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影缭乱》伊双绝也

1、回宫

　　江南的梅雨时节，一辆马车在路上不紧不慢地行进着。
　　徐徐转动的车轮带起泥水有少许溅出，是柔柔的水打在湿冷的石子上。道旁的野水杉一个个顶天立地，静默着，极有默契地等待着一场恶战。苍翠的针叶在雨滴的润泽下像是发出光来，朦胧了人的视线。直冲云霄的绿色经过雨帘的晕染，无形中溢出生气来，透着一股子强韧。
　　马车檐上水红色的缨子前后摇荡，濡湿的绸料颜色深深浅浅，煞是好看。
　　“夜，我有点困……”
　　约摸十一二岁的小男孩身着一套月白色的平民装，宝蓝色的衣襟处已有了些污迹，一张粉雕玉琢的脸上却是白白净净一丝瑕疵也无，暗褐色的头发只用一条发带粗拙地扎起，前额的碎发只薄薄一层，有些凌乱了。
　　哥哥看着这张跟他同样的脸庞露出了困顿慵懒的神情，笑了笑，伸手替他理了理耳际的发，好言哄道：“再越过一个山岗就到皇城了，熙儿你先撑一撑吧。乖。”他转头掀开帘子，冲赶马之人道：“刘锡，快一点。”
　　“诺。”
　　话音刚落，只觉得杀气瞬间劈来，刘锡立即紧觉地将马鞭挥了出去，凌厉的气势扫过，片刻之间竟拦腰截断了一片杂草。
　　对方的心理素质也是极好的，一柄长剑破空而来，直直地刺向马车里的两个男孩，不想刘锡坐稳了位置又是一鞭递出去，抽的是他的左手。黑衣人剑锋一转，只勾下半块织锦连绵的帷布来。
　　煞时又悄无声息地冒出一群黑衣人来，他们以极快的速度包围了这辆车，都蒙面束发，伺机而动。
　　一时间气氛僵了下来。
　　刘锡飞快地看了众人一眼，暗暗心惊，看来今日免不了一场恶战。
　　车内的华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些人一定是受人雇佣来取我和熙儿性命的。消息的确灵通，我跟熙儿刚从山庄回来，他们就如此迫不及待了么……
　　瞥了一眼靠在软垫上睡意朦胧的华熙，心下稍稍安定了一些。
　　熙儿，无论怎样，我都陪你一起……
　　但听得为首的人一声“上！”呼出口，手下们迅捷地亮出兵器，目标直指马车！
　　刘锡连连招架，一面暗自祈求着“十一皇子十二皇子，你们可千万别出来添乱啊”，一面全力奋战起来。
　　他毕竟是大内的高手，一招一式都耍得有板有眼，对付来人虽然不至于绰绰有余，保护主子不使受伤倒还可勉力为之，但以寡敌众对体力要求极高，多番回合下来已有些气喘。
　　黑衣人不愿在小小马夫身上多下功夫，草草应付着他，又得抽空取车内两名男孩的性命，这样下来，竟比计划多费了一些时间。
　　为首的杀手也开始懊恼，他略一思忖，绕到马车对面，处于刘锡出手范围之外，下意识地去掀那块幕布，不料头刚探过去，眼神一晃，车里的孩子朝他眼珠撒下一大把白色粉末，他眯着眼挣扎了几下，倒下身去……
　　又是一团团粉末从车内挥出，如丝如烟不需借助外力，升腾而起。
　　像老爷子们煮茶时溢出的热气，腾腾地向上冒，无言之中有种优柔的美感。
　　杀手们还没来得及反应，那粉末就像长了眼般钻入他们的眼中、口鼻中，顿时迷晕一大片。
　　干净利落。
　　刘锡不知是十一皇子的杰作，以为有高人相助，刚想开口表达溢美之情，只觉得脚软手软，嘴还不及张开，也晕了过去。
　　华夜这才放开紧紧捂在华熙脸上的手，又不舍地伸回去摸了摸那光滑润泽的肌肤，引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他的心蓦地一跳。
　　那张安静的睡脸，仿佛是乱世纷争之中唯一清丽不染尘滓的存在。
　　“平安是福。”他轻轻叹了句，下车一看，来了七八个人，身手都不错，为首者腰带间藏着一枚无字令牌，黑檀制成，不系流苏。
　　这不是悠久堂的标志吗？
　　华夜帮昏厥的刘锡喂下一枚药丸，回到马车上思索起来：
　　看来对方很谨慎，而且狠心花了大价钱雇悠久堂的杀手。一般悠久堂奉行的是杀一人派一人，华熙华夜两个，竟等价于这么多杀手。
　　他们都是深宫里长大的孩子，小小年纪，不足封王，除了一年前双双领命去尹氏山庄习武外，根本无从出宫，更别提得罪什么宫外的人。江湖，更是无从涉及。就连悠久堂的大名，也是从师傅口中了解的一点皮毛。
　　如此，要他们死的，不是后妃，就是其他皇子。
　　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个冷战，目光投向路的那端，风吹动，叶飘零，空空荡荡，颇有天涯沦落后归家之感，只是，那家，还如从前那般令人心安吗？
　　大皇子华洛大可对皇位坐享其成，只需平时谨言慎行，不触犯君威。此次行动如此明显，悠久堂的杀手虽狠辣却不能确保任务能够顺利完成，大皇子不会冒着被抓到把柄的危险对一双未成气候的皇子痛下杀手。
　　师傅平日里常派人去宫中，恐防生了变故，这些信息多是为报与华夜华熙听而打探来的。当下属钗凤夫人与落霞夫人最得圣宠，而母妃似有被冷落的迹象。看来唯有三皇子华玥与五皇子华湮因各自的母妃与栖华夫人树敌而有所怨恨。
　　思及母妃，华夜胸中涌起一股暖流。
　　六年了，自从母妃送走他们，思念就一刻未停止过。
　　华熙渐渐苏醒过来，他奇怪地看着华夜复杂凝重的俊脸，开口道：“夜，我睡得不舒服。你，似乎……有些害怕。”
　　“你也感觉到了？”华夜转过头来看他，毫不掩饰他的担忧。
　　“嗯……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华熙准备掀开帘子，被华夜一把抓住手腕。
　　方才朦胧间听见乒乒乓乓的刀剑声，寒光慑人，秋意入心，世道也不是那么太平。若是山贼，怎么不大声嚷嚷着劫财？若是过往的行人，又怎会打起来？刘锡是母妃身边稳重的人，他决计不会多管闲事，那么，定是刺客了……
　　“别看！”华夜双目炯炯，“你放宽心，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嗯。我不睡了，我要陪夜夜看风景！”
　　虽然不知道何人要置他们于死地，若夜不想他担心，他便装作一切都未发生吧。
　　华熙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琥珀般剔透的眼中波光潋滟，更是衬得那张俊俏的小脸如霞光一般绚烂华美。此时的他，默许了华夜为他张开的保护，并且甘愿与他一同迎向往后的腥风血雨，暴雨雷电。

　　刘锡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后脑勺，环顾四周，黑衣人全部躺倒，奇怪，怎么不见恩人？他暗暗观察华夜的神色，非常冷静，目光不断在黑衣人身上扫视。
　　难道是十一皇子救了他们三个？
　　他咽下疑问，爬上马车拉住缰绳，交代道：“小皇子，我们启程了。”
　　华夜拦道：“慢——”他抽出佩刀，锃亮的刀锋倒映出一张冷峻坚毅的面孔。
　　佩刀对准刺客们的要害刺下、拔出，血腥气顿时弥漫开来，猩红色的血液仿佛水花四溅开来，溅在马车的帷幕上，新鲜的痕迹随风一阵阵荡漾……
　　刘锡看得心惊，他本看不起这毛头小子，活在宫中，养尊处优，既没有储君的命，自然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天下间最尊贵的一切，家财万贯，姬妾成群，这已经是注定的命运。然而今日所见，十一皇子竟表现得如此果敢，天生不怕血腥一般，已有栖华夫人三分气魄。
　　看来方才的疑问已经得到解答，刘锡不禁赞赏地点了点头，马车又朝远处驶去……雨停了，车轮子的花纹印在土地上，温热的尸体上覆了一层薄薄的泥泞。
　　方才的一切，像是不曾发生，又像颠覆了一切……至少它颠覆了十二岁前无忧无虑的时光，颠覆了两颗不曾受过伤害的心。

　　回了都城，他们尽量往偏僻的地方绕，可还是惊了不少村人。马夫满脸狠硬，衣服被血染泥浸，马车破落，不知里面坐的是什么人。
　　待到宫门下，刘锡迫不及待地出示令牌，高唱：“奴才奉命护送十一皇子十二皇子回宫！”
　　马车叫嚣着冲进皇宫，华熙怯怯又好奇地掀开帘子一角，露出一张布满血痕的脸来，两颗葡萄似的眼珠眨巴打量着阔别六年的皇城。
　　依旧是高大厚实的砖墙，墙内锁住一方碧青的天空，充满威严与大气。泛着金光的琉璃瓦永远对瞻仰它们的人们发出无声的笑意，就像檐角欲飞未飞的龙，织锦屏上开遍的牡丹，梁柱上栖息的凤凰，象征着皇权，象征着至高无上。
　　“刘锡，先经椒羽阁，折道往碧珠殿，母妃那儿迟点到不妨。”华夜的声音淡淡从身后传来，刘锡诺了一声，奋力赶路。
　　风刮得大起来了，华熙遮了帘子。
　　华夜心疼地看着他的脸，道：“是不是很难闻？敌人的血液。”
　　华熙摇摇头：“因为是敌人的血才有意义吧。夜是故意想让母妃看见我们的狼狈吗？母妃会替我们做主是不是？”
　　“……倒不一定。”他沉吟。
　　穿过外城的景观花园，马蹄达达的声响在进入寂静空旷的内城后显得格外突兀。
　　宫女太监三三两两行走在巷道上，手中提着娘娘要的食盒、鲜花、蜜粉，看见华夜的马车，都纷纷避开，脸带惊讶地窃窃私语着。宫里最忌讳血腥，不知是哪位的车，如此莽撞。
　　嬷嬷们路过，重重敲过几个宫女的脑门，教训道：“主子们吩咐的事情都办好了么？还不快去做！挤在这里凑什么热闹！宫里的规矩是什么，还不明白吗？”
　　最好视若不见，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遣走一群正事不干的宫女太监，嬷嬷眯起浑浊的双眼，双手交握，喃喃：“今个，是十一十二皇子回宫的日子。”
　　一双皇子，和一个已经失宠的母妃，能有何作为？除非一向明哲保身的太傅愿意助他们一臂之力，以重获皇上青睐。宫里面，从来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能安稳过完一生已是不易。而在其中沉浮的人们，何尝不想要飞黄腾达、万人之上……
　　不知各宫娘娘们会作何想法……她们这些做奴才的，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

　　“哦，今个原是这么个好日子！”
　　钗凤夫人细细搓试着内务府新到的铅粉，花朵般妍丽的脸上漾起一丝笑意，眼中却不见任何喜悦。她早就计算好这一天，此时只是假装突然记起，装作不经意。
　　栖华，她最大的敌人。关于对方的种种，她又岂会不调查清楚！
　　小芙为钗凤关了匣子，用锦帕包好置在梳妆台一旁，顺口道：“娘娘今晚何不打扮漂亮去‘问候问候’，灭灭栖华夫人威风！”
　　“这个是自然……我要让她清楚地知道，就算她两个儿子回来了，还是我钗凤的手下败将！”她脑中印出华玥的样貌来，俊朗挺拔，英气逼人，虽然看上去古板了点，功课做得却是极好，被老师表扬多次，可惜，皇上对他不甚上心……自己皇儿的成长点滴一一记在心上，不由欣慰。
　　这时落霞夫人突然推门进来，华衣云袖，抿出一口淡淡的笑容，看到钗凤微微一惊的模样，心中暗暗鄙夷，不过面上未表现出分毫，仍是语气亲切地问道：“姐姐可知最近宫中有喜事？”
　　钗凤理了理云鬓，悠闲道：“想必妹妹提及的是小皇子回宫之事。姐姐正考虑晚上送一份贺礼去栖凤阁，妹妹可愿同行？”
　　“如此正好。妹妹这就去叫其他姐妹一同祝贺。”落霞告退。
　　她平日里与钗凤假意以“姐妹”相称，现两人皆与栖华夫人平起同坐，同为宫里头最尊贵的妃子。而皇上一直将后宫交给钗凤打理，所以她不得不低头。至于栖华，一身傲骨，自然不肯屈居于小户人家出身的钗凤之下，连每日的请安也省了。大家互不往来，也算和睦。不过钗凤对栖华的锋芒很容易就被人读出，她落霞夫人也乐得推波助澜，凡有明里暗里的热闹总是要凑的。
　　现在她膝下有个五皇子华湮，虽过了如花似锦的年纪，娇美的容颜却保养得当，不似钗凤，动不动就对下人厉言相向，小心老得快呢！华玥华湮两个总是形影不离，是有缘吧，与母妃可无何干系呢。
　　不知待会，栖梧宫中将会上演怎样一出戏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