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喻斑斓

1、（上）

　　我在一九□□年的某一个清晨遇见了淳于清华，没有一点偶然的因素。他在一片晨雾里出现，穿着黑羊毛大衣，胸前露出一根表链，老远就一闪一闪。一开始我并没有认出他，因为印象中来者该是个严谨的老人，同父亲那样——一手握着烟斗，一手支着拐杖，喜怒不形于色。可一见面，他便打破了我预想的场景。
　　“肖大小姐，你可叫我好找。”他站在月台的另一侧朝我挥手。火车站的污水沟吱吱地发出声音，他没随着人流挤过来。于是我只好拎着大小包卖力挪过去，他见我走近了，便伸手一提。于是我整个人连同行李，脱离了污泥满布的站台，站在他的对面。
　　“小姑娘怎么愁眉苦脸的？见到淳于叔叔不高兴吗？”他一手抬了抬帽沿，还朝我一晗身，很像旧时小说里的绅士。
　　我一袭单薄的衣衫，站在露水浓重的清晨，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眼前的男人。
　　“这是什么？”他又问。
　　“父亲的骨灰。”
　　“哦。”他微微皱了眉，把脖子上那根驼色的粗围巾将我半个身体裹住，然后说：“我们回家吧。你抱着它，行李我来拿。”
　　于是他一手提起了两个尼龙带，一手牵着我，就这样把我领去了他的家。

　　不知道父亲为何会将我托付给他，也许他找不到可以信赖的人了。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淳于清华是父亲的死对头，两人谁也看不惯谁。这大概是由于母亲的缘故。母亲念女校时芳名远播，追求她的人不计其数。父亲说，他当年第一次见到母亲，便是在铺着猩红色地毯的音乐厅里。母亲一袭白纱裙，娇嫩的脖颈支起小提琴，眼若深潭。父亲看得神思恍惚，颁奖的时候，却虚伪地说了句：“你拉得还算不错，继续努力。”在许多年后，一直被母亲引为笑谈。
　　那时淳于清华初出茅庐，亦是才华横溢。他对母亲的追求不似儒雅学子，暗送秋波；而是惊天动地，闹得人尽皆知。母亲给他吓坏了，人人都开始称赞他们才子佳人，淳于清华更是一副舍我取谁的样子。在母亲抱着小提琴惊惶失措的时候，父亲走出来说，有一个去国外续读的名额，你想不想去。母亲当然想去，那是她的梦想。于是父亲立刻申请国外游学，陪同母亲上船。他们在波兰只待了一年，回程的船上，母亲已怀着我了。每每听到这里，我都要感叹：姜还是老的辣。
　　淳于清华自然大受刺激，情场失意倒是小，失了颜面才叫他愤恨不已。想来他追求过的女子，有哪一个敢这样怠慢他的？更何况对手还是一个三十开外，拘谨古板的老头儿。他一气之下，也跑去国外念书了。
　　只是我从未见过淳于清华。据说他游走花丛，行踪不定。我听得最多的，倒是他的风流韵事。比如他和哪个名媛喝咖啡，又和哪个明星闹分手。有一次文工联开会，文艺界有些名望都来了。父亲虽是会长，但行事公正，知道大会没有他将失色不少，便亲自执笔去请。谁知他人没到，倒把帖子寄了回来。在父亲俊秀的颜体下批了两字：找乐。父亲气得吹胡子瞪眼，说了句他毕生都不会说的粗话：“这个浪荡子！随他去！”
　　后来父亲被打成□□，报社的工作全都卸任下来。没多久被捕入狱，我们一家随之遭受监控。我什么都看不到了，除了学校里的一些教课书，还有家里的藏书可供排遣寂寞，时势于我们家彻底绝缘。
　　我在那所阴郁的房子住了六年，陪着母亲担惊受怕。那应该青春绽放的六年，我只能趴在窗户口看着同龄人来来往往，嘻笑怒骂。母亲越来越沉默，几乎不与我讲话。在接到父亲死讯的那天晚上，她抱着我大哭了一场，第二天清晨，便消失了。
　　我一个人去西郊的监狱领父亲的骨灰。他们说父亲是畏罪自杀，不留骨灰。我当时血冲脑门，把六年来的郁结尽数发泄，对着任何人都又踢又抓，嗓门里重复同一句话：“你们这些流氓！把我爸还给我。”结果没占到任何便宜，脑门被人一击，不醒人事。若不是宋泯舟用尽所有关系来救我，我早被送去精神病院，同当时许多人一样，被人遗弃了。
　　正在我家徒四壁，落泊潦倒时，淳于清华寄了一份信来。事实上也不算什么信，只草草几字，写了日期地址，又附了一张火车票，叫我去上海找他。我当时大惑不解，因为许多人对我们家避之不及，他怎么老是反其道而行呢。宋泯舟也看了信，他若有能力，是不想我离开的。可局势比他料想的还糟，他明白我留在这里太危险，只好敦促我赶紧上路。
　　我把父亲的一副眼镜，一只烟斗放进骨灰盒；把仅剩的衣服都装上；捏着宋泯舟给我的粮票，坐上了南下的火车。

　　认识了淳于清华后，才知道为何男人总对他侧目，而女人则为之倾倒。他是个太注重享受的人，挑剔，尖酸，并且恃才傲物；却对女人体贴万分，殷勤周全。我第一次走进自己的房间时，忍不住笑了出来——这大概是这些年来唯一一次放纵地大笑。他有些不好意思拿起那个摆在大床中央的绒毛狗熊，向我解释：“我以为老肖的女儿还是个小孩呢。没想到女大十八变，成了小美人了。”果真他把房间布置得和公主的卧室一般，粉色被套，粉色靠枕，连床柱上的流苏都是编织成粉色蝴蝶结。
　　“该把那些玩具扔了，给你买些胭脂水粉来。”他一手支着脖子，认真考虑。
　　“不用，我不擦的。”我盯着藏在他身后的狗熊，生怕他真的把它扔了。
　　“这可不行，女孩子就该打扮得漂漂亮亮。我淳于清华身边游走的女子，哪个不是仪态万方？”他低下头捏捏我的小下巴，“你也不例外。”随后又瞄一眼我的布衣布裤，还有沾泥的布鞋，连连摇头：“不行，不行。”
　　然后我就被领去浴室，从头到脚洗了一遍。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来时，他正在看报纸。
　　“嗯。”他好像很满意一样，马上又皱眉，“怎么不穿袜子？”他高高的身子立刻站起来，走到我面前蹲下，把一双白色棉袜小心翼翼地套上我的脚，神情专注，好似在干什么大事。
　　那夜我睡得很熟，大概是因为抱着狗熊。一室清香，温暖如春。

　　我的生活就此变了一番天地。淳于清华似乎把我当作女儿来宠爱。他叫人给我做了很多衣服，棉麻连衣裙，针织外套，滚花边的高领丝衬衫，西式的小洋装配马裤，中式的锦缎旗袍。我在家里一件件试给他看，他很高兴地评头论足，一会称赞旗袍收腰收得好，一会又提议裙子该配琥珀色的鞋。只可惜纵然花团锦簇，只有他一人欣赏过，我不敢穿去大街上，那样标新立异是十分危险的事。
　　他喜欢叫我“芳芳”。有时回家见不到我，他就会朝空荡荡的客厅唤两声：“芳芳！芳芳！”然后管家老佣人就跑来说，肖小姐在楼上。他听了会“哦”一声，然后除去外衣外套，去书房转一圈。出来时又问：“芳芳呢？”老佣人只好说：“芳芳很快就下来。”于是一个屋子里的人都开始叫我“芳芳”。老佣人在做早饭的时候会说：“芳芳不爱吃面包，给她做个糯米粥吧。”
　　淳于很喜欢看戏。那时的兰心戏院门庭冷落，一个月里零星几场演出，他都不会落下。同去的还有许多人，大致都和他认识，尤其是女人，个个同他交情非浅。他把我介绍给大家，称我作淳于公馆的贵客。
　　同行的有两个人后来同我一直交往。一个叫黄君易，他是淳于的老同学，二人一起留学，一起回国，经常出入淳于家；另一个则是大美人安米，名门闺秀，据说她是淳于多年的情人。安米见了我很喜爱，她不是不知道我的处境，却没有半分顾忌。我第二次见她的时候，她解开了我的两条小辫子，轻拢乌发，梳了一个十分漂亮的发髻。
　　常常在黄昏过后，他们三人会一起步行回来。夕阳拉出斜长的影子,交错于桂花树下，满地生香。黄君易是教授国文的，长得不太起眼，总是慢慢地跟在那对亲密男女之后。他又生性腼腆，起初几次并不与我搭话。熟惯之后，经常把家里的藏书带来给我。我无法入学，白天时寂寞异常。他带给我什么，我就看什么。最多的竟是哲学书，我发现他对此是情有独钟的。我一本接一本还给他，速度之快，令他结舌。他终于问我：“芳芳，你看明白了吗？”竟是一番天真的口吻。我笑道：“不明白。明白与否能有多大关系？你知道的——我只是消磨时光而已。”他轻轻摇头：“可惜，可惜。”
　　安米在一旁抿嘴偷笑，再用纤细的手指拨一下额发。我总是联想她的纤纤素指在键盘上灵动的情景。她每隔一段时间会去音乐学院兼课，淳于欣赏的女人都和音乐有关，先是母亲，现在是安米。
　　我常常奇怪淳于清华的职业到底是什么。他该和黄君易一样，在学校教书才对。可我很少见他翻动书本。他总是很忙，忙着参加各种会议。口才又极好，会审时度势，游走在各类派别之间，维持微妙又危险的平衡。
　　黄君易有一次说：“淳于再这么下去，可真是给毁了。”
　　我心里一触，在冬日的余温下等他回家。一辆小汽车把他送回来，他下车后，微向后侧了侧，却没有立刻走来。车上一个人还在说话，说了很久才停。他向我转过身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了烦躁与疲惫。
　　他日益消沉，动辄发怒，家里的佣人都躲他远远的。一天晚上，我被一阵音乐唤醒——那是父亲经常放的交响乐。原本以为是梦，我以为梦到父亲了。清醒后才发现这音乐是真是的，于是蹑手蹑脚地推开门。淳于蜷曲在一张沙发里，地板上放着留声机。黑胶带疯狂地转动，似乎在与命运较劲。
　　我把机子关了。他醒过来，似还没醒透，揉揉眼，含糊道：“放心，我调得很轻，只听一会儿。”

　　第二日晨曦，我摸索到书房。厚重的窗帘裹得书房气味浓重，他躺在地板中央，嘴角还挂着笑，好像梦到了高兴的事。我摸摸一边的酒瓶子，“叮当”几声弄出杂音来。他睁开眼，笑意未褪，如梦如幻。
　　“芳芳，我梦见自己带了一队人，从珠穆朗玛上走下来。那是小时候的梦想，从地球上的最高点飞下来，飞到最低点去。就像鸟儿那样自由——是不是很傻气？”
　　我握住他的手，默默无语。
　　“芳芳，你怎么哭了呢？是我没有照顾好你。”
　　他将我抱入怀中。我说：“那你想个法子补偿。”
　　于是他做起了我的老师，一楼拐角处的书房就成了我们的教室。他常对我说：“芳芳，你知道谁在和你上课么？我回国时，阶梯教室的台阶上都坐满了学生。讲到精彩处，整幢大楼都能听到学生的鼓掌声。当年那么多的国外名校请我去讲课，威逼利诱，我都不屑一顾。大概一个人无论多大年纪，总有一腔热血。结果我和老黄都兴冲冲地回来了——”
　　我仰头问：“你后悔了？”
　　“没有——是的。”他略略一看这临时搭建的教室，无言以对，眼中的失落是我不能承受的。我终于明白，其实他与黄君易是同一种人。
　　我学得很认真，这大概是回报他唯一的方式。他听我一字不漏地背诵十四行诗，连连点头；抑或演算一道他还未讲解过的方程式，脸上则露出惊奇的表情。只是拨弄数字并不是一个淑女该做的事。大家闺秀最好的任务是琴棋书画。我不知道他原来有着那么老派的想法。他教我学英文之外，还教拉丁文，称其是世上最深妙的语言。纵然进步很快，他还是不满意，对我越来越严格。不像刚开始那样，先讲一段风流野史，间或穿插几个自己风流史，说说笑笑地过一天。可他似乎找到了另一种乐趣，连看我的眼神，都有一种吸取快乐的贪婪。
　　“要是能送你去学校就好了。”他常常这么说，“哥大的几个老同学还在，若是有我的推荐信，你在今年秋天就可以入学了。”竟是考虑得如此长远，明知是件不可能的事。幸好不可能，我暗自庆幸。他不明白，我惬意地享受着在他羽翼下的生活。每日晨露微沾，他穿戴整齐地立在三面开窗的书房内，拉起被阳光镀金的表链一看，朝我微笑：“丫头，开堂了。”——成了我一生的企盼。

　　安米意味深长地笑道：“芳芳，你的淳于叔叔近来很快乐呢。”
　　我也微笑。安米又说：“他的生活太寂寞。有一个晚辈同他说笑，可以让精神放松。”我大吃一惊，调过头去看他。他不该也这么看我吧？一个晚辈。
　　安米走去他身边，拿走了他手里的烟。他不高兴地伸出手，安米却瞅他一眼，似娇似嗔。他只好摇摇头作罢。
　　我站在阴暗处，妒火中烧。
　　从此以后我不再欢迎安米到家里来。她同我说话，我就不冷不热地答应。一次淳于奇怪地问：“芳芳怎么了？”安米似有所悟，抿嘴笑道：“芳芳长大了。”
　　我十八岁生日，淳于清华替我操办得很隆重。当时物资及其匮乏，他却托人给我做了一个奶油蛋糕，上面点缀九个樱桃，鲜红欲醉。
　　来的人并不多。因为收留我，淳于惹上了许多麻烦。可他并没说过，只是空闲的时间越来越多，可去的地方越来越少。许多人避嫌不能来，于是长桌上的点心吃不完。香溢的核桃酥，纤巧的玫瑰糖糕，只切去一小半的蛋糕，平白无故地丢在桌上，越发衬出冷清来。
　　可我还是很高兴。烛光将脸颊酿成绯红色。淳于说：“芳芳，给大家说点什么“
　　我想了想，说道：“我念一首最近学来的诗。”
　　那是我在书架的暗格里找到一本诗集，里面有一首“Final Soliloquy of the Interior Paramour”。
　　夜色昭昭，我望着淳于清华，将它慢慢背了出来。背到最后一句，他看了我一眼。
　　众人不明真相，都夸起我来。我嫣然一笑，当着所有人的面，踮起脚，在他的右脸轻轻一啄。
　　于是大厅鸦雀无声。他有些狼狈，压低了嗓音说：“芳芳，你胡闹什么？”
　　我见他这样，心顿时凉了半截。刚才他脸颊上的胡渣微微划过我的唇，如今又痛又痒。
　　他生气了，根本不再看我，侧脸僵硬无比。
　　安米走来圆场，递过一杯酒，对我笑道：“这是淳于的多年珍藏的宝贝，今天终于拿出来了，可见他有多重视你。”
　　我拿手一挡，并不领情，气得比他还厉害。
　　生日会结束后，我站在门口将所有人都送走。他则站在楼梯口，用再平常不过的语气对我说：“快去洗洗，然后睡觉了。”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我忍不住大叫：“淳于清华！”
　　他调过头来，伸出插在裤袋里的手，摸摸我的脑袋，笑道：“安米还说你长大了呢！瞧瞧自己的样子。老肖若是在这，一定怪我没有好好管教。”
　　我一扭脖子，恨恨道：“谁要你来管教？你都知道——明明知道，却在装糊涂。”
　　“我不需要装糊涂。”
　　“那你为什么满不在乎的样子？”我让两滴泪挂在脸上，咬着下唇。
　　他掏出印花手绢，替我擦擦鼻子，叹气道：“芳芳，你太年轻了，什么都未经历过。等你再大点，就会发觉今天的事有多好笑——”
　　“你觉得好笑吗？”我一把推开他。他一直拿我当小孩子，这是我无法忍受的。
　　“何止好笑。”他嘴唇微仰，似乎在压抑着笑意。“叫我想起了你的母亲。当年她让我丢尽了面子，如今你却来——”
　　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见了，忙掩口不说。
　　怪不得有人骂他是无赖。我这样郑重其事，他却轻慢地讲了一个笑话，让我颜面尽失。
　　我跑回自己的房间，上了两层锁，不顾他在门的另一侧一遍遍地叫我。
　　我把自己关了两天两夜。第三天的时候，他撬开了锁。
　　我执拗地坐在床角，对他不闻不问。
　　他眼窝深陷，终于丧气地问我：“芳芳，你要我怎么做？”
　　我拿他的衬衫袖子擦眼泪：“你是知道的。”
　　“你不是在逼我么？”
　　“谁来逼你了？”我言之凿凿，“你大可以不来管我。”
　　“可是我大你这么多，而且追求过你的母亲。”
　　“你要找个更好的理由。”
　　“我花名在外，并且声名狼藉。许多女人爱我，却不嫁给我——比如安米。她们永远不会对我放心。”
　　“可以安米是为钢琴而生的。”好似母亲当年为了小提琴而生那样，她们找到了生命的支点，不会被其它东西击垮。“可我不同——”我差点说：我是为你而生的。
　　他望着我。也许在几年前，他可以漂亮地拒绝我，理由何止千百。可如今，他不能。他精神孤寂，我是唯一的曙光。我利用了这个时机，毫不留情地，铺陈自己的爱情。
　　他常说：“芳芳，你太狠心。”我身着旗袍，轻沾舞步，将红头皮鞋与木质地板相碰撞，翩翩风尘，撞出遥想的音质。他看了一会，又说：“对我太狠心，对自己更狠心。”
　　我在镜子中看到自己的侧影，美丽而凄凉。
　　尽管如此，淳于依旧没有妥协。一天黄昏，他把一位老妇从车上接下来，唤我：“芳芳，快出来。”
　　我看着他把行李箱运进房子。
　　“这是表姑妈，以后你就这么叫她。我专程接她来，照顾你。”他这么解释。从此他早出晚归，在楼梯上遇上我，便低了头避开。
　　我在走廊里截住他：“你怕和我单独待在一起么？”
　　他抬抬眼皮：“芳芳，你十八岁了。这么做对你有好处。”
　　我一个人躲在房里哭泣，可他不再来安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