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楼盼君归》D.Lan

3、倚楼盼君归·环

　　其实，纯阳的号是从隔壁转服过来的，在此之前，他只是一头默默无闻的小绵羊。
　　那时，他也有个不挂名的师傅——一个犀利的PVP花。花间游不在话下，离经叫人断魂的那种，传说中的骚花。
　　纯阳开始玩剑三是一年半前的事儿。
　　他进来，是因为有个本科毕业后就天涯两端的好哥们儿想借以延续彼此的友情；但当纯阳跌跌撞撞满了级，那个朋友却因为工作太忙而不得不AFK了。
　　于是朋友把自己为数不多的游戏币和所囤材料连游戏账号一并给了他，并对他说，好好玩，等爷忙完这一段回来还要抱你大腿呢哈哈。
　　于是纯阳就点点头，开始了一个人在这江湖飘荡的生活。
　　由于拉他进来的朋友本身就是个散人，他自然也没有什么人脉基础可言，作为一个DPS，只好天天蹲在副本门口求组五小，却由于脸黑总是不出他装备，出了又容易因为没背景而经常被人黑，过了一两个月才好不容易攒出半套帮贡装。
　　但纯阳在现实里就是个脾气很好的人，游戏里更是不焦不躁，一般如果五小刷完还有时间，他还会帮朋友的天策号也做做日常。
　　直到某天，在他照旧满世界求组五小的时候，有个万花突然密了他，说：“我好像每天都看你求组求大半小时啊，都一两个月了吧，怎么还没毕业？”
　　“……脸黑。”
　　万花回了串省略号，接着就给他发了组队邀请。
　　纯阳当时愣了愣，问：“你也要打五小？”
　　“嗯，我无聊。”
　　于是纯阳进组了，然后他一看万花的血蓝厚度，就明白这是一朵跟自己完全不在同层次的霸王花。那人说：“我切离经，有奶比较好组人。直接叫T和DPS吧。”纯阳就乖乖点头，跟对方一起刷世界。
　　很快，队伍就4=1个T了。
　　但最后进组的那个和尚却一进组就在频道里刷蓝字：“那个万花是人渣，你们别被他黑了。”
　　这话瞬间就刷了两三次，而万花一字不吭甩手就把他踢了，然后才在队伍里慢悠悠地说：“估计是仇人的小号。如果有想退的话就退吧，我们重新组。”
　　没人动弹——本来刷五小一般就是为赚个帮贡，像纯阳这样毕业好些日子还有需求的算是奇葩，大不了也就黑一个本的CD，没人会怕。
　　于是他们重新喊了个T到副本门口，纯阳这才总算见到万花本人——一套黑白相间的剑茗治疗套，背在身后的手里转着大毛笔，果然当得上万花弟子风流名号。
　　可是，当他们终于刷到最后一个本的最后一个BOSS，并摸出了气纯的武器，队里的另两个DPS却一致点了需求，把这东西给圈走了。
　　纯阳发现这点后只是愣了愣，暗自苦笑一下就很惯性地什么都没说，只点开万花的名字密聊道：“今天谢谢了，我回去交任务，再见。”
　　“嗯。”
　　万花的反应看上去淡淡的。

　　然而，半小时后，蹲在交易行正往上挂材料的纯阳就忽然注意到，先前那两个对自己武器点了需求的人正联起手来在世界上骂万花。
　　他看了一会儿，才弄明白是万花在出了本退队后突然加这两人仇人，还把他们来回碾了两三遍。想讨个理由吧，那万花还可惜字如金地随他们怎么骂怎么都不开口。
　　纯阳当即一愣，想来想去还是忍不住密了对方问缘由。
　　万花过了好半晌才回复，却是一句：“看他们不顺眼。”
　　纯阳顿时噎了下，思考再三却发现自己没什么立场深究，也不想自作多情，只好发了一句“需要帮忙的话叫我。”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装备其实比那两人中的任何一个都差，万花也不可能没有比自己强力的亲友，所以这话也就是表达一下心意，已经做好了对话结束的心理准备。
　　他没想到，又过去十多分钟后密聊又响了，还是那个万花。
　　他问：“刚才他们ROLL你装备你怎么不说？明明进本的时候都声明了有需求的。”
　　纯阳一下子忍不住，嘴角微微起了个上扬的褶：“习惯了。”
　　他没想到，万花居然会被这话点炸毛。
　　“就是有你这种傻乎乎的老好人纵容，社会才会这么乌烟瘴气。”
　　当时纯阳心中顿时一阵莞尔。
　　看来这个万花还意外地有点傻气。
　　——当然，他并不讨厌这种傻气，因为他自己也是个略为傻气的人。

　　纯阳头一次很主动地加了万花好友——这个时候，他好友栏里的名字用一只手都还能数过来。
　　再然后，就轮到万花突然笑了。
　　他说：“刚才说要帮忙，我还以为你也是浩气呢，居然是中立……难道你要为我加个阵营吗？”
　　“中立怎么了？”
　　“……中立不能加仇杀的。我说，你难道真是完全自己单混的？”
　　纯阳不由脸上一热，呆住了——痛处全被万花戳中了。
　　于是几分钟后，他真的就跑到浩气加了阵营，只是万花那天一直都没有要求他帮忙，也就没见到。直到第二天约好一起日常的时间看见他骑着大白马出现，才诧异地问：“不是真为了我吧？”
　　“也是也不是。”纯阳思考片刻后这么答道，而万花很久没说话，当频道再刷新时直接就是一句：“来我们帮吧。”
　　纯阳下意识地犹豫了片刻。
　　万花大概是看出了这种迟疑，就继续道：“你现在有阵营就不是绝对安全了，有个响亮点的帮派名字挂着，别人招惹你之前才会想一想。而且我们帮比其它纯PVP要来得低调点，仇人不太多。”
　　于是，没想出什么拒绝理由的纯阳就点点头，答应了。
　　没想到他一进去，帮里就一溜人出来问这是谁。纯阳这才知道，这是身为犀利老成员的万花第一次自己往帮里拉人。
　　就在他茫茫然不知该如何回答妥当的时候，万花却突然回道：“这是我徒弟。”
　　纯阳愣了愣。
　　你悄悄对[万花]说：我好像没有拜过师？
　　[万花]悄悄对你说：笨，这么说以后拉你活动才天经地义，容易有好待遇。
　　你悄悄对[万花]说：……
　　[万花]悄悄对你说：大不了这样，要是嫌我占便宜，以后我指导你PK。

　　那时候纯阳还不知道自己这个“师傅”到底有没有看上去的那么犀利。所以他只是浅浅笑了下，端起水来润了润喉。
　　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被骗了。倒不是说万花当他师傅不够格，而是他和这个帮会，才是会让纯阳卷进腥风血雨的最大原因。
　　这帮会是PVP和PVE双向发展的，成员大多很闲，技术最水的成员拉到外头也能混个中等。也因此，大部分性子很直容易惹事。虽说确实不是故意高调也还是比较有名，有人忌惮，自然也有人仇恨。而他的万花师傅也一样。
　　但纯阳终究留下了。因为他们对自己好，也是实实在在的，这帮派的内部气氛总是能让他感到愉快，况且他并不是怕事的人。
　　纯阳还是比较享受跟万花一起下本打架的感觉的，有这人在，他甚至渐渐养出了老忘套蛋壳的毛病——谁让万花太可靠呢，生生宠坏了个好徒弟。再后来，有他在的时候万花甚至都不太切花间了，干脆专心致志地地离经易道。
　　万花平常话也不多，但是机关一旦被打开就会变得特别特别二，还喜欢拉着纯阳一块儿犯得瑟，每次在野外以少胜多杀了人就会在帮派里炫耀：都说花羊是官配，我跟徒弟果然黄金搭档啊——以至于久而久之，帮里人都自动把纯阳的形象扭曲成跟万花一样的，理由是物以类聚。
　　每当这时候纯阳就会在心里苦涩地想，自己原来好像是个正直善良的文艺青年啊明明……？

　　这样的时间持续了很久，久得纯阳都开始忘了这只是个游戏，久到天策朋友再跟他联络的时候都不会提到剑三二字了。
　　然后有天，万花突然说他要去考个什么证，有一两个月要闭关不上线了。他还笑着调侃纯阳：“以后没人给你套春泥了，自己别忘了用蛋壳啊。”
　　纯阳点头说嗯。他一直知道万花还只是个学生的——跟自己一样。
　　于是万花就这样A了，而纯阳的在线时间也跟着变得越来越少。
　　他发现没有万花的剑三对自己来说乐趣就少了一半，而且，自己的学业也该拣一拣了。
　　然而这一拣，就拣过了一季，直到他考完试放了假，万花都还没有出现。问帮里其他人，也都说没有现实里认识万花的人，更没有他手机号码。纯阳这才陡然反应过来，如果断了那根网线，他跟万花之间根本就没有任何联系。
　　——如果他不是剑三的纯阳，而对方也不是剑三的万花，他们，根本就是从未相识的两个人。
　　他们甚至没有加过对方的□□和MSN。

　　但，纵然突然间梦醒了，纯阳也还是没有离开剑三。
　　他想，游戏就游戏吧，他玩剑三本来就不是为了这一个人，当然也就没理由为他退出。何况，正值假期，容易无聊。只不过套蛋壳的习惯得记得捡起来罢了。
　　后来，他们的帮派惹了同阵营的另一个大型的PVP帮，接着升级为敌对，最后开始阵营内战。
　　他跟着其他人冲锋陷阵，渐渐变得不再问是非对错——其实，哪有那么多说得清道得明的对错，不过是个游戏罢了，他想。
　　这时纯阳才发现原来自己骨子里是个如此护短的人，就像他当初无语过的万花师傅。
　　可是，他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小纯阳，操作再犀利，也影响不了一开始就注定的结局。
　　正如很多旁观者一开始猜测的那样，帮派里很多成员渐渐不堪斗争，累了，退帮了。于是更多原本并不明显的内部矛盾被激发，整个帮派开始以惊人的速度瓦解、分崩离析。
　　纯阳也努力阻止过，劝过，发火过，指责过，却终是徒劳，只落得自己也挨了浑身骂。
　　终于，当最后这个帮派回到最初只有十来个人的状态，帮主在YY里疲倦地说：“算了，你们都退吧，这样下去真的没意思了，玩游戏而已，我不想大家跟着我一块儿不开心。”
　　于是又有几条退帮的提示在频道被刷出来。
　　但纯阳看着变得冷冷清清的帮派面板，最终还是把它关掉了，没走。
　　他看见万花的名字还挂在帮派里，只是很久很久，没有上线过了。他想，如果万花回来看见曾经属于两人的归处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一定会比自己更难过吧。毕竟，他其实是当初建帮的元老之一。
　　最后，帮里仅剩的几个人互相商量了一下，决定集体转服。
　　帮主说，隔壁有个比较新的服务器，他们正好过去，补充一点活力。
　　于是纯阳点开了很久没碰过的万花YY，给对方留言，告诉他自己和另外几人去了隔壁的服务器，并说：“如果回来了，来找我吧。”
　　“挺想你的。”

　　在不声不响地转服之后，他们换了新的帮派名字，他当了新帮会的副帮主，跟帮主一起励精图治，让帮会在新服再次有了一席之地。只是这回，他们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这个重生的家，保护着它的名声，变得比以前更加低调。
　　开八十，开五毒，开新版本……纯阳老老实实地攒着装备和战阶，却变得越来越喜欢一个人去跳高看风景。
　　但还是百般无聊。无聊之中，他渐渐学会了截图，P图，最后连视频插件都会用了，就会偶尔照着记忆捏个万花出来，再捏个自己，然后假装自己不是一个人去的那些地方。
　　那期间，一起转服过来的几个朋友里又因为各种理由A了两三人，直到某天，连帮主也变得不太上线了，便说要把帮派给他。
　　纯阳当时愣了愣，摇摇头。
　　他说：“还是给别人吧，弄帮派太累了，我不适合。”
　　然后他飞了花海。

　　其实他来这儿也没什么事儿可做，只是看看风景。他还记得以前那个所谓的师傅带他打完天工后曾经把他拉过来转了一圈，接着挺得瑟地说：“怎么样，我大万花谷当得上剑三5A景区吧，不比你们纯阳差。”
　　他没想到，自己会碰上传说中的花海躺尸。
　　当时纯阳还打着伞在懒洋洋地按着截图键，换角度的时候远远一看，突然就愣了。那个躺着的灰名下面还挂着万花弟子的称号。
　　鬼使神差地，纯阳切了二内上前去缝了尸体，最后还收了这朵小花当徒弟。
　　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这其实是他第一个徒弟，估计也是最后一个——纯阳当时偶尔会想，这朵花养大了会不会也变得跟当初的师傅一样犀利？已经好久好久，没人在打架的时候给自己套春泥了……
　　但渐渐他就开始忍不住为这种想法不住地笑自己。
　　花徒弟跟他的花师傅是截然不同的性子。
　　他那师傅干什么都爱拉着自己，爱打架、爱得瑟。可花徒弟比那人气质多了，独立自强且好胜，但从来不会表现得很明显。
　　师傅的生活技艺全是三十不到，但徒弟快毕业的时候都已经能给自己做小吃和宴席了。
　　——如果对比起来，当初那个师傅好像一下就显得坑爹起了……
　　但纯阳却因此越来越想念对方。
　　他的花徒弟和花师傅，是同一个发型，同一张脸。
　　但这个徒弟不会跟他一起打架，甚至不太一起下本。纯阳当然想过，干脆把人拉回自己帮里，带他团本拿装备才可能称得上不枉为师，也是个一起玩的好方式。
　　只是，他却被拒绝了。

　　那瞬间纯阳忽然发现自己错得离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游戏方式，他却是在妄图塑造另一个跟师傅相似的万花来填补故人离开给自己留下的空洞，成为自己留下的新理由。
　　于是他自嘲地笑着，最终决定放手。
　　——也许，这个游戏他已经呆得太长了，投入太多，认真太过。
　　——他想，自己跟万花师傅终究也是不一样的。对方可以说放就放，而自己，却会为一个游戏付出真实的感情，只是在被伤到的时候，总也不愿意承认受了伤。

　　那天，他把自己剑三以来积攒下的所有财产都寄给了徒弟。想了很久，也只留下一句：“好好玩。”
　　他没有像当初的天策兄弟那样留下带着调侃的诺言，因为无法实现。
　　他把客户端删了，密保卡也同样。

　　他再也没机会知道，当初的万花师傅在晚了几个月后再上YY却发现账号已经被盗，还绑定了不认识的手机，申诉再三也无法找回，而再爬游戏就发现自己曾经的帮派连影子都没了，甚至最亲近的几个亲友直接连名字都已消失。
　　即便如此，他还是坚持顶着老仇人的骚扰跌跌撞撞在开八十之后把号练到了满级，还玩了好些日子。
　　他以为那些朋友和徒弟或许只是为避风头而换了名字什么的，再等一等找一找，总能再碰上一两个。他想着自己那个一板一眼的徒弟不可能这么一声一响都没留给自己就任性消失。
　　但他终究没有等到。
　　于是，那个万花终究是消失了，名字再也没有亮起来过。
　　直到后来，唐门开了，他的学业再度闲下来，而曾经失落的感觉也在整个人的成长中恢复得差不多了，这人才再度回归剑三。
　　但他没有去老服，而是把新的唐门号建在了一个相对年轻的隔壁服务器。

　　他不知道，那个默默缩在阵营排行第十位的双向帮会里就有着自己曾经的故人，那个故人几乎在他被天策师傅收为徒弟的同时，也收了个几乎同级的小万花当徒弟。
　　而在他满级后终于帮自己师傅把前仇清算的同时，那个纯阳正给自己的小徒弟寄出那封告别信。
　　他更不知道，后来邀请自己加入倚楼盼君归的帮主所等的师傅，其实一直都在等着自己。

　　后来？
　　后来的后来纯阳毕业了，在就职的公司里，他偶然发现自己隔壁桌的同事以前也玩过剑三，还跟自己同服，玩的是个天策，PVE。
　　同事说，他曾经有过个处得挺好的唐门徒弟，可惜对方是PVP玩家，所以自己最后没玩多久还是AFK了。
　　对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着隐约被掩埋的惆怅。
　　纯阳扭头看了看自己映在落地玻璃上的脸，发现自己的表情跟对方很像。
　　而这个时候，游戏里那个叫“倚楼盼君归”的帮派，依旧默默存在着。有些人，依旧没有离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