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阑珊处》曳希

1、第一章

　　这日清晨，下起瓢泼大雨，罗雅汐狼狈地抵达办公室。她的衬衫淋湿半边，丝袜被溅上好几个泥点子。

　　走回座位，她抽出纸巾正揩拭刘海上的雨水，主任区晶拿一份资料放在她桌上。

　　“这个案子由你来接，半个钟头后母亲会带儿子过来。”

　　罗雅汐连忙颔首，翻开资料夹认真阅读。

　　她刚由大学心理学系毕业，在市立心理咨询辅导中心工作不满一年，辅导对象以青少年居多。

　　半小时后，一对母子出现在中心门口。罗雅汐迎上前去，引领他们进入一间辅导室。辅导室面积不大，但并不显得局促，四周墙壁涂成淡绿色，窗帘及沙发亦以养眼的淡绿色搭配。

　　罗雅汐请这对母子坐下，自己则坐在他们对面的位置，留心观察他们。

　　资料上说，母亲是孔邱叠娴，儿子名孔孑。初见到此名，罗雅汐大笑。莫非孔氏夫妇希望儿子孤独终老？尔后，转念思忖，或许他们期许儿子宁缺勿滥，追求至善至美。

　　四十岁的孔太太保养得十分到位，皮肤白皙，大眼睛，高鼻梁，精致小嘴，年轻时必定倾倒众生，石榴裙下臣服多少心甘情愿在所不辞的异性。此时，她面色略带忧郁彷徨，可见爱子心切。十六岁的孔孑遗传了母亲，相貌也相当帅气，连罗雅汐都禁不住暗暗赞叹。只是年纪还小的他这等英俊略显单薄，再过几年，当他阅历丰富之后，增添几分男子气概，届时，毋庸置疑，任何女人皆会为他动心。

　　尽管详细看过资料，罗雅汐依然严谨地问道：“孔太太，你认为孔孑最近有什么不妥当？”

　　孔太太转头望儿子一眼，目光疼惜而无奈，缓缓地说：“孔孑一贯读书用功，名列前茅。但近来成绩倏然下降很多，越来越沉默寡言。他如今正是高一，功课都为三年后考大学而准备，我真是担心。”

　　人生实在不易。打小起便一直为未来做着准备。小学为初中准备，初中为高中准备，高中为大学准备，大学为就业准备；青年的勤奋努力为中年的飞黄腾达准备，中年的丰盈所得为老年的闲情安逸准备……没完没了。

　　罗雅汐内心暗自嗟叹一声，将目光移至孔孑。他蜷在座位里，低垂头，目光并无焦点，神色冷漠。

　　罗雅汐又同孔太太讨论几句，于是提议：“孔孑，你愿意和我单独谈一谈吗？”

　　孔孑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无所谓。”

　　罗雅汐向孔太太示意，孔太太托付般深深看她一眼，起身退出房间。“你的心事不方便让母亲知道吧？”

　　孔孑抬抬眼皮，略为讶异：“父母想象得太严重了。”

　　“因为他们关爱你。”

　　“他们仅仅在乎分数。”孔孑有着同龄孩子的偏激。

　　“他们有他们的道理，不见得错误。”罗雅汐不与他辩驳，“你不妨同我说一说。”

　　孔孑兀自信不过她。

　　“如果需要，你可以要求我三缄其口。”

　　孔孑又垂下头，思考半晌，才道：“我暗恋一个女孩子很久了。”

　　果然如此，罗雅汐莞尔。

　　孔孑这么快就不打算孑然一身了。

　　罗雅汐点点头，鼓励他说下去。

　　“初二时我就喜欢她，为她，我放弃保送重点高中的机会，和初中的好哥们分开，考入她投报的学校。”

　　“既然时间已长久，为什么到近一段才影响学业？”

　　“一个月前，我赫然发现她身旁多出一个男生，听同学说是她的男朋友。”

　　“道听途说也许并不准确。”

　　“那么，我应该怎么做？”孔孑亟亟追问。

　　“亲自问个清楚。”

　　孔孑颓唐，脸上流露为难神情：“我和她从没说过话。”

　　“不同班级的缘故？”

　　孔孑摇摇头：“这不是重点，而是我没有勇气。”

　　罗雅汐疑惑。

　　“因为我自卑，总认为自己不够好，不能以最佳的状态出现在她面前。”

　　啊，如此帅气的男生竟然自卑。

　　“你相貌堂堂，成绩优异，自身条件已经胜过其他人许多，毋须自卑。”罗雅汐实话实说。

　　“你鼓励我同她亲近？”孔孑吃惊。

　　“你给自己下了个不实的定论，而她是破除的关节。”

　　“她非常可爱，为着她，我做出了太多太多的改变。”

　　年轻真好，可塑性强，又天真纯朴，为一个喜欢的人改变自己根本无须商榷，理所应当。反之，成人世界中，谁又肯为谁而改变？只得勉勉强强，互相迁就。

　　“凡事都有第一步。”罗雅汐顿一顿，“但是，不要令父母忧心忡忡。长辈对待早恋反应激烈可以理解，你如果不愿让他们觉察，学业就不得放松。”

　　孔孑想一想，应诺好。

　　离开辅导室，罗雅汐宽慰焦愁的孔太太，儿子并无心理问题，只需适应环境及课程压力，又交代她切莫过于紧张，反倒令孩子负担加重。

　　孔太太明显松一口气，再三致谢，带儿子离开。

　　这日余下时间，罗雅汐又与数对父母子女见面，基本上都是两代人沟通不良的问题。

　　现今的父母和子女同样不易。独生子女，父母重视如珍宝，又忧心今后成不成材，不比从前兄弟姊妹众多，总有一个出人头地。唯一的心肝宝贝，倘若没有出息，父母也没有了出路。单为这个，父母已能想得惴惴不安，三更半夜做梦都心惊肉跳。于是，不免将内心压力转嫁子女身上，使得孩子也跟着紧绷绷，好好一个毕生一次的童年就已然充满成人世界的阴霾。再长大一些，懂得思考，不愿继续任由摆步，自然叛逆不羁，家庭关系如弦上之弓。

　　下班时分，雨倒是停了，空气清新。但天边乌云犹自黑压压地聚拢过来，令人倍感沉重。

　　罗雅汐步行回家。她租住的公寓在辅导中心附近，十五分钟脚程。

　　回到家，她换下身上缚手缚脚的套装，冲个热水澡，穿一件宽大舒适纯棉T恤。简单用过晚餐，自书柜中挑一本小说阅读。

　　几年前，罗雅汐的父母移民美国。而她却坚持独自留下读完大学课程，并找到工作。虽然父母仍不放弃游说她到国外团聚，但罗雅汐认为，父母年纪大了，去异乡安享晚年无可厚非，至于她则由始至终不喜欢到他人的土地上发展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