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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漫漫曼春 ...

  •   堂上端端正正坐着一人,与四周晦暗污仄的蓬荜相比,他实在太过华丽。锦衣素服,玉面漆目,高鼻红唇,此刻正垂着眼有意无心的拨弄着拇指上带着的一枚翡翠扳指。

      “爷,我们家闺女您尽管放心,从小就生的伶俐,还能写得一手好字。”堂下一个蓝粗布底提着白花衣着的女人跪着,一脸谄媚的笑意边说边瞅着那人的表情,末了用胳膊肘搥了下身边的人。
      她身边的人正愁眉苦脸,眉心深深的两道川字拧成一坨,见身边的女人不停的搥自己,他踌躇了半晌,“爷,我们曼春是个聪明孩子,自小蹲在墙角旮旯偷听屯里男娃们的夫子讲私塾,她就学会了读写,这一带我们镶白旗的屯子里,也就出了我们曼春一个。您说要将她买去,我们做奴才紧奉着这是好事儿,但是这事儿若让四爷知道了,我们恐怕也没个安生日子过了。”
      男人说完就扭着头,女人一边拿眉眼横瞪了男人一眼,一边讪笑着对堂上的人又说:“爷,您也知道,咱们这些分到各个旗的汉家包衣奴是没地位的,一旦分到哪个旗了,便生是旗主的人,死是旗主的鬼,万万不敢背叛的。要是让上面四爷知道我们将曼春卖给您,我们当真没个活路了。”

      堂中坐着的人仿佛方才并未在听,只幽幽叹了口气,抬眼瞅了一眼身边站着的侍从。那侍从会意点点头,对下面跪着的一对夫妻喝道:“我们爷肯买你们家闺女,便是给了你们天大的恩惠,你们这对狗奴才,竟然不领情?若是想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也有的是手段!”
      说着便对外面招招手:“来人,将这两人股骨打断!”
      那女人一听,惊的“嚯”了一声,忙扯着身边扭把的男人不停磕头:“爷,您饶命啊,饶命。”
      堂中那人仍是垂着眼,视线从扳指挪至指间,一只只指头细细观察着。
      门外守着的彪形大汉进来,随手拎了门外柴垛上粗壮的木柴,就要往女人身上抡,男人见状忙上前扑到女人身上,替女人结结实实的挨了一下,顿时一口血便喷了出来。
      女人吓了一跳,抱着那口中仍不停涌血的男人,哭喊道:“爷,您将她领去吧,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我们从没有这么个闺女。”

      堂中坐着的人忽然停了视线,嘴角略微勾起笑意,轻轻抬了眼,那女人的惊慌失措和男人吐血抽搐的模样便映入眼帘。
      见他略微皱了眉,侍从忽然见他月白的袍子下端溅了血点,吓的跪倒在地:“爷……”一边又呵斥那彪形大汉:“还不跪下给爷认错!”
      那彪形大汉正惊的愣神,忽然惊醒过来忙跪下:“奴才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那人向前探腰看了看,对身边侍从道:“苏遮,回府后,将其革除旗籍,贬为包衣。”
      苏遮忙应是,一边又对那大汉喝道:“还不快谢过爷!”
      那大汉连连叩首道了谢,苏遮便忙不迭的将他赶出去,一边低声道:“你可真是好运气,只是革了旗籍,脑袋还在,回去赶紧躲远点,别碍着爷的眼。”

      待苏遮回来,堂中那人才悠悠开了口:“总是说你家闺女好,可知情郎口中猪赛貂蝉,未曾亲眼见过,我又怎么知道呢?”
      那女人忙道:“要的要的,曼春过会子就回来了,她先前去了隔壁屯里给上头要的旗布染色,眼看就回来了。”
      苏遮见那人略皱了眉,忙对女人喝道:“反了你?还有我们爷等你们的道理?”
      女人为难欲哭,看着怀里晕厥的男人,哽咽万分:“爷,奴才什么也不敢求,只求您菩萨心肠先让我扶他去躺着,这样只怕半会就没命了。”

      堂中坐着的人笑道:“自然可以,你将他扶到榻上便去找你家闺女回来,我便在这里等着。给你一炷香时间,路上不许多一句嘴,晚一刻便赏你男人一棒子。依我看,这个买卖你划算的很,快去快回吧。”
      那女人正欲嚎啕,那人又道:“晚一刻便一棒子,我说话从不食言。”
      女人见实在别无他法,只好将男人扶到内间榻上躺下,自己挎了个篮子跨出门去,待她走了一小会,便有门外守着的侍从跟上,远远盯着。

      苏遮见那女人走了,一边才对堂中坐着的人道:“爷,那丫头真有那么神?”
      那人笑笑,道:“不是她神,而是恰好只能是她。”
      苏遮又道:“这奴才可是不明白了,爷往十四爷府里送个丫头侍妾去,奴才就不信十四爷敢怠慢了去。”
      那人嗤笑一声,道:“苏遮,你可是白跟了我这么久。便是你这个脑袋若还没有长进,自己也去革了旗籍罢。”
      苏遮忙道:“别,爷。奴才再不敢,依着奴才看,便是十四爷的府里最近大整治一番,我们直截了当送了丫头进去,总也能探得东西出来。何苦非要如此让您屈尊降贵到这个地方来,还必须是他们镶白旗里头的丫头?”
      那人抽出折扇,敲敲桌边,斜眼睨了一眼苏遮,道:“方才我说了,恰好只能是她。十四如今颇学了些旁人的手段,府规严明,能触得其内的人没剩了几个,能送到府里去的人,只能是她。”
      苏遮道:“那依爷的意思,怎么才能收服这个丫头?”
      那人嘴角上扬,“我自有办法。”

      曼春微微侧头,便见身后大门正缓缓阖上,细细的夹缝中能看见她母亲忽而谄笑忽而流泪的脸,待到大门完全合上,矮矮的茅屋内便黑仄仄阴成一团,曼春收回视线,只看得到额前不远处一双麂皮靴子。
      曼春不敢抬头去看,方才进屋的一霎眼角瞥见那人,他就坐在这低矮的堂中,却好像是坐在云端高处,像是一团荧光火烛,幽幽耀的她家的茅屋里灿若明霞。

      “你叫做曼春?”
      听那人忽然发问,曼春定定神,盯着眼前一片灰土地,“奴才曼春,见过爷。”
      堂中高坐着的白袍男子起了身,绕着曼春慢慢走了一圈,最后停在曼春面前,“你抬起头来。”
      曼春缓缓抬头,视线从那人的皮靴升到衣角升到腰带升到胸前再升到衣领,忽然停滞住,眼睑垂了垂,终将视线停在那人胸口处。
      只看得到胸前衣襟上是隐约暗藏的提花,繁复的图案,复杂的织锦。

      那人见曼春如此,满意点点头:“倒是个懂事理的丫头,这么我便好说话了。”
      曼春咬咬唇,“听爷的吩咐。”
      “你方才也看到了,你娘在外面跪着,一方面是她咎由自取,一方面是因为你。你爹在里面躺着,一方面是为了你娘,一方面是为了你。他们夫妻俩十月怀胎生下你养育到这十三四岁的模样也实属不易,你若自认是个孝顺的,便答我一句话:如今他们要卖了你,你有怨言么?”
      曼春盯着眼前的灰土地,忽然便见一块渍了深色,渐渐的又被土吸了进去,曼春抬胳膊抹抹眼泪:“奴才不敢有任何怨言。”
      “是不敢,还是不会?”
      “回爷的话,奴才不会有任何怨言。”

      那人噙了笑,复又坐下,握着扇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沿:“这卖的意思,你明白么?”
      曼春道:“奴才从此生是生是爷的人,死是爷的鬼。”
      那人又点点头,“果然是个好丫头,不外我差人寻觅了这么久。从此你爹娘的衣锦荣华,便靠着你而生了。你做我的奴才,自然要有我奴才的样子,旁人的恩惠哪怕是你要饿死时的一晚粥饭也不许沾。”
      曼春道:“请爷放心,奴才的身家性命从此系在爷身上,奴才不敢有半分歪心思。”
      那人道:“甚好。日后将你送出去,你做了些什么事,存了些什么心思,我自是有办法知道,你知道这里头的意思么?”
      “奴才定事事听爷的吩咐,不会有半分妄动逾越。”
      堂中坐的人点点头便起了身,曼春忙从怀里取出她娘方才交给她的契书,“爷,这是奴才的身契。”
      那人垂了眼,低笑一声,道:“你且收着吧,我要的是你不是这张纸,你如今便将这句话给我记住了。”

      大门复开,门外的光线尽数挥洒下来,曼春回头望着,只见那人从门中跨出,便像是从死跨生,从泥淖跨入莲池,她希望他能就此一步登天,因为她的命,从此便随着他了。
      至少当时她是那么以为的。

      待门外的车和守卫哗啦啦的走掉,她娘才急急忙忙的奔进来,再看她爹鼻息正常,才松了口气。忽然在堂中桌上看见一个鼓鼓囊囊的荷袋,急忙打开来,金灿灿的耀了眼:“嚯!春儿你快来看,好大一袋子金子。”
      曼春看了看,轻轻笑了,“娘,你高兴便好。”
      她娘乐的眉眼开花:“这下便好了,等你爹好起来可以用这些钱讨个小吏做做,或者能跟上头疏通疏通,我们要是直接能进四爷的府里做奴才就好了。”
      曼春点点头:“先给爹请个好大夫看过才是正经。”
      她娘也点头,“自是自是,”又一边从袋子里小心翼翼的取出一个金锭子交给曼春:“你去城里给你爹请个大夫来,我给你做顿好吃的。”
      曼春看着她娘喜乐的眉眼,偷偷擦掉眼泪,笑着应了哎,便收好金锭子转身出了门。

      曼春看日头西斜,便拉着那老大夫笑道:“大夫您可得快点,不然您看这日头过了晌午,不一会就黑了。”
      那老大夫哼哧着鼻子,道:“要不是你肯给大价钱,老夫才不会到这个地方来。你们家还得走多远?”
      曼春回头看了一眼,对着坡下道:“呶,就在那……了。”
      老大夫顺着曼春的目光看去,却只看见一间茅屋上翻涌而起的大火,还有汩汩升起的浓烟。惊得大叫一声,曼春一时滞了视线,再回头去看却不见了大夫,只有地上躺着一个脖颈间正涌血的老人。
      曼春吓得忘了喊叫,却觉脖颈后一道火辣辣的疼,接着便被人一推,直直跌下山坳去。

      一个黑衣人见曼春掉下去已没了知觉,一面将那死掉的老大夫扛起来,朝曼春火场一样的家里走去,正欲将那老大夫的尸体抛入其中,忽然听见远处的喝马声,回头看去只见一马当先而来,其后跟着辆马车绝尘奔来,啧了一声将尸体抛下,急急隐遁而去。

      马上翻下一人,正是苏遮,苏遮只见那老大夫脖颈之处血流殆尽,不觉皱了眉,一面待身后马车停下,对里面报道:“爷,屋子里不知道有谁,门外头有一个封喉而死的老大夫。”
      车里的人挑起帘子,正是方才在曼春家出现的公子,讥笑道:“果然不出所料,老四好快的消息,好快的动作。你将这四周找找,既然这里只有大夫,那么曼春不是逃跑了便是死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待不久后苏遮带着人将从断崖下找到的曼春扛了回来,扔在车下面,“爷,找到了。但是大半条命没了,活不了多久。”
      车里的人缓缓踱了下来,垂眼看了曼春许久,道:“将她带回去医治,必须治好,若治不好,你们提头来见!”
      苏遮应是,一面心里为难,一面只好道:“爷,若治好了怎么办,定是不能带回我们府里去了。”
      那人道:“自然,镶蓝旗右翼第四族里可安排好了?
      苏遮暗忖了半晌,道:“安排好了,奴才一直嘱咐他们小心藏着镶白旗的身契,这事办的妥帖,没留下蛛丝马迹,爷尽管放心,回头不管谁明察暗访,也查不到爷身上。”
      那人点点头:“甚好,便将她养在那家,里头的意思,你明白罢?”
      苏遮点头,“爷您放心,只要人能救回来,后面的事奴才都会办得妥妥当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漫漫曼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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