粹只是同情,也许还是由于您……他是您所真心爱过也真心爱着您的人啊!
      刚刚被我捡到的男人从身体乃至精神都非常虚弱,与我印象中的神采飞扬的他判若两人。当时的他怎么说也该有三十岁了,但最初的几天由于受凉,精神萎靡和长期饥饿甚至一切都还要我一个女人来照顾。渐渐的,我知道了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他跟家里断绝关系,留下了所有的积蓄,自己什么都没带的离开了东京,身上的钱只够坐上到札幌的新干线和随便登上一辆开往他也不知道方向的汽车车票。真是巧得不能再巧,在他身无分文饥寒交迫的时候,居然被我给遇上。在他恢复意识之后,我发现他居然还能认出我,知道我是那个曾在十年前与他见过微不足道几面的女孩。一切一切,让我实在不禁猜测,这真的都是命运的安排吗?
      但是有关您的事情和你们分手的真正原因,直到最后他也一句都没跟我说过。
      在他能够出门溜达之后,有一次居然被一个喜爱围棋的人认了出来,之后他便瞒着我,悄悄地去区公所改了名字,把片假名的“进藤ヒカル”改成了汉字的“进藤光”,还用我给他的零用钱去剪染了头发,买了个粗黑框的超级土气而且地摊货的平光镜,总之尽他所能的不让熟悉以前的他的人再认出他来。除此之外,他渐渐恢复了我所熟悉的开朗乐观的个性,除了闭口不谈与那件事有关的一切;他会与我下棋,看着我输棋后懊恼的表情用幽默的方式安慰我;他开始到附近的便利店打工,但却坚持顶着那头被便宜的小店修乱的头发,带着地摊货眼镜还在别人面前不肯摘下来。我想看到这里不知道您笑了没有,但我在那段时间心情真的十分复杂,因为我还爱您,也很同情他,甚至已经开始喜欢上他——虽然不是爱情,他的确是一个很容易让人喜欢的男人。没过多久我们就成了很好很好的朋友,公司的同事,家人,朋友,邻居都以为他是我的男朋友,我们俩也懒得去解释,因为在某些事情上我们都心照不宣,从不去触碰。
      除了跟我,他从不与别人下棋。我的上司是个棋迷,有一回他去我的公司给我送遗忘的便当,正好看见我的上司在研究一本棋谱,当时他的表情真让我想哭,因为那是您的棋谱啊!看到他的样子,我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拧了一把,难过得甚至连饭都吃不下去。但他还是从不跟别人下棋,也不看电视上的围棋节目,因为那些节目十有八九都会出现您的名字。于是这么多年来,我的家人朋友都不知道其实他那么会下棋,除了我。
      他真的就像是在极力让原先的,真正的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除了我,怕是没人知道当年那个曾经风光无限的进藤本因坊最后究竟去了哪里。但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虽然不与别人对局,却把他的本领都教给了我。虽然我自认为资质不高,但被他不断的操练之下,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以我现在的水准,成为职业棋士已经是绰绰有余了。他曾经在喝醉的时候不断地说自己对不起一个人,但这个人并不是您。就算是在他意识极度模糊的时候,我也始终没有听到他提过这个人的名字。
      (写到这里,这篇同人已经不算是同人,因为人物形象已经走型的一塌糊涂了。大家想拍就拍,我不介意,只是实在对不住光亮,因为让你们无辜的成为了我练笔的牺牲品……你们追杀我吧……死在你们手下我毫无怨言……)

      自那以后,一年很快地过去了。又是一个缠绵而漫长的冬天,我们一起到一个很偏僻的叫美幌的小地方看流冰(啊啊啊,我的脑子果然已经抽风了,知道典故的请随便PIA……)。当我们在厚厚的积雪中说说笑笑,沿着湿滑的小路去旅店的路上,我摔倒了。他伸手过来,忽然半开玩笑地对我说,早苗,你说我们结婚好不好。
      好。
      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霎时,我的大脑机能停止了工作,我到底说了什么啊!我怎么会……
      我知道我真的没有爱上他,但是……
      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却呵呵地笑了两声。之后的路程,我们走的默默无言,但到了旅店登记的时候,他很自然地说了出来:“她是我的未婚妻。”
      我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他的表情却很平静。
      为什么。我问他。
      那你又为什么会答应我呢?他歪着头反问我。
      我无言以对。
      你到底……我欲言又止。
      我想有个家人,而你,早苗,以你的年纪,也该结婚了。
      这算什么理由——
      难道,你不认为我对你来说是个结婚的好人选吗?哈哈。
      你说什么傻话,怎么可能……你……
      早苗,我现在是认真地说的。我们结婚吧。
      我们结婚吧。
      ……………………
      你居然说出这种话……这跟他结婚有没有关系?如果有,那我……
      早苗!
      呃?
      我以后不会再跟那个人有任何关系了。
      ……你说真的?
      ……真的。所以……相信我,我会好好对你的。
      ……我知道了……

      这就是我们后来一段有关求婚的对话。请您相信,绝对一字不差。很奇怪吧,将近二十年过去,我居然还把这段对话记忆得如此清晰。
      但我已经记不得他再说这段对话时的表情了,也许是我刻意的忘记了也说不定……

      夜已经很深了,我甚至已经触摸到了黎明的脚步,但我的这封信还没有写完。我想告诉您,我爱您,直到现在,我仍然确信我的爱情只献给了您一个人,但是我最重要的友情,亲情则给了一个您曾经深爱过也一直深爱着您的人,我的丈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真是一对十分奇怪且关系混乱的夫妻,但在接下来将近二十年共同生活的日子里,我们却出奇的和谐。有的时候我会分不清自己对他究竟有没有爱意,而他是否爱我,不,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我清楚的明白自己最爱的人还是您,几十年来,从不间断。而他,也与我一样,用自己的方式,在默默地爱着您。
      我俩决定结婚之后,在一个春天迟迟没有到来的冬末,特地去札幌采办结婚用品。在我们逛完服装店,鞋店,珠宝店,化妆品店等等店铺之后的某一个绝非刻意的瞬间,从这个城市最繁华广场边上的大屏幕里,传来了这样一个声音:“那么塔矢名人,请问您对于这次夺冠的感想是……”
      我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大屏幕,接着便赫然发现您成熟稳重的脸孔,带着不卑不亢却自信满满的笑容出现在大屏幕上。是的,那正是您在婚后夺得第一个世界冠军后的冬末,霎那间,我百感交集。
      他应该已经很久没有看见您的脸了吧?那个时候的他究竟是再用什么表情,什么心情在看着您的呢?我转头看他,却也发现他异常地平静。
      “世界冠军么?不错啊,日本围棋界已经很久没有碰到这样的盛事了。”他淡淡地评论了一句,接着对我笑笑:“我有点累,可以回去了吗?早苗?”
      我刚要回答,却忽然又听见某位让我非常想冲进屏幕里卡住她脖子的记者话题一转:“塔矢名人,不知道您与夫人婚后生活如何?”
      “很好。”电视节目里的您依旧带着那一脸温柔的笑容,波澜不惊地回应道:“美真是个很好的妻子,身上没有一点大小姐的脾气,我们生活得很愉快。”
      接下来的采访对话,我再也没有听清。因为我根本不敢去看他的脸,便不由分说地把他拉离了那个广场。坐上返回小樽的车子,他的表现一如往常。我有些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地问他有什么需要,他却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对我说:“早苗,我没事,他也没事,不是很好么?倒是你……”
      是的,他早也知道我的心思。在赫然看到那电视节目的瞬间,他能理解我,而我也能理解他。因为,我们都爱着同一个人。我忽然觉得,如果我的结婚对象不是他,也许我这辈子都会嫁不出去;而除了我,他也再找不到一个感情与他相似到这种地步的女性了。
      回到小樽的家中已是深夜,我们都累了一天,正准备收拾收拾睡下的时候,他对我说:“我出去买包烟,你先睡吧。”当时我的脑子已经如糨糊一般,想也没想便应了声。结果直到我躺在床上静下心来,白天的一幕幕霎那间涌上脑海的时候,忽然惊觉,他原是从不抽烟的。
      我在黑暗的房间里辗转反侧了不知道多长时候,最终还是感到心神不定,披上大衣冲了出去。我踩着尚未融化的积雪在静静的黑夜里转过几个街角,忽然听到一阵阵令人心碎的悲鸣。我渐渐走近,看见他蹲在墙角,身边冻结的雪块与冰被砸了个稀巴烂,而他仿佛精疲力竭一般蜷缩在那里,就像我刚刚遇到他时的那个流浪汉。我没有再靠近,因为我觉得他一定不希望我看到他的这个模样,这就是男人最基本的自尊心吧。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发现我,但我却只是悄悄地离开,回到家,躺回床上,在静静流淌的泪水中进入梦乡,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故事说到这里其实差不多已经可以结束了。因为在接下来与我一同生活的将近二十年里,再没有遇到过什么不得不讲述的波澜。我们正常的生活,工作,也渐渐恢复了正常人应该有的与社会新闻的接触程度。您成为了日本围棋历史上头衔最多,保持时间最长的传奇人物,数度夺得国际比赛的冠军,凡是有新闻报道的我们都跟一般人一样知道。我依旧爱您——爱您已经成为了我的习惯,我生命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我想,他亦然。
      婚后过了几年,我通过继父的帮助,在小樽市中心开了一家围棋会所。丈夫自己在一家小公司里有工作,假日就会来到店里坐在柜台或是棋盘边,专注地看着客人们的对局。在那里,我是客人们都知道的“曾经是院生的棋力很强的老板娘”;而他们眼中的老板,则是一个常年笑呵呵却从不与人对局的菜鸟。我曾为这感到愤愤不平,但丈夫却也从不解释。他说对他而言,能跟我下棋,就已经是维持围棋生命的方法,而这已经够了。那时的他开始喝酒,下了班会先去酒馆喝上一通然后掐准了我能等他吃饭的最大极限回到家里,与世界上多数的男人相同。除此之外,他对我还是很好,母亲和继父的葬礼是他操办的,买大件家具,搬家,陪我参加重大场合,他无一不做得很好。我有的时候会想,不论如何,我的生活中并没有经历过不可忍受的痛苦,那便是幸运的吧。我曾问过他,他到底为什么要跟我结婚呢?而他还是那句话:“我只是想有个家人而已。”
      又过了很多年,丈夫被确诊患了肝癌。就如我信中开头说的那样,在他的要求下我们离了婚,在他生命最后的日子,与很多人一样是在医院度过的。我有的时候会去照顾他,陪他下棋,看他靠在床头的垫子上昏昏欲睡,仍然与世界上所有的中年人没有任何不同。
      那是一个对于北海道而言早早到来的春天的上午,我坐在他身边削苹果。忽然,他望着窗外纷飞的樱花花瓣,喃喃地说了句:“我有他的日子也终于和没有他的日子一样多了。”我听见了,但没说什么,把苹果递给他,为他倒好水掖好被角,就回到了店里,第二天早上就接到了他病故的消息。
      我想说的故事就是这些,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的,那些隐藏在我心底的往事。我不知道您是否会看到这封信,如果您看到了,如果您愿意见他一面——已经这么多年了,您应该能够见他了吧?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您能安排好时间,我在七七的时候期待您的光临。
      或许,我也是想再见到您的,但我只是希望我们能在一起,谈谈有关他的故事。
      以上。

      浅川早苗(旧姓进藤)
      20XX年5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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