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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自难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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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岂非是个奇怪的什物。
人记得或不记得,全在一念之间。强令记住一物,往往费力又不讨巧。待不再想时,它却又大摇大摆,登堂入室。梦中荒唐古怪,诡谲媚惑,幻象丛生,迷离缠绵。
他山之石化水,可还记得昨日迎风傲立?
谁可知,谁可说。
记忆这东西…唉,捉弄人得紧。
若有人问,你还记得麽?瞬间拉开已然逝去的幕布,反复重演五色斑斓的迷梦。一遍遍修改着悲喜过往,直到模糊得辨不出真实的原样,心底自然舒畅。由此就又窃喜起来,尤为自得,笑嘻嘻道,看,世事岂非本就是这个模样。
离开了记忆,人紧张苍白得如同死去一般。新生的意义,也许只是离空白最近的地方。本能的追寻记忆最原始的模样,多半是人不自觉的癖好。如同听到初恋女子的名字,心底颤抖着甜蜜而感伤。渴求半面不忘的机缘,大概只是因为人始终孤独而绝望。
若看见两个朋友,或是一对情人,莫吝啬你的微笑。若你就是其中之一,也别太过欢喜。毕竟只有回忆才能跟随你天涯海角,不离不弃。只是勿求甚麽永世不忘,于他人记忆终永存,实非我所愿,亦是痴心妄想。
倘若想得明白这些,纵是伤感异常,却不至再失望。
被小捕快韩越拉着时,淡之正这般想。
行出京城,于城郊一农家借宿。
屋狭天寒,二人同榻而卧。竟似三生三世不曾见,再话家常。
“你…”一开口,两人都笑了。
小捕快道:“你先说。”
“你没失忆,何故假装?”
“若不装,今日定见不到我,只怕坟上已快长出草来。”
“为何不来寻我与八拍?”
“…天大地大,且不说我身不由己,真去寻你们,只怕一个都活不了…”
淡之一咬牙:“对不起,八拍…八拍叫淮宁王抓去了。”
只听一阵轻笑:“我就晓得,他终究不会放过的。”
“为何你毫不惊讶?”
小捕快侧过身去,轻叹一声:“因为…你来了。”
“诶?”
“若非八拍有事,你定不会来见六只龟。”
“若知你在他处,我早已杀到。”
“何苦?”
“甘之如饴。”
小捕快叹笑道:“若是觉得欠我一刀,大可不必如此。安心就是,今日受我一剑,早已相抵。”
“我欺骗你在先,伤你于后,还累你受制于六只龟,却又没守好八拍…如此种种如何相抵?”
小捕快伸手轻抚淡之面颊,叹息道:“偏你记性好。”
淡之握住他手,将头埋在小捕快颈间,小捕快环住他笑道:“再者说,我亦骗过你,也伤了你,何况…照顾八拍岂非很不容易,你也算受过委屈了。”
“甚麽叫‘算’?!”淡之低吼一声,抬起头来,“这些都还罢了,你为何装死骗我?”
小捕快笑道:“你看外面月亮又圆又亮,可它明天就会消减,再想见时,就又要候着下月十五,可是?”
淡之有些愣,却也点了头。
小捕快眯起眼来:“当你盼到十五时,却是乌云满天,你又如何?”
淡之叹口气:“所以不能怪月亮骗了你,而是你骗了自己。”
小捕快点头笑道:“月亮从未说过自己哪天会亮,哪天会圆,可是?”
淡之一捏他面颊:“哼!”
小捕快笑着闪躲:“你那一刀险些要了我的命,我又怎知不会死,还叫六只龟救了去…”
淡之一把搂住他,狠狠亲了一记方道:“见我还装不认识,‘公子认得我’?呸!”
小捕快扭着只管笑:“做戏不作全套,怎能有机会叫你我脱身?何况先前不装,莫说是我,就是八拍与你,也安生不到今日。”
淡之有些不悦:“怎地八拍放在我前面?”
小捕快忍不住又笑:“吃他的醋?”
“不,吃你的醋…”
淡之温柔的堵住了小捕快的嘴,轻轻拉开他的衣衫,抚着胸前一道伤痕:“可痛?”
“还好。”
“你可知我真当你死了,恨不能随你去了。”
“所以我将八拍托付给你,就是怕你做出傻事来。”
淡之忍不住又捏小捕快的脸:“偏你想的出这阴损的招数,简直是下九流…不,是不入流!”
小捕快呵呵一笑:“你受委屈啦!”
淡之哼了一声:“八拍还真不是盖的,亏你有一套,竟能镇得住他。”
“打第一眼见他,你岂非已知他是甚麽样人?”小捕快挪得近些,轻柔的呼吸吹在淡之耳侧,叫他一阵心神荡漾。
淡之垂下头来,亲他发梢:“怎会不记得…”
两人就都笑了。
月色入水,撒在简朴的土墙上,投下岁月的阴影。
那时尚在追查闻莺等人的凶手,淡之跟在小捕快身侧已过月余。
小捕快从不言去何处,只是巡查探访,走走停停,一路向北。那日却一反常态,羁留于客栈不曾出门。第二日更是直至日上三竿方起身。慢条斯理梳洗罢了,才叫了一盘甜饼,一壶香茶,坐在客栈大堂细细品尝。
淡之有些奇,遂道:“今儿不赶路?”
小捕快笑笑:“入夏了,日头毒,不如宽坐歇歇。”
淡之瞅着快近巳时,也就不说甚麽。
过了午正,小捕快伸个懒腰,笑道:“困得紧,我去小睡。”自起身上楼不提。
淡之估摸着他是在等甚麽人送消息,也就耐着性子候着。
未正二刻,小捕快方重回大堂。又要了两个甜饼,细嚼慢咽。
淡之有些道不明的心堵,却又不好开口,只讪讪的:“今儿就候在这儿了?”
小捕快点点头:“且再坐片刻。”
这“片刻”就又是一个多时辰,眼看申时也要过了,才见小捕快眯眼笑道:“来了。”
淡之一个激灵立起来,却不见有人进客栈,就行出客栈去,细细打量街上行人,却没一个看着像的。
小捕快一笑,一指街尽头。远处隐隐有辆车来,走得甚慢。礼让行人,绝不抢行。
淡之正想夸那车夫好技术,却愣着没开口。那驾车处空空如也不谈,拉车的,却非良马。莫说是了良马,连驽马都算不上,却是一只大弯犄角黑毛白额的…
淡之一挑眉毛:“牛,牛车?!”
远远那牛还哞了一声,引得小儿嘻笑。淡之嘴角抽搐一下,说不出话来。
牛车极缓极稳,牛儿脖上的铜铃间或响一声,还是它自个儿摇头摆尾弄出来的。
淡之好阵子方缓过来,扭头道:“你在等那只牛?”
小捕快朗笑一声:“也算是吧。”
淡之无言以对。
待那牛行到客栈前,早过了一顿饭的功夫。淡之瞅瞅这半条街,不由道:“佩服佩服…”
小捕快笑了一声:“好说好说。”这才起身出门,立在牛前,伸手抚摸。
牛儿眨眨眼,伸出舌来舔他手,浑是亲热。又摇头晃脑的,引得脖上铜铃声大作。
淡之这才发现牛车帘子缓缓一动,有四根白生生的手指,慢慢伸出来,抚在车辕上,好阵子才见另一只手扣在车帘上。
小捕快依旧面上带笑:“来了?”
里头隔了一阵方道:“小捕快…”说不出的懒意,透着几分撒娇的味儿。
淡之身上一抖,涌出些酸意。
小捕快呵呵一笑,伸手慢慢拉开帘子:“还不出来?”
里头道:“干嘛突然拉开帘子,吓死我了!”
小捕快忍笑道:“是你太慢,怎好怪我快?”
里头埋怨道:“谁说我慢的…不是说好申正二刻麽?我还快了一刻钟呢!”
小捕快拉住一只手道:“是是,申正二刻!你快出来吧。”
“说我慢,哼!快道歉…”
只听小捕快道:“我信上说申正二刻,那是昨天…你迟了整整一日,还敢嘴硬?”
那人探出个头来,淡之才见着他的脸。瘦瘦尖尖下巴颏子,小小巧巧身子骨,眼睛倒生得漂亮,转动之间,有些灵气,就是…就是转的慢些。
淡之看得一愣。这孩子,是小捕快的…弟弟?长的不像…朋友?端的亲热…不由拉下脸来不言语。
小捕快拉着他手,转身对淡之道:“他就是知忧,王知忧,人称…呵呵,‘慢八拍’。”
“去!谁是慢八拍?!”八拍把眼一瞪,就掐小捕快胳膊。
小捕快笑道:“只有听见‘慢八拍’三字,他还快些。”说着一拉八拍手臂将他背下车来,径直入了大堂。
淡之哦了一声,原来他就是八拍…可心里腻味得紧,只得跟进店里:“你与八拍性子相去甚远,怎能同处一室?”
小捕快垂目一笑:“若是一摸一样,岂非对镜自观,无趣之至。”
淡之一想也是:“我记得你曾说与他是师兄弟,这麽算来,你们相识有些年头了…”
小捕快苦笑道:“孽缘,孽缘啊!小时候我与师父同住,他只是月余来一次,不习武不练功,只管拿着药草鼓捣,师父甚是宠他。”
“你们为甚麽又住在一起?”
“他家出了些事,叫对头灭了门…若不是他那日正好上山,只怕这世间就要少位好大夫了。”小捕快笑笑,极其温柔,将八拍放在椅子上坐好。
八拍却嘻笑着把玩他的头发,淡之有些不悦:“你们甚麽关系?”
“师兄弟啊,不刚说过?”小捕快瞅他一眼。
淡之皱眉道:“多近的师兄弟,也不会住在一起,同进同出,同起同睡…”
“还双宿双飞呢!”小捕快忍不住大笑道,“若与他这样子的人同进退,岂不是憋死人?”
淡之一想也是,却又不放心:“你当真与他…没甚麽?”
小捕快叹口气:“自然没有,若是有,又为何要告诉你?”竟不在看他。
淡之心里又酸又麻,却又发作不出来,竟胀得醒来,这才发现还是那农家小屋。怀里的人早已睡去,呼吸轻稳,面颊微红。
淡之抚着他的脸。
当日反目,还不是因着你与八拍暧昧不清,我却没勇气问你第二次。如今失而复得,又如何问着第二次。
叹口气,就也闭目睡了。
外头的月亮,似乎更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