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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喝点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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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雪不冷化雪冷。
诚如日出不是希望,日落并非失望。
日落岂非很美。
眼看着灿烂一点一点被青山绿水吞下,黑幕批天盖地压下来,而月亮并未就此升起。那最后一抹残红就似为一人绽放,而那第一缕黑暗,就像只因着一人绚烂。
绚烂的黑暗,岂非很矛盾。
矛盾得如同人们习惯将希望寄托在每天的日出上。就算明知道结果会如何,还是忍不住去想,明天,明天就好了。
明天,岂非是个充满误会的字眼。
其实明天会怎样,不过依旧是日出,日落,落雪,住雪,起风,止风。
对,尚有生与死。
千百年来可有变过?若谁活了几千年变个妖怪长生不死,也许就能告诉他。
可惜没有。
从来没有。
就算有,只怕它也不记得这岁月光阴,又能说甚麽。
所以淡之叹口气:“天黑了,你若醒了,就起来吃饭。”
小姑娘眨眨眼睛:“你怎麽知道我醒了?你…一直偷偷在看我?”
“四哥不用看也知道你醒了!”龙九提个食盒,一掀帘子进来,满脸忿忿,“凭甚麽要我去买吃的?我可是伤得最重的一个!”
“我是女孩子好不好!”小姑娘挤挤眼睛,偷笑不已,“何况我是因为你们才受伤的,不该好好伺候我麽?”
“明明是为了救你才受的伤,你倒还有礼啦?”龙九脖子一挺,气得面红耳赤。
“得了吧!若不是龙四哥救了我们,现在你就当个冻死鬼、饿死鬼、无头鬼吧!”小姑娘自己说得高兴,甚至拍起手来。
女孩子岂非在男孩子面前才更像女孩子。
哪怕只是孩子,眼角眉梢的意思还是明明白白。
淡之一声不响,悄悄起身出门。走到院子里,歪靠着亭子柱,正好看见月亮出来,挂在树梢上一闪一闪的放着光。
他竟看得有些痴了。
那天的月亮的确很亮,只是不圆。牙形的缺口就像人的心,风灌得进,云遮得住,却不为所动。
客栈住得下人,如何住得了心。
所以常住客栈的,若不是没有家,就是没有心。空空荡荡四面心墙,就算堆着满屋金玉锦绣,还不是一样失落。
与其如此寂寞,还不如去住妓院,找个粉头来乐一乐。抚琴吹箫,柔荑在握,杨柳纤腰,粉颈皓肤。人生苦短,及时行乐。银子是甚麽,买不到月落,买不到黄昏,还不如早早扔出去,免些负累。
淡之银子赚的不少,花得也快,所以他作杀手。
龙四朋友交的不少,忘得也快,所以他作大侠。
大侠不记得眼前人是谁,岂非是常事?
何况,所谓朋友,无论是淡之或是龙四,都要不起。
淡之是淡之,龙四是龙四,虽是同一个人,恰如镜中自观,左右仍异。
难得有人对饮。
淡之并不是个小气的人,只要对上了眼,常常请人喝酒。
“请!”先干为敬,仰首之间,浅杯见底。
小捕快捏着酒杯,面上笑得好不快活:“为甚麽?”
淡之道:“甚麽为甚麽?”
“无缘无故请我喝酒,只怕,这酒不是那麽好喝的。”小捕快口里说着,却干了一杯。
淡之眯起眼来:“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成全。”
小捕快瞅他一眼:“若是那事,龙四爷就找错人了。”
淡之一呆:“甚麽事?”
小捕快呵呵一笑:“龙四公子喜欢男子,这倒是个大消息,不晓得卖给情报贩子能值多少银子?”
淡之窘得面上一红:“这,这…”
小捕快摆摆手:“说笑罢了。”就又一笑,“走吧。”
淡之瞧瞧桌上一堆饭菜:“你一口都没吃呢!”
“喝过酒就够了。”小捕快已起身要走,却被后首客房闹腾声儿留住了。
一个人影飞奔出来,撞在立柱上,面皮红起一片。衣角又被雕栏勾住,扯开个口子,浑身很是狼狈。不止狼狈,他还很应该疼。
淡之摇头叹气:“可惜了这人身上好布料。”
小捕快笑道:“又不用你赔,有甚麽可惜的。”就又绕过那人要走。
后头儿追出个汉子,手里提着刀,就要往那人身上砍。那人一挺身,扬手抓了小捕快躲在后面,一把扼住小捕快的咽喉,口里嚷道:“你若再上前半步,我就杀了他!”
那汉子一皱眉头:“二主子,别为难小人。”
“快放开他!”淡之喝道。
“二主子,小心伤及无辜。”那汉子正要上前,却被小捕快连声咳嗽吓住了。
“放了邧哥,我自然会放开他。”
小捕快脸有些红,喉间疼的紧,却斜眼打量这人,见是个少年公子模样,口里勉强笑道:“这位公子…你我,你我无怨无仇,何苦…”
“情非得已,还望公子见谅。”少年竟面有愧色,低声应了,指尖倒是松开了些,小捕快这才喘口大气。
淡之道:“我们不过是路过这里,你们有甚麽恩怨,大可出去解决。”
那汉子瞅了淡之一眼,突道:“这位是…龙四公子?”
淡之略略点头:“既然知道我是谁,还不速速放手?!”
那汉子来不及应声,少年突地接口道:“久闻龙四公子侠名,今日一见,真是,哼!”
淡之一瞪眼:“还不放手?”
那少年冷哼一声:“龙四公子恩怨分明,豪气分明,怎会是个缩头乌龟?”
淡之道:“豪气侠义是说与朋友的,这位公子上来就胁持龙某的朋友,还口出恶言,真不知哪个无礼些!若再不放手,休怪龙某不客气了!”扬手间,面前木桌竟裂成数块。
一时静下来,没人说话,没人动弹,连呼吸声都不可闻。
偏偏有人笑出来。
还是很快活的那种笑。
大概只有不怕死的人,才会捡这种时候笑。
小捕快笑罢了,才垂目望着喉间轻颤抖的手道:“别怕别怕,他说笑呢。”却又冲着淡之摇首道:“我甚麽时候成你朋友了?”
淡之愣得一愣:“啊…”
那大汉一挑眉头:“既然不是朋友,龙四公子何必趟这浑水?”
“我不是龙四公子的朋友,他自然不会出手帮你把他打倒。”小捕快又一指那汉子,“你兄弟被他抓了来威胁,你不去抓他兄弟来威胁,却抓着我,又是何道理?”
少年面色一白,小捕快轻笑道:“年轻就是好啊,做事有劲头。”
那汉子左右看看,倒也不敢贸然出手。
淡之眯起眼来,慢慢伸出手来,缓缓按在刀柄上,尾指轻轻挑起柄上流苏,口里咳嗽一声。
汉子的脸色有些白了,额间细细的布了层汗珠。淡之却一眼都不望他,只是把玩刀柄,嘴角慢慢浮起丝笑意。
在江湖上叫得响名号的,没杀过人的只怕没几个。因为不少人信奉这麽一条,若不想对方杀死你,你就必须杀死对方。所以没杀过人的,若不是已经死了,就绝非江湖中人。
杀人越多,名声越大。
反之,倒不尽然。
龙四公子名气够大了,可他当真没杀过几个人。
不是不杀,而是比杀更惨。
若是他笑了,那麽下场只怕要惨上百倍。
那汉子左思右想,把张脸憋白了又转黑,终是叹口气,抱拳冲众人一稽:“今日龙四公子在,在下不敢放肆。还望二主子早些回头为上。”又一顿,铁青着脸道,“山水有相逢,后会有期,请!”竟跃窗而去。
少年松口气,这才放开小捕快,满脸歉意:“得罪了。”
小捕快摇首笑笑:“好说好说。”
少年望了一眼淡之,嘴唇略动了动,却咬牙不语,抱拳一躬,就要离去。
小捕快伸手一拦:“凭你的功夫,想从狄敖手上救出你哥哥来,只怕不容易。”
少年一愣,眼中露出惊疑神色,小捕快忙道:“你别慌,若是有加害之心,叫我不得好死。”
少年面上一红:“是狄阦造次了。”
淡之张大了嘴:“你是狄家二少爷?”
小捕快摇头笑道:“你才知道?”
淡之讪笑道:“你不是想管闲事吧?”
“若不管,莫非这打坏的桌椅要我赔?”小捕快一耸肩,满脸笑意。
淡之很想一拳打过去,却又硬生生忍住了。
江湖上的龙四公子,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今日已经数次失态。淡之不由感慨,二十余年的气质修养,毁于一旦,索性闭口不言。
小捕快居然与狄阦相谈甚欢,各有相见恨晚之感。
又说得几句,狄阦突道:“今日这一闹腾,只怕日后狄家会找龙四公子与韩公子得麻烦…都是我的不是…”
小捕快却道:“这是甚麽话?莫说是大名鼎鼎的龙四公子遇上了,就是个普通人,见了狄公子这般性情中人,还有不两肋插刀鼎立相助的?”说着瞅了淡之一眼,满脸笑意。
淡之脑中嗡了一声,苦笑不迭。
狄阦却一脸惊喜,忙的打个躬:“若是有龙四爷一句话,我与邧哥…可算有救了。”
小捕快只管抿着嘴偷笑,丝毫不管淡之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了。
等狄阦去隔壁安顿了,淡之摇首道:“自个儿的事儿还有一堆,何苦去管他人闲事?”
小捕快却笑嘻嘻的:“闲事麽?”
淡之瞅他一眼:“你怎麽知道他是狄家的公子,有为何要我帮他?”
小捕快笑呵呵的:“作捕快的,连人都看不准,岂非是失职?”
淡之一阵头痛:“为何笃定我会帮他?”
“我没有想过你会帮忙,却也没想到你不曾拒绝。”小捕快打个呵欠,“龙四公子?呵呵,名不虚传。”
淡之突然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很大的套儿里。
“韩越,你当真是个捕快?”
“龙四爷,问过的话说第二遍,岂非很没趣?”
淡之答不上来,却模糊的想到,若是有一日,自己死在这个人手上,倒不会太过惊讶。
穷凶极恶,抑或笑里藏刀,淡之都不怕。
他最怕的,是伪善。
特别是看不出欲望与目的的,伪善。
淡之叹口气,从回忆里拉出自己,觉得无比沉重。
狄家的鸳鸯刀,今日领教了。
小捕快,莫非你早已料到会有今日,这才早早卖个人情给他们麽?
淡之摇摇头,慢慢走回去,背上的创口有些疼,他却把背挺得更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