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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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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蔷立在床前,双手捧着一个茶杯,恭恭敬敬地递出去,说道:“少爷,喝杯茶醒醒酒吧。”
被叫做少爷的人此刻坐在床上,脸上因醉酒而升起酡色。他斜着一双迷蒙的醉眼,闲闲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新来的小丫鬟。
方蔷眼神复杂地看着眼前的人。
她在海宁诉冤无门,又差一点被管家赶尽杀绝。幸而一个管漕运的好心人相救,并且让她跟着运粮船只来到京城。她家族人丁单薄,只一个在京城为官的远亲尚可投奔,但是来到此地之后才发现,那位远亲已经去外省赴任。
流落街头,身无分文。方蔷只得没身为奴,来到丞相府做了一名小丫鬟。好在丞相府仁义,按照惯例,只要有足够的钱,方蔷还是可以赎身的。
而眼前这位少爷,就是丞相大人唯一的儿子,杜锦。杜锦今年也才不到十六岁,平日里骄纵惯了,这天底下除了他父亲和当今皇帝,就没见他怕过谁。书也读了近十年,却全读成了吃喝玩乐拈花惹草。方蔷来丞相府已经三个月,因为表现太好,被丞相夫人钦点了来伺候少爷。
方蔷以为今日是她第一次见这位少爷,但是见过之后才发现,她来到京城的第一天就目睹过这纨绔子弟当街行凶打人,好像是为了抢一只蟋蟀。方蔷当时在街旁看着,虽心中厌恶,却也无法。
因此她现在看到这位爷,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今日这位杜公子白天去给冯将军的小公子庆生,吃了不少酒,又和冯府上的一个小管家媳妇调了调情,心情大好,嘴里哼着小曲儿就回来了。杜锦此时看着眼前的女孩儿,心里暗暗纳闷。他母亲送了他一个小丫鬟,看着挺乖巧的,只是……这小丫鬟干嘛总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看?难道是本少爷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她对我一见钟情?这丫头虽然长得不错,可惜年纪太小,少爷我还是喜欢成熟的,有身段的,风骚的……
虽然不喜欢方蔷这型的,少爷还是觉得被人喜欢是一件挺自豪的事情,因此打算以后对这丫头高看一眼。方蔷如果知道这少爷的心思如此,只怕会当场一口血喷出来。
自认为想通了这其中关节,杜锦眯着眼睛笑,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安抚一下对他芳心暗许的小姑娘,便问方蔷道:“你叫什么名字?”
“……翡翠。”这个热乎乎的新名字是夫人给她取的。
“翡翠,翡翠,”杜锦自言自语地叫了两声,意味深长地笑,“翡翠,伺候好了本少爷,我收你做房里人。”
啪!
方蔷此一惊非同小可,手里的茶碗不自觉脱手,摔在地上,碎成一堆瓷片。
“怎么了?”
“对对对对对不起,奴婢我是太激激激激动,太兴奋了!”方蔷一边胡乱答着,一边火速收拾好地上的碎片,逃一般地飞奔出门。
杜锦仰躺在床上嘻嘻地笑,自言自语道:“魅力太大也愁人啊……今天那小媳妇手感真不错,呵呵呵……”就在这□□的笑声中,这位爷进入了梦乡。
且说方蔷此时处理掉那些碎瓷片,才发现手上不知何时划破了一个口子,鲜血沾在手上,到处都是,看着怪瘆人的。她清洗了一下伤口,胡乱包扎好,又跑回少爷房间外偷偷张望了一会儿,确定少爷已经睡着之后,便拎着抹布走进去。
做下人难,做一个勤劳的下人更难!
方蔷吃力地把地上的醒酒茶擦干,一抬头,看到少爷四仰八叉地睡没睡相,还打着呼噜。她鄙视地哼了一声,这哪里像个有身份的公子哥儿,分明一个土匪。
这时,床上的土匪在睡梦中吃吃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叫着:“小美人儿……”
由于刚才少爷跟她客气了那么一下,方蔷此时自动把自己代入为小美人儿,于是她那个火大啊,姑娘我还没及笄好不好,连小孩子你都好意思调戏!虽然本姑娘知书达理温柔敦厚,但那不代表我会放过你!
方蔷越想越激动,加上这些日子让她不顺心的事情太多,此时她急需要一个发泄口。于是她把抹布一扔,鞋也不脱直接跳上床,冲着少爷一阵乱踢,当然她也没敢太使劲儿,万一留下伤痕怎么解释?鬼压床?谁信哪!
方蔷正玩得开心,突然外面传来脚步声!她唰地一下坐下来,那敏捷程度连自己都心惊。
门开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大丫鬟走了进来。这个丫鬟名叫玻璃——这个不怎么动听的名字也是太太给取的。玻璃刚一进门,便看到那个新来的小丫头正坐在少爷身上,手上扯着少爷的衣服,细声细语地说着:“少爷,咱们脱了衣服睡觉好不好,不然睡得不踏实……”
玻璃皱眉,这小丫头怎么这么不懂规矩,哪有这样脱衣服的?要不是看在她年纪小,玻璃还以为她是在勾引少爷呢。
此时方蔷见到玻璃走进来,故作局促地说道,“玻璃姐姐,少爷喝醉了,怎么办?”
玻璃大手一挥,“交给我!”
在少爷的房里折腾够了,方蔷的心情也稍微舒畅了一些,不过少爷那句话还是让她很不安,收作房里人收作房里人收作房里人……这几个字像咒语一般不停地在她的脑子里蹦跶,挥之不去。
简直太可怕了!
方蔷耳边又响起少爷的那句话:“翡翠,伺候好了本少爷,我收你做房里人。”
哎呦,我怎么那么笨哪,只要伺候不好少爷,不就万事大吉了?
方蔷坚定地握了握拳,她找到了短期内的奋斗目标。
……
次日早上,少爷的卧房里。玻璃一边伺候着少爷洗漱更衣,一边不无担忧地说道:“昨儿给少爷换衣服的时候,看到您一身的土印子,别是被什么人偷袭了吧?”这位少爷自小就是个惹是生非的能手。
杜锦不耐烦地敷衍道:“也许是回来的时候不小心跌了一跤吧,我不记得了……翡翠,你吐什么舌头?”
方蔷把净面用的铜盆端到杜锦面前,面无表情地答道:“回少爷,奴婢我肚子饿的时候,就不自觉地吐舌头。”
玻璃皱眉,“怎么说话呢,是吃饭要紧还是服侍少爷要紧?”
杜锦挥挥手,“算了算了,就烦你唠叨。”
吃过早饭,少爷要见客,方蔷跟随着少爷来到前厅伺候着。由于少爷不是什么好货色,所以方蔷私以为他的朋友也高明不到哪里去。可是今天来的这两位小公子倒让她刮目相看,这言谈举止,这风流气度,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和少爷做朋友的人。
不过转念一想,她又觉得自己真是肤浅。咱少爷是什么人,好歹是丞相大人的儿子,这样的人交的朋友,能是一般人吗?
从他们的谈话中方蔷得知,这三个人中看起来年龄最小的公子,便是昨日过生日的那位冯三公子,名叫冯子楚,年纪和自己一样,昨天才满十三岁,稚气未脱。另外一位暂时不知道身份,只知道少爷亲切地唤他“成思”。这个叫成思的人虽然年纪轻轻——看起来比她家少爷还要小,然而眉目之间自有一股威严之气,比她家少爷不知强多少倍。
方蔷哪里知道,这位是愍王的独子,名唤纪成思。愍王和丞相都只有一个儿子,虽如此,这两人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纪成思年纪不大,自然也是爱玩的,只是他素来聪明,功课又好,所以也鲜有为人抓到把柄的时候。有时杜锦闯了祸事收拾不了局面,他还会帮忙料理。因此,虽然这三人之中杜锦年纪最大,这位世子却俨然是他们的头。
此时纪成思似乎觉察到方蔷在看他,于是淡淡地扫了方蔷一眼,不怒自威。方蔷心里一惊,自知失礼,慌忙低下头。
三个人正自在地聊着天,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女孩子的笑声,“成思哥哥,成思哥哥!”
纪成思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杜锦和冯子楚则是一脸看热闹的笑。这时,一个和方蔷一般大小的女孩子快步闯了进来,在厅内扫了一眼,发现纪成思,顿时面露喜色,忙不迭地坐到成思旁边,拉着他的胳膊说道:“成思哥哥,你怎么都不来看我,也不陪我玩儿。”
纪成思不动声色地躲开她,“杜小姐,成思近日身体不适,懒于外出。”
杜锦朝他挤眉弄眼,懒于外出么?昨天也不知是谁看戏看得那么有兴致。
眼前这位杜小姐方蔷倒是知道,虽然还是第一次见。这位就是丞相大人的千金,名叫杜若,是丞相夫妇的掌上明珠。若说不讲理,这位杜小姐倒比她哥哥还要过分一些,因为杜锦好歹有个严父管着,这位杜小姐伶俐又可爱,她父母就算想管,也舍不得,于是宠她宠到溺爱的程度。
话说杜小姐听说纪成思身体不适,立即焦急道:“成思哥哥,你生病啦?哪里不舒服?”
纪成思:“没有什么大碍,有劳杜小姐挂念。”
接下来就是杜小姐与纪成思之间一些没什么内容的对话了,一般是杜小姐问,纪成思答,并且答得相当敷衍。方蔷偷眼看去,纪成思的表情纠结得很彻底,偏偏这位杜小姐仿佛没看到一般,一个劲儿地和他东拉西扯着,越说越带劲。
方蔷有点幸灾乐祸,低头偷偷笑了起来。她虽然没笑出声,却还是被杜小姐看到了。这位杜小姐正因为纪成思不怎么搭理她所以心里窝着火呢,此时看到一个低贱的丫鬟竟然也敢笑她,立刻火大。她抛下纪成思,跑到方蔷面前抬手就是一巴掌,“啪”的一下把方蔷扇懵了。
“贱人!你在笑什么?!”
方蔷偏着头,保持着一个被打的姿势,好久才回过神来。这是她平生第一次被打,她父母生前没舍得动她一根手指头,后来管家逼迫为难她时,也没对她动手,再后来一路跌跌碰碰,虽然吃尽苦头,却也有不少好心人照顾着她,因此她也没有机会挨打。
如今,在丞相府,只因她偷偷笑了一下,便挨了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方蔷想反抽她一巴掌,然而她知道,她不能,对方是主子,她是奴才。如果她真的冲动,动了手,只怕她今天连命都不一定能保住了。
方蔷松开握紧的拳头,缓缓地跪下,抬头,直直地盯着杜若,“奴婢知错。”明明是仰视,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
杜若不自觉后退一步,“你你你你……你这是什么眼神?”
方蔷:“认错的眼神。”
屋子里一时间有点压抑,众人都对方蔷的反应暗暗心惊,而杜若,此时也没了方才的嚣张,她想再打这不知趣的奴才一下,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然隐隐的有些害怕,她甚至有一种错觉,如果她真的又打了她,那么这个奴才一定会跳起来掐死她。杜若说到底也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子,平日里下人们不敢忤逆她,她才习惯于又打又骂,如今有人用如此强硬的态度对她,便使她一时忘记了自己是主子对方是奴才,不敢有半点行动。
这种场面维持了一小会儿,最先打破僵局的是纪成思。他站起身朝杜锦拱了拱手,“告辞。”
杜锦忙站起来送他。杜若也不再理会方蔷,撒欢一样跑到纪成思旁边,抱着他的胳膊娇滴滴地说道:“成思哥哥你怎么就要走啦?不再玩会儿吗?你什么时候再来?我昨天学会了做点心,下次做给你吃……”
走出丞相府,冯子楚回头望了望,摇头对纪成思笑道:“都说这位杜小姐刁蛮任性,我看也未必。如今她竟然连个小丫鬟都降伏不了。”
纪成思没说话,冯子楚又说:“我看那位杜小姐对你挺不错的啊,只怕她以后真成了你的世子妃也未可知。”
纪成思隐隐有些不悦,“儿女大事,言之尚早。”
冯子楚摇摇头,心说你就装吧,连我爹都知道,愍王和丞相都有这个意思。
且说这边厢杜锦回到前厅,看到方蔷竟然还跪着,便有些同情她,又觉得这丫鬟不识时务。他妹妹是整个丞相府的宝贝疙瘩,连她这个做哥哥的都得哄着宠着,又怎么会容忍一个奴才的顶撞?杜锦叹了口气,朝方蔷说道:“你起来吧,以后别再招惹小姐了,不然吃亏的还是你。”
方蔷点点头,站起身,心想,我自然不会傻到再去招惹她,但是这个仇,奴婢我记住了。
……
自从挨了打,方蔷本不想那么急着寻仇的,奈何好机会撞上门来,她也不好意思拒绝。
话说杜若自出生,身上就带着一种花粉病,若是距花粉太近,就容易打喷嚏,而且身上会出现小红点,又红又痒。为此,她春天百花盛开的时候经常吃一种药,即便如此,也只是可以在花园里走动一下,万不可与花靠的太近。杜若为此很苦恼,也很生气,便经常为此打骂下人。因此这件事情整个丞相府上下都知道。
方蔷听说了这件事,不当班的时候就一个人偷偷地跑去花园去收集花粉,现在花园里的花都慢慢开起来了,因此收集起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等啊等,终于等到纪成思又要造访丞相府。方蔷远远地看见一个小厮引着纪成思往前厅走去,便假装慌张地跑上去,迎头就撞到了纪成思身上。纪成思冷不防一个趔趄,扶住了她。
小厮见这个莽撞的小丫鬟冲撞了贵客,本想教训她几句,只一见是少爷的贴身丫鬟,便不说什么,只立在一旁看方蔷怎么收场。
此时方蔷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说道:“成公子!对不起,奴婢该死!”
纪成思没说话,眉头微微皱起来。被人叫错了姓氏,只怕这还是他平生第一次遇到。
一旁的小厮被她这声“成公子”惊得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吓得脸都白了,刚想出声纠正她,却被纪成思用眼神阻止。
偏偏此时方蔷还不知死活地站起身凑到纪成思面前,“成公子,您衣服上有灰尘,奴婢帮您掸去。”说着,方蔷凑到纪成思面前,用手绢在他身上各处胡乱掸着。
纪成思微微有些不悦,这个奴才真是不懂规矩,他有允许她碰触他吗?不过……他轻轻吸了口气,好像闻到了一丝花香。他低头看看眼前的丫鬟袖中抖出来的粉末,挑了挑眉。
方蔷殷勤地把纪成思衣领上沾着的一枚桃花瓣摘下来,移动之间花瓣的边缘扫到了纪成思脖子上的一小块皮肤,那种轻柔艳靡的感觉令纪成思睫毛微微一抖。方蔷没有察觉到这些,她只是在专心地把手绢上和袖子中的花粉撒到纪成思的身上,
希望自己今天用的胭脂水粉的香味能掩盖住这些花粉的味道,方蔷心想。
等到方蔷志得意满地做完了这些,才发现纪成思正垂着眼睛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目光锐利,方蔷心虚地低下头。
这时,纪成思开口了:“我不姓成,我姓纪。”
方蔷:“……”
她觉得自己可以去死一死了。
她一下没有了方才的好兴致,呜呼哀哉地回去了。
路过前厅的时候,方蔷停下来。她特别想知道那位纪公子会不会为难她,他若是真想把她怎么样,也不过是在少爷面前顺带提一句的事儿。就算是死,方蔷也想早死早超生。
她躲在前厅外张望了一会儿,远远地看到杜小姐花枝招展活蹦乱跳地进了前厅,没半柱香的功夫,又出来了。她一边跑一边打着喷嚏,身后丫鬟婆子们慌张地追着。
方蔷一时忘记了忧愁,看得十分尽兴。春日里的阳光格外温暖,方蔷坐在台阶下晒了会儿太阳,只觉舒适得浑身发软,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
杜锦陪着纪成思走出来时,便看到台阶下歪着一个人,小小的身躯缩成一团,白皙的手上攥着一把丁香花,身体轻缓地起伏着,仿佛风平浪静的湖上袅袅升起的一缕轻烟。
杜锦本就是个放浪不羁的人,平日里就极讨厌那些约束自己的规矩,此时看到方蔷如此,虽觉得她太胆大了些,倒是也没想去责罚她,只是觉得她这样子倒是率真可爱。
于是杜锦走过去,轻轻踢了踢地上的方蔷,说道:“翡翠,你怎么睡在这里?快快起来。”
方蔷动了动,没醒。
杜锦微微弯着腰,故意抬高声音,“来人啊,把这个大胆的奴才给我拖出去打二十大板!”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方蔷已经爬起来跪在地上,紧紧抱着杜锦的腿,惊慌喊道:“少爷饶命!”
杜锦指着方蔷哈哈大笑起来,“出息!”
方蔷才知道是杜锦在戏弄她。她放开杜锦,保持着跪立的姿势,耷拉着脸不说话。
杜锦笑道:“方才你在门前酣睡,冲撞了贵客,还不快点给世子陪不是。”
方蔷抬头,看到纪成思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连个眼神儿都不打算施舍给她。看样子他并没有把刚才的事情放在心上,也对,这位爷平日里要处理的事情只怕不少,又怎会和一个小小奴才计较。
方蔷松了一口气,跪在他面前,恭恭敬敬地说道:“奴婢该死,惊了公……世子的驾,还请世子大人不计小人过。”原来这位是个世子啊,怪不得气度不凡,只是年纪虽小,看着却让人心里不安,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和少爷一样胡闹,方蔷胡思乱想着,暗暗吐了吐舌头。
纪成思点了下头,“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