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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说起江湖上风头最盛的人,没有人不会想到游龙宫的惊鸿公子。
      韩白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对方不过方及冠的少年,跟随在南门雁身边,依稀一身白衣,举止大方,芝兰玉树,风流得体。
      南门雁已经五十岁了,体态发胖,一身福字锦袍,坐在主宾的位置上,与陆盟主把酒甚欢。那少年次于侧座,话不多,稚气的眉眼却掩不住自身绝世的风采。
      不过那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

      再见到他的时候。
      那少年已经成了大名鼎鼎是惊鸿公子,无数深闺少女魂牵梦绕的对象,只不过一袭胜雪的白衣却变成了黑衣。
      有人问他原因,他只是闭了嘴不答,若是熟人,也会笑着透一两句口风,说是打赌输了。
      至于他打的什么赌,和什么人赌,就不得而知了。
      凭这一点,韩白觉得这个人还蛮可爱的。江湖人最重义重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何况若人人都剥得光秃秃的像个鸡蛋,全身上下毫无秘密,那,岂不是太无趣了。

      韩白一直觉得时云凝很可怜。
      一个女人,若生得一副倾国倾城的好皮相,可谓三生之福,但这脸要是长在男人身上,简直就是暴殄天物了。时云凝是官宦世家,从小开始,上门提亲的人就已经屡次踏破门槛,不得已他老爹才将他送到了游龙宫习武避难。到师成以后,时云凝更是常年漂泊在外,除了每年给师父庆生,几乎没有回去过。他的名气也就是从那时闯出来的。

      韩白之所以会知道这么多有关时云凝的事,主要还是因为他的徒弟花瑾。
      韩白是江湖医生,除了治疗疑难绝症,最大的乐趣就是四处云游,寻找珍奇异草。结果一次在边夷的十万大山里,就找到个奄奄一息的女孩。韩白大喜,知道她中的是一种叫“丁古虫”的奇毒,这毒不算猛烈,可是发作起来剧痛无比,生生会折磨死人。韩白见她两眼翻白,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忙就地找了所房子,镇住毒势。结果那孩子醒来之后,除了名字,其他一问三不知,韩白长叹一声,知道她是把脑子烧糊涂了。可眼下人不生地不熟,又遍寻亲友不着,只好留在身边,等她记忆恢复了,再放任离开。
      花瑾身体不错,只养了半个月就能下床。每次韩白每次看病,她就在一边凑热闹,时间一久,居然也能开得几味药方。韩白心头一动,起了收徒的意念,于是病人又变成了徒弟。
      这个徒弟在他身边一跟就是三年。

      江湖医生命苦,赚不了大钱,整天就帮人治些跌打损伤,病人出了事爱找,病人的仇家也爱找,病人的亲戚朋友更是一等一地难缠。韩白没有悬壶济世的梦想,只喜欢捣腾那些花花草草。
      韩白听说宁西的无涯山上有一种五彩灵芝,五百年才出一支,赶紧招呼了徒弟动身。时至夏日,骄阳如火,两人徒步行了十几里山路,都累得不行,忽看到路边停着座简陋的茶铺,四角用木架子撑起一片可以遮荫的地方,一个黑衣客背对着他们坐在那里喝茶。韩白不禁多看了两眼,只觉得此人身姿挺拔,如同劲竹。
      花瑾乖巧,搀韩白先坐了,然后喊主人要水。
      擦身而过的时候,那黑衣客突然一把抓起花瑾的手,把她拉住。
      “你做什么?”花瑾迷惑地问。
      “抱歉,认错人了。”那人面无表情道。
      韩白先是一惊,过了很久才把记忆中一袭白衣的少年和眼前这位黑衣楚楚的年轻人联系起来,只是人人都道时云凝远如观玉,面若桃花,不知今天怎么正好心情不佳?
      正想着,时云凝微笑起来,他眉若点漆,唇若含朱,这么一笑真如春风舒展,把姹紫嫣红都吹开了。韩白心头一跳,暗道果然邪气,不敢再看。时云凝道:山途艰险,凝居然有这等缘分,不知是哪位前辈。韩白道惭愧惭愧,把自己的名号说了。当下坐在一起攀谈,说起此行的目的,时云凝沉吟片刻道,此地凶险,韩先生虽德馨艺美,恐怕力不从心,不如结伴而行。韩白受宠若惊,心想此人古道心肠,果真是新一辈翘楚。
      果不然一行人就在途中遭遇了挫折。这五彩灵芝原来是有主人的,花瑾采药时不慎中了陷阱,给捉了去。时云凝为救她,孤身入虎穴,差点也给捉去当压寨相公,最后虽勉力杀出重围,却因此受了重伤,在医馆陆陆续续养了一年才好。时云凝为人低调,韩白更有病人要治,便让花瑾担负起照顾他的责任。离开的时候,时云凝送了一盆极品龙涎作为谢礼。
      韩白知道这盆龙涎是南门雁的得意收藏,花了很大功夫才得到,平时宝贝得很,只有逢年过节才拿出来在宾客面前炫耀,没想到居然不声不响就转手送人了。
      时云凝只说:“龙涎在我手上不过是玩物而已,倒不如送给真正懂的行家,想来师父知道了也不会怪罪。”

      “惊鸿公子果然是惊鸿公子。”韩白由衷赞道。
      “借花献佛而已,又不是他的真本事。”
      “徒弟,你难道不喜欢他么?”
      “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花瑾说。
      “我只知道,有人说喜欢就是喜欢,有的人说不喜欢,也是喜欢……不过,这世上喜欢他的人多得是,若是人人都要回应,他又如何做得回那片叶不沾衣的翩翩浊世佳公子呢?”韩白戏谑道。
      花瑾停了浇水,有些怔忪。

      经过这件事,韩白和时云凝就熟稔起来了。对于江湖上的传言,他也有所耳闻。
      时云凝这个人品性和样貌都是一等一地端正,处理起事情来也很有大家之气,认真规矩得让人挑不出错。实在是很让人好奇:他怎么还没有成亲呢?
      一次趁着酒意,韩白问了。
      时云凝说了只一句很高深玄妙的话。
      他笑得如沐春风:“你……觉得我看起来怎样?”
      ——韩白突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像他这样出色的人,估计看哪家姑娘还没有自己漂亮。可见过犹不及,人长得太漂亮了也是一种罪过。

      天有不测风云,乖巧又懂事的花瑾突然失踪了。
      韩白过惯了有人陪在身边可以指手划脚的日子,顿时感到生活缺失了一大块。
      花瑾消失那天和往常别无二致,也没有留下书信,这么一去,如一缕轻烟,彻底飘散茫茫人海了。
      韩白也曾动用自己的人脉,拜托前来就医的病人以及各方好友留意她的消息,他自己到花瑾可能出现的地方细细找过好几次,然而大海捞针,谈何容易。
      韩白叹道:“花瑾这孩子来路不明,早先又是中了剧毒,我早怀疑她是有什么仇家,所以一直带在身边,希望让她逃过一劫,天意难测,现在看来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又过了些年,韩白也收了新的徒弟,叫林小鼐,做事利索,手脚勤快。韩白总觉得不够伶俐,不如以前的弟子贴心。
      每年中秋,他举杯对着圆圆的月亮,回想往事,不觉叹息。

      最后一次见到时云凝,正是隆冬,天朔地冻,大雪纷飞。韩白本在屋里煎药,忽见一人冒雪而来,一身黑裘。韩白迎了出去,推开门,乱风夹絮打面而来。
      时云凝站在门外,面色青白,冰眸孤颦,亮得渗人。
      “韩先生,求你救救她!”他张口沙哑道。
      “救谁?”
      韩白这时才注意到他怀里抱了人,拂开沾染水珠的狐裘,赫然就是失踪整整三年的花瑾。她神态平静而安详,两颊甚至带着醉人的粉红,仿佛是睡着了。
      “这种毒……”韩白大惊失色,迟疑了一下,才伸手搭住她的伶仃的细腕。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时少侠……你恐怕来迟了一步。”
      时云凝疑惑地盯着他:“韩先生,你在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花瑾她,已经死了。”韩白勉力镇定道。
      “韩先生,我敬你是医生,话不可以乱说。阿瑾她分明还是热的,你怎么能说她已经死了。”
      “她中了‘醉颜酡’的毒,所以在冰天雪地中,仍然面色红润,甚于常人,而她之所以尸身温软如故,一定是你一路不断将真气渡给她,若不信,你可以将手搭在脉上,看看她现在是否还有心跳……”
      “——救她!”
      铮然一响,青色的剑锋抵在他的脖子上。
      看着他疯狂的神色,韩白突然明白了些什么,盯着他的眼睛道:“时少侠,医生不是神,只能救活人……且不论你和她关系如何,花瑾她也是我的徒弟……请节哀。”
      时云凝踉跄后退,手中的剑无声落地。
      良久,时云凝抬起头来,了然一笑:
      “韩先生,你治不好,并不代表别人也治不好。世上奇人能人那么多,我走遍天下,不信没有人能治好花瑾。”说罢他抱着花瑾一头掠进外面的冰雪世界,任凭韩白怎么呼喊也不回头。
      他莫不是已经疯了,韩白想,又赶紧把这个不祥的念头抛在脑后。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为医半世的韩白忽然升起一股淡淡的失落。
      ——天地无情,孑然一身。这难得的真情,恐怕就如此被辜负了。

      大雪茫茫,很快淹没他的孤影。
      从那以后,韩白再也没有见过时云凝。这个翩然惊鸿的少年,仿佛从江湖上消失了一般。

      “师父,你喝醉了吧。我怎么就不知道我还有一个漂亮的师姐。”
      林小鼐道。要说同门,也应该是师兄才对。
      林小鼐犯了嘀咕,不过,这位师兄他却没有见过,据说是师父年轻时收的,样貌清秀,天赋也高,可惜死得太早。不过如果不是因为这样,也不会收他做徒弟。
      此时,秋兴正浓,丹桂飘香,韩白摇着酒杯,诡异道:“你也喝了酒,怎知你就没有醉?”
      林小鼐默不作声。
      唯有一轮明月悠悠地浮在江心。

      那一天,传说中的翩翩浊世佳公子第一次跪倒在韩白面前。
      “我只是想要一直陪在他身边。”
      “可、可他是男的啊!”韩白有些语无伦次,这个消息来得太过震撼,甚至超过失去爱徒的痛心。
      “他说他喜欢白衣,不许任何人和他抢,他不知道,无论他想要什么,我永远会让着他。”时云凝抚摸着花瑾的脸,是浓得化不开的温柔:“我知道这是天意,那天在路上看到他,我高兴得快要疯了。他记不记得我没有关系,与他的安危相比,旁人的眼光又算得了什么呢。”
      韩白只觉得一阵阵地发黑,热血全部涌上头顶。
      “你这个疯子……”
      “我的确是疯子,”时云凝的笑容消失了,妖异如鬼:“时云凝这个人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是假的,身份是假的,样子是假的,表情是假的,承诺也是假的,但是花瑾不一样。他那么温柔,对谁都好。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死了呢?”
      寒光一闪,青色的剑锋逼住韩白咽喉,浸出血来。“韩先生,是你见死不救,是你亲手杀了他。”
      时云凝一个字一个字,恨声道。
      生死关头,韩白反而镇定下来:“你说我杀了他,你有什么资格说是我杀了他?如果不是你,我又怎么会逼他走,他又怎么会被人下毒?说到底,你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
      “胡说八道!”时云凝颤抖道。
      “我胡说八道?你心里清楚谁在胡说八道……”
      时云凝看到韩白扭曲的表情,隐隐感到不对,想要立即出剑,韩白拼着全力对他小腹撞了过去。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时云凝终于栽倒在地,怨恨道:“你下毒?”
      韩白一脚踹开他,尤觉得恶心,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嫌恶与疯狂:
      “这还得感谢你送我的那盆龙涎,如果不是它,我也做不成这道‘鬼煞香’,除了它,又有什么能对付得了你这个怪物呢?”
      “他救了你,你居然敢这么对他……你、你简直不是人!是畜生!简直就是狼心狗肺丧尽天良!你要是想陪他,就尽管去死好了!……”
      时云凝脸上呈现出诡异的绿色来,全然不复他人口中的风流倜傥,温雅如玉。
      “这样也好……”他闭了眼含糊不清地说,又似是长叹。
      出于一种对杀人特有的愧疚,时云凝昏迷前缓缓滑落的那滴泪,就像烙印般烫在韩白心间。我是对的,他对自己说,这件事绝不能让人知道,先不提这个丑闻会给江湖带来怎样的风波,就单是游龙宫宫主南门雁,也绝不会轻易饶恕自己。
      韩白掀翻烛火,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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