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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暗香浮 ...

  •   眼看着赤链子就要缠住喉间,淡之一动不动。他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龙九本想飞身来救,却也来不及了。
      血溅五步,摇落梅花,岂非是绝美的事。
      奈何柳玥却突地转了手,链子直直飞入淡之身后的墙上,打出一个大洞来。
      淡之瞅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柳玥的手有些抖,面上红潮起伏,眼神有些惊疑。
      淡之也就不再看她。他甚至找了个舒服的椅子坐下来,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
      出奇的平静,意外的沉着。
      龙四公子也许是个有脾气有血性的大侠,可他现在只是龙捕头,龙淡之。
      柳玥垂下头来:“你为甚麽不躲?”
      淡之道:“你为甚麽不杀?”
      柳玥咬着下唇:“他说是你杀了我师姐…”
      淡之叹口气:“若他要你来杀我,大可找个更好的借口。”
      柳玥仰起头来:“那你说一个予我。”
      淡之摇头,柳玥垂目道:“我知道我打不过你,可我还是…”手一抖,赤链子窜了回来,缠在腰上,竟又是一条红艳动人的腰带。
      莫说是腰带,女子的每一寸,岂非都是极厉害的武器。
      淡之轻道:“柳玥…你母亲,莫非也姓柳?”见柳玥一愣,淡之又道,“你才来时,就说你母亲有话要你带,现在你快要走了,这话却还没有带到…”
      柳玥哼了一声:“我娘说了,有人要来杀你,叫你小心。”
      “多谢。”淡之应了一句,面上却毫无感激之色。
      柳玥瞪了淡之一眼,突地转身就走。
      龙九惊得奔了一步,却又停下来望了一眼淡之,没有再动作。
      淡之叹口气:“要追,就现在去。若再不去,只怕不止是今天追不到了。”
      龙九愣了一下,终是追了出去。
      方才还歌声缭绕的小室,片刻散得干干净净。
      淡之轻笑一声,缓缓合上眼睛。
      他竟似睡去了。
      朦胧中的江湖天赋异禀,无论甚麽样的创伤,都可以迅速止血,愈合,了无痕迹。
      是谁在低语,是谁在问答。
      所有的一切都是黑暗,黑暗才是这个地方的本质。可人总想着光明,却不晓得光明之下有多少罪恶。
      黑暗自然掩藏了更多的罪恶。
      光明却要把它暴露出来,所以你说,究竟是黑暗可耻,还是光明可恶?
      光明总是正义的。
      正义?黑暗就不正义麽,呵呵。罪恶之所以是黑色的外衣,只因为人的罪恶连黑色都不配。所以有错的,不是光明和黑暗本身,而是试图将光明与黑暗划定界线的人本身。
      人本身?
      人的天性就是如此好勇斗狠,却也亏得这般百折不饶、永不言弃、再接再厉,才有这些绮丽瑰奇、光怪陆离,否则人人内心通明、万念俱灰,那还有甚麽活头儿?不如早早死了,也免得麻烦。所以…
      所以?
      所以你来帮我,你会看到甚麽是光明与黑暗的本质。
      心里一阵抗拒,却说不上话来。急得大汉淋漓,偏又百口莫辨,煎熬得辗转难安。
      原来是背上创口裂开,痛得厉害。
      鸳鸯刀,名不虚传。
      淡之望了一眼窗外,漆黑一片,偶有两三点星芒闪烁一下,就又隐去。
      雪,不知何时落的,也不知落了多久。
      江湖催人老。
      淡之伸出手来细细的看。
      十指修长白皙,厚厚的茧子,是多年练刀的成果。稍稍动动,还是灵活柔软。就又抚上眼角眉梢。呵,还好,一般年轻细致。就又按住胸口。叹息一声,为何独有这里,苍老得无法言说。
      淡之并非不想死,小捕快并非不想活。
      江湖亦能催人死。
      柳琼死的时候,淡之与小捕快正在京师。淮宁府的动作不比他们慢多少。但明与暗之间,若选对了一边,得益之处绝非一点半点。
      但小捕快没的选,他岂非一开始就站在明处。
      淡之?淡之自是在暗。
      如同黄昏恋上晨曦,相隔的是整个黑夜的尸床。
      无法逾越,无法触及。
      又如同两头野兽在旷野中相遇。彼此探询过气息,本该各自捕获猎物果腹,却发现彼此为饵食。争斗起来,两败俱伤。
      淡之叹口气,睁眼又倒杯酒。
      小捕快,你与慢八拍,又是甚麽呢?
      偏偏没人应承,淡之只好笑笑,和衣而眠。
      竟忘了背上刀伤刺骨的痛。
      天明再上路,只得一人一刀。
      雪昨夜不知何时已停了。

      消息走漏了。
      淡之砍倒最后一个,脑中只剩这个念头。身子已有些倦,盯着刀上未干的血迹,竟有些恍惚。
      只能赶快走。
      越快越好。
      今天天气很好。
      淡之却走得很慢,腰也挺得很直。背上的伤口似乎裂开了,一片湿热透出来,终究比雪上的阳光温暖些。
      痛。
      淡之连表情都没变过。
      走得已然很稳,很慢,只是背,挺得更直。
      很直的,还有道旁的枯树,还有路边的小亭,还有远处的山峦。
      银状素裹,岂非很美?
      柔和的波动着,宛如少女的眼眸。洁白的雪色,宛如少女的柔肤。晶莹的冰露,宛如少女的泪珠。远山上小小的阴影,宛如少女的肚脐…
      淡之突地笑了。原来自己竟这般好色,看甚麽都似女人。
      那为甚麽偏偏喜欢小捕快。
      淡之收敛笑容,这个问题纵使再想一天,一月,一年…只怕也想不出。
      打断他的,是一阵马蹄声。
      又是马蹄声!
      空荡荡的官道。天上不曾下雪,地上却有马蹄。
      很轻很慢的马蹄声,徜徉着踩在积雪不深的大路上,有种说不出来的惬意。
      不慌不忙,闲庭信步。
      淡之耐心的走在前面,所有的意识仿佛凝结在脊背上,恨不得后面长出一只眼睛来。
      马蹄声近了,却没有超过他的意思。
      淡之额上有些汗,已经冻在风中。
      马蹄声依旧不紧不慢,还轻轻夹杂着铃铛的脆响。
      他们就这麽走了很久。
      淡之很有耐心,他在等对方先出手。
      又走了很久,已经快见到京师的城门。
      马蹄声,铜铃声,也还是不急不徐。
      淡之有些恼了,突地往旁侧一站,停了下来。
      马蹄声却没有停,铜铃摇晃着那个调子慢慢往前走。
      擦身而过的瞬间,淡之斜斜瞅了一眼。
      马是好马,长腿丰腰,一身通黑。
      骑马的不过是个年轻男子。青衫白袍,方巾执辔,蹬着双簇新的皮靴子,腰间别着宝剑。
      不过是个世家公子独自出游。
      淡之松了口气,背却不由挺得更直了,连脖颈也挺了几分。
      下一刻,他却像被雷打到。
      九天外的雷,独独劈中这一棵树,是树的劫数。
      淡之不是树,但那少年却是雷。
      擦身的瞬间,那少年也斜斜瞅了他一眼。
      那眉眼,岂非比远山清冽。那脸色,岂非比白雪更惨淡。但那唇角轻扬的浅笑,那左颊上的醉人的酒窝,岂非比雷更闪耀。
      淡之说不出话来,若非腰挺得直,虚软的双腿,只怕已倒退数步,跌坐在地上。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少年这一眼看过,并未流连,甚至并无其它,如看道旁的树,道旁的亭。
      淡之猛地上前拉住缰绳,少年显然吃了一惊,却露出笑来,熟悉的声调却透着生分:“这位大哥,有何见教?”
      淡之倒吸口冷气,若非眼神真诚,直以为有人存心戏弄。
      那少年笑道:“这位大哥,莫非认错人了?我并不认得你。”
      淡之心里一痛,摇头道:“你…叫我甚麽?”出口自个儿也愣了,这声音,抖的竟似树上的枯叶。
      少年笑得有些无辜:“你看来年长于我,唤声大哥有何不妥?”
      淡之哭笑不得:“你晓得我是甚麽人,竟敢胡乱叫唤?”
      少年眨眨眼睛:“你带着刀,却不着官服,就不是衙役;没穿官服,却拿着刀,也不是强盗。可若是市井无赖,你身上又没有痞气。但若说是江湖侠客,我却没听过雪天徒步的大侠。”
      淡之道:“听来有些道理…”
      那少年却大笑道:“可你却走在官道上,所以我猜…你是个捕快,是个有要事的捕快,而且…”他眼中露出一丝狡猾的笑意,“而且你必是个没钱的小捕快。”
      淡之道:“我没法说你讲的不对,但我终究是人…是人就有好奇心…”
      少年笑罢了方道:“今儿没落雪,你的靴子上泥沙不少,定是走了不少路。若我没看错,你背上的伤只怕不轻。可你却挺直了背走路…我以为,只有穷捕快才会有这样的骨气。”
      淡之挑眉道:“也不见得吧…”
      少年一笑罢了,不置可否:“那现下,我可以走了麽?”
      淡之这才想起自己还拉着他的马缰,忙的松开,却又有些不是滋味,忍不住道:“你…当真不认得我?”
      少年望他一眼,歉然一笑。
      淡之道:“那你是谁?”
      “我是我啊。”
      “不,你的名字。”
      “韩越。”
      淡之打个抖,一把拍在他腰上,却不想少年应声落马,还皱起眉来:“有话好好说,何必将我推下马来?”
      淡之有些吃惊,行至他身侧,也不拉他起身,只是扣住他手腕。稍顷沉下脸来:“你的功夫呢?”
      “功夫?”少年摇头笑笑,“我忘了。”
      “忘了?”淡之有些头痛。
      “我生病了,好起来的时候,忘了很多事。”少年拍拍手立起身来,“一开始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也许以前我会功夫吧。”正要翻身上马,却又忍不住回头道,“看来,你认得我?”
      淡之本想点头,却又忍住,没有动弹。
      少年歉意一笑:“看我真是失礼了。这位大哥,你这麽走,只怕要晌午才能进城…”
      淡之突道:“你不记得这些了,那你…怎麽…”却又踌躇起来,不止如何问他生活起居。
      少年却像猜到了,嘻嘻一笑:“我有爹娘丫鬟,他们会照顾我。”
      “那你忘记的事,也是他们说与你的吧…”淡之喃喃道。
      “自然。”少年抿嘴一笑,却又叹口气,“可惜他们都不肯多说。说的那些,我总觉得不对,却又不晓得哪里不对,想多了,头就痛。”说着就又一笑,“还好,哥哥有时回来看我,与我说话排解。”
      淡之心里一动:“哥哥?”
      少年点头道:“他说是我远方亲戚,似乎做官,爹娘对他很是恭敬。”
      淡之叹口气:“你那哥哥可是姓朱?”
      少年笑道:“猜错了,他姓六。”
      淡之有些茫然,少年掩口笑道:“很古怪的姓吧?不是‘刘’,也不是‘陆’,是一二三四五六的‘六’!”
      淡之突道:“那哥哥对你可好?”
      少年想了一阵,就又笑道:“我不懂甚麽叫好。他是唯一会来看我的人…只是他也有些古怪,有时听我念另一个名字,脸色就会很吓人…”
      淡之心里叹息,另起一题:“今儿你怎麽一个人就跑出来了,家里人放心?”
      少年突地显出一丝落寞的神色,只是一瞬,就又隐去笑道:“闷。”
      “闷?”
      “自然,闷得紧!你看昨夜下雪,今儿本该出来寻花,却要困在家里,何等气闷!”少年一挑眉,却又露出几分戏谑神情,“不过偷跑出来,也该回去了,再不走,他们该…”
      话儿没完,就被前方急驰而来的马蹄声打断。
      又是马蹄!
      淡之抬眼一扫,十七八个人影策马而至,打头儿的那个骏马神飞,金冠锦带。
      淡之叹口气,却不觉拉住了少年的手。
      打头那人一顿,拉缰立住,口里道:“你倒真快。”
      淡之笑笑:“不算迟就是了。”
      “你来是为他?”
      “不,是为你。”
      那人昂首一笑:“荣幸之至,可你不怕小捕快吃醋?”
      淡之扭头望了少年一眼,苦笑道:“见着他,已是意外收获。若他还会吃醋,岂非要叫我乐上天去?”
      那人笑道:“这麽说,该请你喝酒。”
      “那就该换我说荣幸之至。”
      那人正色道:“请一个想杀我第二次的人喝酒,还真有些后怕。”
      淡之叹口气:“能要我第二次动手来杀,你面子也着实不小。”
      那人哦了一声:“原来如此。那请吧,龙四公子,或是…杀手淡之。”
      淡之抬起眼来,平静无波:“有劳引路,六只龟…或是,皇上绯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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