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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二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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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不欢迎?”胤礽敛座,习惯地调侃承溪。
承溪起身,端来杯茶,“你喜欢的龙井。雨前的,水是采了西山的雪水,也算清冽。”
胤礽不接茶,忽地一把拉过承溪,头伏在她的腰间,“只一会儿,别动,只让我抱一下。”那声音似在乞求似是绝望。
承溪愣怔了下,听得他话语中的落寂,也就由得他拥住,不做挣扎了。
室内燃着丁香油,旖旎的芬芳弥漫着,细碎的槐花斑斑点点地从窗口吹进来。一片宁静下,承溪动也不敢动下,背脊已经有些僵硬了,心里只暗暗盘算,要告诉心碧不要忘了放下纱扇挡下这惹人忧思的落槐。
“叮!”外厅的钟突兀地打点报时,惊得承溪浑身一颤。胤礽在她身前促黠地笑了,像是个未成年的垂髫稚子。
“承溪,我走了你会想我吗?”胤礽放开承溪,抬眼看她。
刚刚得气氛太过暧昧诡异,承溪清清嗓子,正气说:“太子何出此言呢?你用得着一个要为别人生养的女人挂念么?”
胤礽猛地站起,鼻翼翕张,眼神可怖,“你就那么在意那个孩子?已经两年了,我从未给你脸色也从未动过你,你到底要我怎样?”
“我一个侍妾能要求敢要求您什么?自从那日遇狼指婚,我便就心死。得知有了孩子,我原想保他周全,可是你连一个未成型的孩子都不肯放过,又凭什么要我原谅你?!”承溪仰面悲愤。
“好,好,好,想我胤礽费尽心思,却赢回来一只母狼,只想看着我哪天走投无路。”胤礽气极,额头上青筋迸出。
承溪哂笑:“你是说我和那青阳谷的狼一样,都是家狼么?”
胤礽的气势被她软软地滞住,颓然地叹了口气,“你怎么知道的?我以为可以永远瞒着你呢。”
承溪别过头去,“我也以为我们算是同生死,原来,是我自欺欺人了。太子千岁,您又何苦为我以身涉险?狼,毕竟是野物是生畜。”
“我也不知道,当时只想到这么一个不让你起疑的办法。”胤礽脸色忽红忽白,讪讪地说,不愿多提旧时。
承溪心里还是一酸,低头不言。
胤礽缓步走开,到门口时他哑声说:“明天我就要同皇阿玛去塞外了,你,自己珍重。”
承溪张张嘴,终究是没有说什么,只背身不去看他罢了。
承溪知道,这是二废太子的序曲。太子是个好人,只是坐在那个位子上,他的才情心胸不及,背负了太多,想要的太多,最后把他推入了深渊。
康熙怒其不争,早就警示太子一党。都统鄂善、兵部尚书耿额、刑部尚书齐世武、副都统悟礼锁拿候审,将步军统领托合齐解职拘禁宗人府。
明眼人都心知肚明,帝储集团的对决一触即发。承溪算算日子心里清楚太子不久矣。
不是不明白胤礽心里的烦闷,只是,她心中的恨满满的,涨得她临近崩溃边缘。太子复废后,自己又何去何从?如何面对胤禛?如何隐瞒他们离逝的孩子?
胤祥在东书房里转来转去,胤禛恍若未知,只手捧卷书专心看着。“啪”的一声,胤祥踱到他面前,抽过胤禛手里的书按到书案上。“四哥,你现在是什么打算?”
胤禛笑看向他的十三弟:“什么打算?现在和从前有什么不同?”
“四哥,你就不要同我打哑谜了。如今朝上的局势,太子失势已是必然,以后的道路,我跟定你了。四哥你说上天咱就寻摸翅膀去,你说下海咱就打了赤膊游去。只是……”胤祥把书一撇,“咱不能这样一直闷下去,做了别人的鱼肉!”
胤禛腾的立身,皱眉看着他:“十三,怎么这个时候还是如此莽撞!”他的心机从不瞒胤祥,现在这样的时刻,没有承溪在身边支持,他需要一个可以完全敞开心扉无需设防的人。“朝堂纷乱,你我身处局外才能窥得一二。如若依你所言,涉足泥潭,恐都要再次万劫不复了。”
胤祥不以为意:“哥,经过上次,我自识已经收敛,不是那个毛头糊涂的小子了。我们这些年一直退让隐忍,可是他们不还是不会放过我们么?承溪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吗?”
胤禛眼底氤上些阴翳,当时太子横刀夺爱以示威信,他错失承溪,情至浓时断恩爱,他不是不计较的。
见胤禛思量不语,胤祥继续说:“况且太子如果有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承溪怕也会被殃及。这孩子实在让人心疼,我无论如何也要护她周全。”
胤禛听得,立马怒目相向:“胡闹!十三,这次你恰恰要避而远之,我不许你再去冒险!”
“哥……”胤祥坚持。
胤禛抬手止住他的话:“胤祥,你知道地狱吧?”
“唔。”胤祥被这句话噎住,呆呆地应了声。
胤禛远远望着窗外斑斓蕊白的槐花,视线模糊:“曾经,有一个人告诉我,‘欲高升,先下降’。想站在九重宫阙的巅峰,就要身临地狱,苦练修身,历万千凄苦,从而自度度人。我想,现在,就是在炼狱熬炼我的心智吧?”
胤祥品了品他话里的禅机,也莫可奈何地点点头:“此人说得倒确有番道理。想是哪位高人为四哥指点的,他看局势比我们多了份通透清明。”
胤禛但笑,凝望那片槐白的眼光更加温和了。他依稀记得现在承溪的住所也有棵老槐树的。痴念同赏落槐缤纷,纵隔重重朱墙。
秋雨夜来,飒飒苍苍,淅沥之音空灵奇谲。入梦不安。
芷怡似是被梦魇纠缠,下唇紧抿,眉眼锁结在一起,呼吸渐渐急促。兀地,她惊出一口恶气,却是汗透中衣,气息紊乱。
芷怡习惯性地伸手到旁边索去,却一愣停下。胤祥不在。
不知何时,开始有了午夜梦回的恶习。又不知何时,有了惊梦后寻找他温暖怀抱的恶习。
胤祥随驾秋猎去了。芷怡抚头擦汗,下地来,凝眉望着窗格外的夜雨。胤祥自那年废储风波后,虽然被释,但父皇恩宠不再。原来胤祥顶是欢喜去宫中的,可那以后,胤祥每见皇上一次就更加少言。进宫、面圣,成了他的鸡肋。食之索味,弃之不舍。这次伴驾,还不就是康熙担心他,要亲自带在身边看好看牢才安心。
“唉!”芷怡沉沉叹口气。桌上莲状古铜灯盏中,盘桓的灯芯“噼叭”做响,是这静夜唯一的声音。芷怡盯着如豆残灯,心下惶恐起来。巨大的迷茫漫溢过来,逼迫得她无法张口无法明目。
芷怡呆坐到东边天际隐约现出鱼肚白颜色来,才缓过神来。理理乌鬓,她站起身来,直觉告诉她,一场波谲的宫变悄然进行着。
山雨欲来,风满楼。
果然,几日后,康熙自热河回到京城,驻畅春园,召诸皇子谕曰:“皇太子胤礽自复立以来,狂疾未除,大失人心,祖宗弘业断不可托付此人,朕已奏闻皇太后,著将胤礽拘执看守。朕明日再颁谕旨示请王大臣。”
芷怡听到传来的上谕时,悬着多日的心终于落了回来。胤祥没事。没有关于他的消息就证明他一切安好。
逃不开的怪圈,这次胤祥一定可以幸免。芷怡稳住心头那丝无措的忧虑,坚定地想。
但是他没有想到,此时胤祥正步入景阳宫,步入给他带来十年舛途的劫数。
“承溪妹妹,今天这样明媚的阳光怎么也不见你到院里来走动?”石陌寰袅娜生姿地走进来,吊起细薄的眉梢,问。
承溪安然端坐,呷口茶,淡淡地说:“六安瓜片,果然好茶。石姐姐既然来了不妨坐下喝一杯。”
石陌寰蔑笑了声:“哼!你倒是称心了,品起茶来自是比我们这些获罪之身,怡然清甜!”
承溪定定地看她,石陌寰骤然衰老了。敷了浓厚的香粉依旧遮不住她的疲倦,头上的芙蓉缠枝金玉单珠流苏钗钏,欲盖弥彰了她的黯然。
“姐姐,今时今日的你才是真正自在的太子妃。”承溪眼里朦胧了雾气,石陌寰为了太子妃这个名位付出了太多,出卖了太多。到头来得到的从来不是她一个女子所求的。
“原来最了解我的竟是我的敌人。”石陌寰语气软了,但不失尊亢。
“以前你把我当敌人?我以为是……”承溪语塞,原本他们就是敌对的,没有其他。
“不,你错了。”石陌寰逼近一步,眼中流转出困兽一般的誓死决绝。“不是从前,一直都是,现在也是。”
承溪被她的凛凛寒气所摄,怔仲一下,倔倔地回她:“我们没有以后。你说你现在要做什么吧!”
“哈哈哈哈,果然是女中豪杰,英气非凡。我就喜欢利落的女人!”石陌寰击掌博笑,森森然。
“今天爷被拘禁了,我们难逃其咎,同是池鱼,我赏你一个全尸便罢。”她嘴角的弧度优美典雅,完全不似所说的话无情冷酷。
承溪微挑眉,她知道所有人的结局,唯独猜不出她的命运原来就是今日赴黄泉。
“你不怕么?”石陌寰贴身上来,手紧扼住承溪下颌,修长葱玉的手指关节凸出,指甲陷进承溪脖颈里,印记清晰。
承溪别过脸去,不愿再见她那张美丽妖冶却扭曲的面孔。死么?还是有点怕。
石陌寰捏过一只蟠螭蝉纹血玉莲口碗,里面摇曳的黑棕色液体带着死神一样糜腐气息,直冲承溪鼻翼。
“喝吧!你比我早解脱,希望下辈子你我不要再见。”
承溪错觉一样,依稀看见石陌寰眼角滴下一串珠泪。
“住手!”一声棒喝,石陌寰晃神间手中的水晶碗已经被人劈手拿下。
胤祥虎目怒视,睚眦地瞪着石陌寰,“二嫂,您这样处置二哥的侍妾,是不是不太妥当呢?”他的语调渐高,说出的话犹如千年寒冰,石陌寰竟激灵了下。
“十三叔,你走!承溪的命本就是多活了这几年,这个时候你不能再参和进来了。会……会惹祸上身的!”承溪知道胤祥即将面临人生中最大的磨难,她从没想过去改变历史,但亦绝不愿历史是因她而起。
“哼,还真是惺惺相惜呢!”石陌寰已经恢复常色,放开钳住承溪的手,又是一副贵妇神气。
“二嫂,二哥的性子你应该最了解,那次之后你非但没劝着他收敛,还帮衬着。到了今天,我们作兄弟的,也无能为力。承溪自小在四哥府上长大,当时指给二哥是怎么回事,相信你比我们心知肚明。现在二哥出事,连累家里女眷,本就是无辜,我和承溪这孩子有缘,义不容辞的要搭把手。还请二嫂行个方便吧!”胤祥说的诚恳在理。
石陌寰脸色灰白,眼神中似有什么在消融瓦碎,细削的柳眉缠在眉心处,别有风怀。
承溪回望胤祥,他递她一个安心的微笑,她也扯下嘴角,并不安心。不对,事情不会这么简单解决。承溪攥了攥腰间的青玉扳指,奈何她止不住突突地异样心动。
时光悄无声地流走,他们仨都以为过了许久,其实门外的康熙却知道他只在一瞬就决定什么了。
康熙随神色匆匆的胤祥来到景阳宫,却目睹耳闻了这样一幕。两年前对承溪的无奈与怜惜,此时被一句红颜祸水冲刷殆尽。而胤祥,一再地在储君的问题上触碰康熙的底线,作为父亲,他却习惯的先思量江山基业,这个儿子,终究太过洒脱不羁了。
石陌寰只留下一句“我宁可不做他的太子妃”,就头也不回的走了。胤祥和承溪对视一眼,走过去拍拍她的肩,眼中有些酸涩。
“十三叔,我对不起你。”承溪低头,话语哽噎。
“傻孩子,我们都在等你。放心吧!”胤祥笑说。
承溪的星眸似钻,眼睫忽闪几珠泪,看进胤祥的眼中,默默无言:对不起,我要如何背负起你十年圈禁的似水流年?
第二日,十月初一,康熙亲笔朱书,云胤礽胤礽秉性凶残,与恶劣小人结党。自释放皇太子以来,数年之间隐忍实难,惟朕乃能之。凡事如所欲行,以感悦其心,冀其迁善也。乃联如此俯从,而仍怙恶不悛,是以灰心,毫无可望。至于臣庶不安之处,朕无不知。朕年已六旬,知后日有几,况天下乃太祖、太宗、世祖所创之业,传至朕躬,非朕所创立,恃先圣垂贻景福,守成五十余载,朝乾夕惕,耗尽心血,竭蹶从事,尚不能详尽,如此狂易成疾,不得众心之入,岂可付托乎?故将胤礽仍行废黜禁锢。为此特谕。”不仅如此,康熙又加上了:“前次废置,朕实忿懑,此次毫不介意,谈笑处之而已。嗣后众等各当绝念,倾心向主,共享太平。后若有奏请皇太子已经改过从善,应当释放者,朕即诛之。”
至此,千古一帝康熙的后嗣储位终于空了。而真正激烈的九龙夺嫡才徐徐展开。胤礽在经历了起起伏伏后,被他的父亲囚锢于咸安宫,继续他辉煌极致后的黯淡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