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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阳春白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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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九。
是皇十四子胤祯的生辰,在康熙四十七年的年头里,便是他年满二十的大日子。戍夜未过,胤祯便动身进了宫,赶在早朝前向他的额娘德妃行拜礼。然后再去见过康熙,上朝。曼春送走了胤祯,便与安德海一起,往京郊胤祯的庄子去了。
年头一直在下雪,曼春日日困在四方天井内不大的小院里,从未想到京郊庄子上竟然有这样一片美景。晨曦薄雾,白雪连天。视野内的一片广袤平地上,全都是素白一片,静谧安详。曼春恍然想起三百年后的北京城,高楼林立,街道纵横,雪落下的城市也会有一种美感,却是沾染了现代工业灰黑色烟雾的城市裹在惨白的雪里,透着末日般的窒息感。而眼前的北京,在阳光弗升的一刻,平白透出了一份难以再寻的圣洁。
昨夜京郊又落了雪,安德海弗一进庄子,便又指挥众人将马场上的雪扫去。曼春取了抹布,将屋子正堂后室的桌桌椅椅都擦了一遍。曼春也说不上为什么,自那日从杖下逃出一命,她便容不得自己再无事呆着,只有拼命做些能福利胤祯的事,才能觉得心里安宁。
忽然有小厮跑进来,一个院一个屋的喊着——“阿哥们来了。”
安德海便急急令众人都将手上的活计收工,将打扫屋前屋后的家伙们都收起来,恭身肃立在大门两旁,迎着皇子们的车架。
不久门外便传来马嘶,接着便能听见十阿哥瓮声瓮气的嗓门——“可是来了,一开年便不安生,这赶紧好好放松放松,多亏了小十四的生辰。”
门外便能听见有人低叱:“老十,这么没规没矩。”还有人爽朗的笑声,接着便听见胤祯的声音:“太子爷,里面请。”
曼春垂着眼,视线不过在脚前几米范围内,只看到不同底色的织锦绣龙纹云的朝服衣角从眼前一一掠过,就像是五彩斑斓的龙腾着五彩斑斓的云。曼春只听他们说说笑笑,直待大部分人都进去了,忽然听到那个略微耳熟的声音——“十四的庄子果然是个好地方。”方一听见曼春便觉耳边炸响,心脏跳的飞快,那是她在京华楼里听到的神秘人的声音。曼春亟亟抬头去看,只见两个男子并肩前行,她却不知道方才说话的是哪一个。
安德海见曼春抬头,低叱了一声:“今儿个要注意规矩,幸好八贝勒四贝勒过去了,否则就你这么突然抬头,当心又挨杖子。”
曼春咬咬唇点头,安德海便道:“进去伺候吧,只能跟在咱们爷身边好好听差,别胡乱跑。”曼春应了,便看那两人身影入了内,也便跟上去了。
堂内众阿哥们熙熙攘攘坐在一起,曼春从侧门进去,只见正首前立着两人,一人是胤禛,另一人穿着月黄色的朝服,正春风和煦的笑着,胤祯在其旁道:“太子爷是君,当然要坐上首。”
太子胤礽便道:“今日你生辰,你最大,你上首。”
胤祯仍恭敬坚持:“请太子爷上首。”
太子便也不再推让,自己在左边上首坐了,又对胤祯道:“那你便坐右边上首吧。”
胤祯谢了恩,便先招呼其它阿哥坐下,自己坐在右侧上首。
曼春便跟着其它婢子一同为众阿哥上茶,后与其它婢子一样,恭敬立在阿哥们身后,曼春只觉身上火烧火燎的视线,偷偷抬头瞧了一眼,九阿哥胤禟正皱着眉看她,接着看见胤祯微微侧了头瞥了自己一眼,曼春抿抿唇,便垂头静默立在胤祯身后。
不久安德海进来,请示先骑马还是先用膳,十阿哥胤誐站起来,笑道:“自然是先骑马,我们可盼着这一天呢,你说是不是老十三?”
曼春偷偷瞄了一眼,一个貌如春晖的阿哥起了身,点头笑道:“自昨天晌午接到十四弟的帖子,心就想着这个呢,当然是想先骑马。”
又有一个阿哥面色严肃,低喝道:“胤祥。”
那阿哥又笑:“四哥,你别训斥我,是十哥先问我的,不过弟弟也就是说说,当然还要听太子爷的意思。”
坐在上首的太子便笑:“老四,何必这么冷面,今日是十四弟的生辰,便由着他们玩去。”曼春只听到‘老四’俩个字脑中便嗡嗡作响,原来九阿哥口中的老四便是四阿哥,那么他便是九阿哥怀疑自己听命的人,曼春其实也不敢肯定她与这四阿哥是不是有着联系,与她定下契约的神秘人物是不是这面色漠然的四阿哥。
最后的结果便是先去骑马。
他们移驾出去,曼春也随着众婢女跟着出去伺候。曼春学着众婢女的样子,将胤祯的披风抱着,一路随他们走到马场,但看小厮们早将马牵出来备着,胤祯道:“太子爷先挑匹马吧,弟弟庄子上的马虽然比不过太子爷府上的,但也都是从蒙古外藩来的好马。”
太子点头,拍着其中一匹马道:“确实都是好马,你这匹的卢若我没记错,还是父皇前年你生辰赏的吧?”
胤祯点头,笑道:“既然太子爷看上的卢,今日弟弟便割爱,将的卢让给太子爷。”
太子哈哈笑了笑,绕着的卢摸了摸,又伸手掰开它的牙口看了看,笑道:“今日是你的生辰,我不能夺人所爱。”说着指了另一匹马,道:“就是这匹吧,你们也挑吧,然后我们好好赛一场。”
众阿哥们也都随着笑,后各自挑了马,便交代安德海比赛规矩,他们各自择路,要绕着这庄子附近的路跑一圈,路长路短无所谓,只凭各人运气,谁先回到庄子上便谁是赢家,运气最好,要与十四阿哥分享好运,多交一份贺礼来。
曼春学着众婢女,将胤祯的披风展开给他披上,看着后面跃跃欲试,响鼻嘶鸣的高头大马,忽然心里颤了颤,待给胤祯系披风的时候,犹豫半晌低声道:“今儿个天冷路冻住了,爷骑马的时候注意安全。”
胤祯只冲她勾唇笑了笑,便翻身上马,随后拍了拍马脖子,待安德海发令后,便与众阿哥一起飞马奔出,不久便出了马场,不见了踪迹。
安德海命人在马场门口守着,其他人等仍回去筹备宴席当差,曼春却觉得心思恍惚,不知是怎么,总难以安静下来。
不久后马场的小厮来回话,说十阿哥并十三阿哥回来了,十三阿哥快了一步,取了头名。曼春便也随着众婢女去外面候着,等着提着阿哥们的手炉,待他们回来后奉上。接着便有四阿哥,太子爷,大阿哥,三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二阿哥,他们一一回来都入了屋内,曼春只站在这天地人绝的马场里,吹着簌簌冷风,却怎么也等不到胤祯。
待看安德海也在门口张望了望,曼春便讨了命,与秦贵在庄子四周去寻着看一看有没有踪迹。曼春将手炉塞进怀里,出门挑了一条看去顺眼的路,便走着过去寻。并没有许久,便看胤祯牵着马,正步履蹒跚。
曼春吓了一跳迎上去,“爷,您这是怎么了?”
胤祯抬眼看了看,松了口气,道:“这便就快到庄子了吧?”
曼春点点头,一边看胤祯牵着的马缰头上,有着斑斑血迹,“爷您受伤了?”说着便上前两步去检查胤祯伤势。
胤祯将曼春推开,道:“不是我,是马。”
曼春松了口气,再看胤祯手里牵着的的卢,嘴边缰绳处,正流着隐约难见的血。不觉疑惑道:“爷,它这是?”
胤祯将缰绳交给曼春,坐在路边揉了揉腿,道:“它嘴边不知何时扎了刺,我一扯缰,它便狂奔不止,方才被它甩了下来,检查后才发现它嘴边挂缰处扎着东西。”
曼春只想到太子先前将这的卢前前后后摸了一遍,惊道:“莫非是太……”话还未出,只听胤祯喝道:“闭嘴。”
曼春讪讪收了口,胤祯皱眉瞥了她一眼,道:“今日之事谁也不许说,你只当你没有看见没有听见,否则我便要了你的命。”
曼春点头应是,胤祯便起身,步履艰难的往庄子走,直到庄子边上见庄子口有人候着,曼春见他忽然挺直背,走的正常人一般,脚下生风,心里不觉颤了颤。胤祯忽然道:“先将马交给秦贵,你去后头伺候我把衣服换了。”曼春低头看了看胤祯满是灰土的衣服,点头应是。
曼春隔着里衣,并看不到胤祯受了怎样的伤,只知道他换衣服的时候一直强绷着神色,然待换了衣服,他出门又似正常般,笑意盈盈,在一群阿哥中又说又笑,又说自己竟然许久不来庄子迷了路,又一边谢十三阿哥给他多备一份礼。曼春抬眼看太子,他也仍如常笑着,只不知道这笑意背后,是不是带着狰狞。
待用膳后,阿哥们各去备下的屋子里歇着,胤祯与十阿哥,十三阿哥,九阿哥在八阿哥那里说笑,曼春便侯在门口,只听得里面其乐融融,却听不出确切说了什么。时而听到胤祯的爽朗笑意,曼春却觉脑后一头黑线,他不是被人算计了么?竟然还能笑得没心没肺,也不去查查到底是谁下的手。曼春便这么一路想着,忽然便想起了那个叮嘱自己细致观察胤祯一举一动的神秘人,那是谁,是四阿哥么?
忽然里面吩咐叫去端酒,再去请其他阿哥,曼春应了是,便往厨房去烫酒。只过一个小门时忽然听到里面有人道:“太子爷,那的卢是御赐,若真的出了差池谁能担待?”
又有人道:“老四,这分寸我还是有的,那的卢马受的小伤,也只够让十四从马上跌下来。”
“太子,此举实在鲁莽,又实属画蛇添足,我们在朝中给他们的压力已经足够,老八插在朝堂里的人都能拔|除,又何必多此一举?”
“老四,若我说拔|除不够,我要他们的命呢?这次若不是十四安排兵部那个替死鬼替了阿灵阿,我便能要他的命!十四本是你嫡亲的弟弟,却跟我拗着劲去讨老八的欢喜,你管不住他也罢了,如今不过我抬举他,只亲手给他个小惩大诫,怎么,你这是心疼?”
房中沉默许久,一人道:“不是。”
“我没有要他的命,你该庆幸。这次他护着阿灵阿,下次他又会护着谁?老四,你不觉得寒心么,他护着谁都不护着你,他嫡亲嫡亲的哥哥。”
“二哥,现在重要的不是这个,阿灵阿那狗奴才的命,总有一日会祭旗,只是这平治天下的手段怎能靠这些儿戏权术?”
那人突然怒了,厉声喝道:“老四,这治天下事情,你只有听从的份,何时轮到你质疑?”曼春怵然一惊,急忙躲进角落里,果然听到忽然有人开门,然后又急急闭上,压低声音说着什么。
曼春一路疾走进了厨房,又将胤祯吩咐的事情吩咐下去,看着厨房里热火朝天的情景,只觉一刻松下劲来,再也提不起来了。便坐在厨房的角落里,听着里面鸡飞狗跳的鼎沸人声,蔬菜下锅油水四溅的哗啦声,只觉这才是人间,而方才那个阳春白雪,富丽堂皇的地方,分明是透着窒息般末日感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