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的等待》蓝玉

2、第 2 章

　　佐为并没有注意到我，大概是因为棋社里的灯光比较昏暗，人又着实比较多．男孩和坐台的姐姐交涉了一下，突然一手指向塔矢亮，嘴里还在说着什么．男孩的个子显然没有小亮高，头发比较短，装着极为随意，不像小亮那么注重仪表．小亮显然也注意到了他，站起身向他走过去，很随和地笑着．我不知道他们两人说了什么，只是觉得奇怪，佐为穿着平安时代的衣服随意走动，居然没有人注意到他．
　　很快，小亮竟和那个男孩对起弈来，引得棋社里的人都过去观看．我没有动，只是看着佐为，他依然没有注意到我，只是站在那个男孩身后，注视着小亮，那样庄重的神情，就好象即将同小亮对弈的人是他．
　　对局开始了．猜子．男孩得的是黑子．他用一个生手才会有的姿势抓起一颗黑子，却迟迟没有下．此时，我只觉得心里一阵抽痛，因为佐为突然流泪了．他的面部被折扇挡住了，我只看见一滴一滴清亮的眼泪落到了男孩的手上．男孩仰起头，惊愕地看着佐为．我也不由自主地走到了他们身旁，我听见佐为说：＂小光，我只是因为太长时间没有下围棋了，所以才难以自制．好了，对局开始－－十七又四，右上角小目！＂
　　我那么近的看着佐为，他依然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大概在这个时候，旁边的任何人对他而言都是空气．他是那样专注于他的围棋，只要可以下棋，他甚至可以付出一切．而我，偏偏又是如此在意这样的他．有时候我甚至在想，如果他不再这样痴迷围棋了，我还会那样执着于他吗？我的思绪越飞越远，直至定格到千年前的那无数个瞬间－－每次坐到棋盘前，他都带着那种朝圣一般的神情，无论他的对手有多弱．即便是同我下指导棋，他的态度也不带一丝轻佻，只是极为慎重地对待我的每一步错棋．在他看来，围棋神圣到万物不可逾越．
　　我正这样漫无边际地想着，佐为和小亮的对局已经结束了．围观的人都惊诧地叫道：＂小亮居然输了？＂这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只是惊讶于他们的反应，堂堂的宫廷棋师若是败在一个小男孩之手，才是难以接受的吧？可是，事情并非如此，他们居然接着叫道：＂小亮怎么会输给那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孩？＂难道，他们眼中看到的只是那个叫小光的男孩和小亮的对局吗？难道，佐为他－－
　　＂不，小亮没有输．＂等他们检查过对局后，有人欣喜地叫道：＂小亮执白，如果算贴目五目半的话，小亮还赢了两目．＂
　　显然，佐为顾及到了小亮的自尊．我看了小亮一眼，他僵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乌黑的头发垂下，遮住了他整个脸庞．我刚要过去安慰几句，却见小光站起身，意欲离开．佐为这才看到了我，他的眼里是难以置信的神情，可是，不受控制的，他还是跟着小光向外走去．
　　一切明了，佐为不是人，他只是一个和我一样没能成佛的灵魂，不同的是，他自杀的行为让他的身体永远葬在了那条冰冷的小河里，他只能依附在别人身上，我想象着他就这样孤寂的存在了一千年，心痛得无法呼吸．眼见着小光就要走出棋社了，我别无选择，只好唐突地紧追过去，叫住了他．
　　佐为比小光更快地回过头来，他的眼神里写满讶异，＂你能够看见我吗？＂
　　＂是的，＂我迎着他的目光，＂佐为，一千年了．＂
　　就这样，我和小光熟识了，因为佐为，不知什么原因，他只能依附在小光的身上．我于是一有空就去找小光，只是为了见到佐为．佐为告诉我，在一百四十年前，也有一个叫虎次郎的人可以让他依附，他便依靠他的身体同别人对弈，虎次郎便成了后来的本因坊秀策．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看到秀策的棋谱时，竟会觉得那般亲切，原来，那都是佐为下的．
　　时间在不经意间慢慢流过，小升初的时候，我没有和小亮一起选择名校海王，而是去了小光所在的叶濑，父母和姐姐都不能理解我的做法，面对小亮惊诧的眼神，我欲语还休，佐为并不希望他的存在被人知晓吧．到了叶濑，一个叫小明的女孩几乎将我视为仇敌，她是小光的邻居，我知道，她是喜欢小光的，尽管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佐为，可是在旁人眼里，我却是为了小光，她注定是将我列为情敌了．在旁人看来，我几乎每天都和小光一起，实际上，我是和佐为一起的．不下棋的时候，他总活泼得像个孩子，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他不知道人类已经登上过月球，在他看来，那是根本就不可能的．他不知道为什么在一个小箱子里，会有那么多人，他们甚至都可以讲话，一千年前没有电视机，一百四十年前也没有，他当然没有见过这么奇妙的东西．我的佐为，他每天都生活在这样那样的惊喜中，看着他难以自制的天真的表情，我总是发自心底地微笑．
　　我以为可以一直这样，直到有一天，我和小光都老得没有了生机．我想，在我死去的那一刻，也该满足了．可是，这个尘世的事情并非想象中那么完美．就在我和小光相继成为职业棋手后，佐为告诉我，他预感到他要消失了．我突然意识到，小光的慢慢成长，意味着佐为距离消失的那一天越来越近，佐为之所以存在，是为了小光，为了将他的毕生所学传授给小光．我没有将这样的发现透露给小光，因为这些只是我的推测，我潜意识里希望它不是真的，是的，我告诉自己，它不是真的．
　　佐为从此变得很悲观，他的脾气也变得暴躁起来，他时常会和小光争吵，可他也没有告诉小光他会消失的事，他自己也是不确定的．我知道，我和佐为都开始变得无助，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唯有等待．
　　终于有一天，我几乎被恐惧扼住了咽喉，强烈的不安将我淹没了．我和姐姐约好去和她的男朋友下指导棋，可是在半途的时候，姐姐显然看出了我的异样，她大概是被我惨白的脸色吓住了，＂莲子，你怎么了？＂
　　＂小光在家吗？＂我那样绝望地看着她，仿佛一个溺水者，拼命地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却什么都抓不到．
　　＂他－－＂
　　我不等她反应过来，已经改变了路线，没命似的向小光家奔去．我极力告诉自己，没事的，一定还和往常一样，看见我到了，佐为一定又会开心得像个孩子．
　　当我赶到的时候，佐为正和小光对弈．小光用手支住下颌，仿佛即将步入梦境的样子．我知道，一定又是因为佐为太想对弈，小光只好无奈地奉陪．
　　我不由长出一口气，原来一切都是因为我太过紧张了．其实，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依然，还和以前一样．我充满笑意地看着佐为，他第一次没有因为对弈而显得专注，他的表情是那么悲哀．
　　＂佐为？＂我疑惑地看着他．他的身体竟开始化为无数晶莹的光点．
　　＂佐为！＂我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痛彻心肺．我跌跌撞撞地上前，想抱住他，可是，什么也没有碰到，我的手自他的身体穿了过去．
　　＂佐为！＂小光的声音．我已无暇看他，只是拼命地想要抓住佐为，＂我不能让你走！＂我拼尽全力地叫喊，仿佛只有这样，神灵才能听见我心底深切的渴望．可是，什么用也没有，佐为的身形越来越淡，＂莲子，还能遇见你，我已无遗憾．＂他脸上悲哀的神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超脱一切的微笑．
　　＂佐为，怎么会这样？＂小光的语气显得那样无助，我了解他的心情，没有什么征兆的，佐为就这样在他面前慢慢消失，这叫他怎么接受？佐为看向小光，＂小光，能够遇见你，我很高兴．＂他的身形彻底消失了，只剩下几点绿荧荧的光点，还在茫然地飞舞．
　　我突然间失去了所有的思考，眼前一片昏暗，耳边响起神灵的声音：＂佐为还是不能够成佛，他将承受无尽的苦楚，你愿意追随他而去吗？＂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