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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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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如同赫希俄德所言,有些东西,就是鹞子与夜莺的差别。(3)
夜莺也许有美丽的歌喉,有绚丽的羽毛,但却那样弱小,不堪一击。被鹞子抓紧在爪间,或被撕裂,或被放生,一切都由不得自己。
谁妄想和强者抗争,谁就是蠢材。胜利无望,还会遭受羞辱和苦难。
是这样吗?
抗争是没有意义的吗?弱者是毫无价值的吗?好人为什么要受苦?这人生的苦难有什么价值?
那位造物主,亚伯拉罕的上帝,以撒的上帝,雅各的上帝。(4)他创造了这样奇妙而壮大的世界,可当约伯问他的时候,他却回答不了。(5)
那些殉难的,为了理想和信仰而死的,会去哪里?
她的脑子里这样平静地想着,嘴上开始哼起了歌。
很奇妙的旋律,没有人写过,却就那么在她的脑海里。其实那根本不算歌,没有歌词,她只是哼哼唧唧的,吐出支离破碎的片段。少年时她的好友井野很迷恋一本书,还疯狂地推荐给她。她本来应该记得极清楚的,可是现在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头很疼,快要裂开了一样。
但是她却唱得更大声了。鸣人义愤填膺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久久不去的清晰。
“……卑劣地 、愚蠢地 、放纵地 、邪恶地活着,与其说是活得不好,不如说是慢性自杀!”(6)
阳光那样好,有风掠过树梢,抖落下重重的阴影,斑驳如一张水墨画。她想起佐井生前一幅幅的画,想起他的头被一颗子弹击中,苍白的脸孔上染满了红色。她想起井野漂亮的脸孔满是脏污,衣不蔽体地被扔在市政厅的门口,身下一片狼藉。她想起卡卡西靠在墙上,宪兵们站成一排举起枪,然后他对着她微笑,举起手摆了一个放松的姿势,接着衣服上绽开了一大朵一大朵的血花。
她想起曾经最常去的教堂,明明已经很久不曾回忆,然而一切都历历在目,清晰得可怕。闭上眼睛,圣母的雕像、圣子的画,高大的十字架、彩绘的玻璃窗,天顶处透出的明亮阳光,白色石柱上缠绕的常春藤,草地上的铃兰花和停驻的白色蝴蝶。她曾虔诚地念诵和祷告,唇际含着最甜美的笑。
“我要把我的教会建造在这磐石上。”(7)
“你要尽心、尽性、尽意,爱主你的上帝。这是诫命中的第一。”(8)
“要作完全人,要受安慰,要同心合意,要彼此和睦。如此仁爱和平的神,必常与你们同在。”(9)
如此仁爱和平的神啊,当建造在磐石上的教堂被暴/民闯入,当虔诚的神甫们被砍下头颅,当忠贞的修女们被玷污践踏,当供奉的珍宝被叛/军一抢而光,当圣洁的建筑被付之一炬——当你柔弱而虔诚的羔羊如此受苦,当一切都已经耗尽,当小小的祭坛被鲜血和尸首玷污,你的目光在哪里,你的神威又在哪里?
在谁的眼里和心里吗?
主说:“我是葡萄树,你们是枝子。”(10)是的,枝子若不常在葡萄树上,自己就不能结果子。也许没有混乱,葡萄就不能收获。(11)但是,动荡之后呢,死亡令人害怕吗?世界是否会铭记殉难的强者和屈服的弱者?牺牲有意义吗?生命是真实,抑或是另一个谎言?(12)
他如暗夜般的眼里,是一片炼狱的赤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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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明明已经很久不曾回忆。
可她忽然想起了很多很多,然后她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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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很艰难地仰着头,才能以一种卑微的姿态凝视。
先映入眼帘的是个和她年纪相仿的红发女子,目光直直地看着她,即便隔了一层眼镜,也可以清晰看到那眼里不加掩饰的警惕和愤恨。
她不知为何很想笑,原来看透一个人是那么容易,比她想象得要容易得多。看不见的,是他瞳孔里的空洞和伤痛。可看一个沉湎于恋爱中的女人,就像看一本幼儿的画报,一切无从掩饰,一目了然。
她看见爱情,就像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她曾经大言不惭地自夸:“我是沙仑的玫瑰花,是谷中的百合花。”(13)
他英俊年轻的脸孔上挂着微笑,接了下去:“我的佳偶在女子中,好像百合花在荆棘内。”(14)
她笑得像是偷腥的猫,如果那时能有一只画笔记录,一定会是连她自己也惊骇不已的甜蜜:“我的良人在男子中,如同苹果树在树林中。我欢欢喜喜坐在他的荫下,尝他果子的滋味,觉得甘甜。他带我入筵宴所,以爱为旗在我以上。求你们给我葡萄干增补我力,给我苹果畅快我心,因我思爱成病……”
……他的左手在我头下,他的右手将我抱住。(15)
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她是过去,已经被翻过的前页。
脸颊剧烈地疼痛起来。
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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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她看到了他。
只是看到而已。
她的嘴唇动了动。
很是漫长的一眼,不过也很短暂。一眼之后,她继续被押送着向前走,他站在原地,不言不语。
她把最好的留在了过去里,然后永不回头。
只余下徒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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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掠过,樱花的碎片轻溅上衣袂,然后落地。
***
“陛下。”
第二帝国国防军准将微微低头,汇报道:“723已经被处刑。”
久久得不得回应,黑发银眸的军人抬起头,提醒般地又说了一遍:“723已经……”
“知道了。”
年轻的皇帝仿佛在沉思,又仿佛什么也没有想。黑色的额发掠过他的眼睛,扫落出一层阴翳,无悲无喜。723这个数字对他似乎毫无意义,723这个数字所代表的人和事对他也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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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性格就是他的命运。(16)
日向宁次没由来地想起了这句话,这似乎是对他目前所侍奉的皇帝——宇智波佐助最好的注解。
从十余年前几乎被屠戮殆尽的前朝王室,到已经复辟两余年,政权稳固的现在。自从王朝复辟以来,每一天都会有一个曾经的革/命/党被送上断头台。
今天正好是第723个。
也是最后一个。
被共和党们称为“圣女”,被革/命/军视为最后希望的领导者——在经历了长达七百二十三天的牢狱之后,终于在今日被处决。
“你知道吗?”
上方的王座上忽然传来了一句问话,日向宁次精神一振,恭谨答:“陛下。”
“非常巧,今天是我的生日。”
日向宁次微微愕然,他并非不清楚今日是皇帝的生日,只是惊讶于其为何会在此刻提起——世人皆知,十余年前的“723起义”,现在被蔑视地称呼为“723暴/乱”。反叛从首都军事学院的学生们开始,仿佛一滴水,溅入沸腾的油锅里,动摇了当时腐朽欲坠的宇智波王朝,掀起了其后长达四年,被共和党人热切赞颂的“光辉革/命”。
新帝从来不过生日,他们都心知肚明。前任国王和王后,就是在723暴/乱一年之后的7月23日,被革/命党欢呼着送上了断头台。
大概看出了他在想些什么,皇帝笑了一笑,似是漫不经心地说:“‘狮子与人之间没有信得过的盟约,狼和羊也没有共同的愿望。’(17)说到底,权力不过弱肉强食。可惜有些人不明白,到死也不明白。”
日向宁次的背后微微一寒,随即肃然道:“是。”
皇帝清秀的眉眼间没有什么特别的神色,只似笼了一层极深浓的倦怠。日向宁次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疲倦到近乎虚弱的皇帝。他曾经闪耀着坚定信念和森冷光芒的眼睛黯淡了下去,深黑得看不见底,那曾经高昂燃烧着的烈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了,只留下隐晦的灰烬,所有星火都湮灭于无尽的暗色里。
“人人都是俗人时,谈任何主义都俗不可耐。自/由/主/义、民/主/主/义、共/和……”皇帝的唇际微微一动,好像是想笑,但是却又笑不出来,“能在革/命的最高/潮,在自己最英勇的壮年时死去,应该也算是件幸福的事。”
皇帝看向日向宁次,说:“其实你也应该觉得庆幸,看着自己的堂妹以最美丽的方式为理想殉道。你不用看着她嫁给别人,看着她日渐丑陋,看着她老得走不动了,然后在床上咽下最后一口气,屎尿横流。她洁白的眼睛永远不会被权力染色,贞洁的唇永远不会被玷污。她也不会看到她所为之奋战,不顾一切献身的理想和希望,变得比她曾经要推翻的那一切更加肮脏和可怜。”
日向宁次垂下头,额发的阴影划过一道印在唇际的弧,像是隐约的一道笑痕。他说:“陛下所言极是。”
皇帝的嘴角微微上扬,问:“你能看见你到死之前的生活吗?”
日向宁次的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他看出来皇帝并不是在问一个问题,也不需要一个答案。
皇帝似乎有些出神,进入到一个无人能够打扰的世界里,没有人能够给他那个答案,再也没有人能够回答。
曾经在他身边,笑着挽他的手,问过他的那个人,已经成了断头台上的一缕芳魂,接下来还要被架在囚车里,游街示众,给所有仍然心存侥幸的余党们示意反抗的下场。
皇帝的脸孔年轻而俊美,然而双眼却衰老得可怕。他自言自语着说:“我能。我能——看到我到死之前的生活,与现在不会有什么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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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眼的驴沿着同一条轨迹打转,只凭着一只绑在眼前的胡萝卜。年轻的时候,他们都以为这是个遥远的笑话。太遥远了,怎么可能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在书里念到:“惟愿我的烦恼称一称,我一切的灾害放在天平里,现今都比海沙更重。”(18)念得稚气而认真。
因为稚气,所以认真。
哪里真的有烦恼?为了装模作样,强说愁罢了。少年时分永远是无忧无虑,最大的争吵不过是你的手臂过了线,我的零食少了一袋。今天吵得天翻地覆恨不得要绝交,第二天偷偷在底下递过来一只橡皮,于是海阔天空,又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如今——连那种虚妄的胡萝卜都不需要,一切只需要习惯。斗争可以习惯,杀戮也可以习惯。见惯了白骨的眼睛,再也不会因为小小的礼物而感动。沾满了罪恶的双手,再也不会因为星光下的牵手而渗出细汗。被鲜血一次又一次溅上的脸孔,再也不会因为喜欢的少女的微笑面红心跳。
很多年前的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很多年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十年后,二十年后,延着那一道死板而冰冷的轨道,生命会这样活下去,直到让路给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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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花在风里被吹散了,好似从来没有开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