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梦兰烬落无声》浅雪轻寒

8、一枕华胥

　　仙仙一贯乐天无忧，虽然受了连昇的打击，但填饱了肚子，小小的不快也就烟消云散，她照常催促沐远赶路。
　　因承诺连昇在先，沐远便自发担负起照顾仙仙的责任，虽说比不上连昇心细，却也十分尽力，再加上两人都还是单纯直爽的孩童心性，玩闹间很快就熟络起来。只是沐远老改不了“你一只狐狸如何如何”的口头禅，每每引来仙仙或暴躁或无力的抗议，最后总一笑了之。

　　仙仙自诩大度，实则她还顾不上纠结这个。
　　书到用时方恨少，才走了半日山路，仙仙便开始后悔平日里不够勤学苦练，她会使的仙术不多，且都是些花里胡哨不实用的，与小伙伴们戏耍尚可，应付不来别的。单论眼下，假使她会驾云，不消一时半刻就可以到达目的地，哪里需要这么辛苦。
　　当然，仙仙的懊恼不能表现出来，沐远好不容易才对她刮目相看，她怎能转眼就自揭其短——
　　体力不够，修为也欠缺。
　　仙仙白天忍着脚底板的水泡闷不吭声，晚上还得继续闷不吭声的施法解红线。
　　至于究竟该用什么法子，仙仙拿不准，只好每晚等沐远睡着，悄悄地挨个试验。无奈红线一旦绑定，霎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论横劈竖砍烟熏火燎，均未见明显动静，折腾到后来，仙仙也不知道这红线到底解是没解。
　　她还试着用红线给月老传话，却也如同石沉大海，几经揣测，她略微放下心来，料想红线大约是失效了，月老才会收不到信儿。
　　这桩乌龙事件便暂且搁下，仙仙开始专心计算行程。

　　脚底板的水泡磨破了好几个，曙光终于降临。
　　这一日，她跟着沐远翻过最后一座山头，抵达山下的一个小村庄。借宿的茅屋再怎么简陋，也好过荒草丛，仙仙几乎在爬上床的瞬间就失去了知觉。
　　或是真的劳累过度，仙仙这一觉睡得格外深沉，以至于，她梦到了仿佛相隔三秋之久的帝君大人。

　　打她记事起，帝君大人就是她的主人。
　　做神仙做久了，大抵也会无聊，多半都会养些小宠物权当调剂。她听阿恒说，仙宠们来源各异，天生的神兽比较少，大部分是一些本性纯朴的精灵之流，机缘巧合得遇仙人指点迷津，除尽妖气后，步入修行正道。还有一小部分，干脆就是主人凭借仙术幻化出来的。
　　仙仙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种，因为在帝君大人之前，她并没有太多记忆。
　　但她诚实地觉得，收养它的帝君大人当初眼光不怎么好。
　　因她小时候并不像现在这般活蹦乱跳，那时候的她，十分体弱多病，挣扎久了，也难免自暴自弃，帝君大人却依然坚定的一点点为她细心调养。
　　很多个在黑暗中沉浮的日子，总有一双手爱怜地抚摸它，温柔之至，温暖至极。
　　熟悉的衣香让飘散的魂魄留恋着不愿离去。
　　她一次次从垂危中醒来，一遍遍看见帝君大人微笑的脸。
　　那几乎成了她活下去的希望。

　　九重瑶宫锁清秋，但凡得道成仙者，自恃有心无情，而众神中，紫微帝君又是公认最为清心寡欲的一个。
　　就是这么个淡漠神君，却是仙仙最愿意亲近的人。
　　她稍稍大点，身子好了起来，便开始顽皮。
　　太微殿事务繁忙，帝君大人不可能时刻照应它，一个不备，便教她得空溜出去玩耍。
　　有一次，她逛去雨神殿，殿上供着许多布雨的法器，她东瞧西看，一不小心，竟掉进了玄冰池。
　　被捞上来的时候，狐狸身子已经从里凉到外，连眼泪都凝成了冰粒。
　　而后帝君大人赶了来。雨神十分内疚，再三承诺要替帝君大人捕捉一头更有灵性的小兽。
　　仙仙仅有的一丝神识听闻此言，并不很伤心，它想，只要帝君大人不孤单，其他的，也不重要。
　　那一晚，帝君大人施法，第一次将它化作人形，渡了好些灵力给她。
　　仙仙意识到做人还是比做狐狸好。
　　一只狐狸，顶多可以霸占帝君大人的半个臂弯。而一个人，可以占有他整个怀抱。
　　她的脸熨帖在他胸前，薄薄的衣衫下，是起伏有力的心跳。
　　然后，她的脸就非常神奇地热了起来，身子似乎也在一点点回暖。
　　灵力源源不断的输入她体内，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就要融化在那个怀抱。
　　然而在她就要睁眼的一刹那，突然感觉到不知是什么，温软的，带着细微的鼻息，轻轻落在眉间。
　　她听见帝君大人反复低喃着两个字。
　　兰儿，兰儿……
　　她有些疑惑，不明白帝君大人为何忽然给自己改名字，而他使用的这个疗伤方法，从前也似乎从没有过。
　　想不出答案，她也就没有再睁眼，就那么睡去了。

　　等她再次茁壮起来，也可以时常在布下特殊结界的紫微宫化作人形。
　　但是，她再也没有听过帝君大人提起“兰儿”两字，而那片灼热她眉间的印记，更是成了最逼真的梦境。
　　于是她明白，梦境都是做不得真的。
　　帝君大人承父神重托，权衡六界，统御万灵。她存在的意义，无非是博他闲暇一笑。
　　帝君大人本不是爱笑之人，那张令无数女神仙们倾慕不已的英挺面容上，一双剑眉常在不经意间微蹙，仿佛有无限思量。但当他无论与谁交谈时，唇角总会淡淡扬起，神情专注而柔和，威仪犹在，只减缓了几分距离。是以，大大小小的神仙们都从心底拥戴这位年轻的帝君。
　　高高在上，万众景仰。
　　偌大的天界，仙仙却觉得，渺小如她，才是真正能读懂那笑容背后寂寞的人。
　　因为旁人都没有机会看见帝君大人真正的笑。
　　偶尔的展颜，那清冷疏朗的眉目间便会涌出暖阳般的光芒，令仙仙不由自主的为之雀跃。
　　她就这么知足常乐的过了几百年，从没奢望更多。
　　直到今晚，帝君大人第一次出现在她的梦中。

　　依稀是蓄灵池畔的桃林，风过，花雨纷扬。
　　乱红深处，白衣寂寂，那孑然而立的背影，分外眼熟。
　　帝君大人！仙仙正要开心的撒开四足狂奔，却发现支撑自己的是两条腿，快不起来。
　　她只得耐着性子，一步步走过去。
　　花瓣打着旋儿滑落她的肩头，仙仙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有过这般华美的衣裳，淡淡的水蓝色，好似头顶的一方晴空，襟前袖口还有银丝绣作的精致花纹，长长的广幅裙裾逶迤在身后，如同微澜的波浪。
　　四周太安静，有点让人透不过气，仙仙开口说话，发出的却不是自己的声音。
　　“离夜……”
　　不，不，错了，怎么可以直呼帝君大人的名讳？再来再来……
　　“夜……”几近呢喃的低语。
　　仙仙额头冒汗，伸手去抹，这才发觉这具躯体根本不受她的控制。
　　她在哪儿？她在谁的身体里？
　　她惊恐的看着帝君大人向她转过身，她想求救，却在与他对视的瞬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悸动搅乱心神。
　　胸膛里似有小鹿蹦跳，忽上忽下，欢快莫名。
　　帝君大人的眼神却很平静：“你找我来，是有话要说么？”
　　“是。”
　　脚步未见停顿，帝君大人的脸离仙仙越来越近，她甚至可以看见他眸中的倒影。
　　娇美如花的容颜，可惜不是她的。
　　很快，她也欣赏不到了。
　　一排浓密的睫毛刷下，她感觉自己的唇，触到一片柔软，就像记忆中，曾覆在她眉间的柔软，清甜，凉薄。
　　“我喜欢你，离夜，我喜欢的人是你。”

　　我喜欢你。我喜欢的人，是你。
　　香消云散，寥寥数语，柔婉却不失坚定，极为清晰的回荡在仙仙耳畔。
　　仙仙倏然惊醒，跃入眼帘的是摇曳在窗前的风灯。橘光如豆，她愣了好一会，才慢慢记起自己身处何处。
　　心脏犹在怦怦乱跳。
　　仙仙再也睡不着，索性坐起来，托腮凝思。
　　她该不会是前阵子用岔了哪个仙咒，从而不小心闯入哪个未知的结界吧？闯入之后，还撞见哪个女神仙冲帝君大人告白？
　　呃，虽说那个女神仙长得很不错，可是，可是……
　　仙仙忽然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