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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受荆 ...

  •   默立半晌,夭桃终于抬起头来,神色已恢复如常.她唤来兰居,淡然说道:"大公子是在明光殿读书罢,本宫也该去瞧瞧他的功课了."
      鸾仪停驾于明光殿外,夭桃抬手制止了欲要报转的宫监.只听有个稚嫩的嗓音琅琅念道:"嗟嗟臣工,敬尔在公。王厘尔成,嗟嗟保介,维莫之春,亦又何求?如何新畬?於皇来牟,将受厥明。明昭上帝,迄用康年。命我……众人……众人……"
      念到此处,却是一顿,似乎是忘了下文,难以继续诵读下去.
      从虚掩的宫门看进去,出世即被封为公子、年方四岁的艰端端正正地坐着,.面前长案上淡青色的竹简卷了起来,覆住简上字迹.艰背到此处,但见眼珠乱转,小眉头紧紧皱在一起,仿佛在冥思苦想,却偏生就想不起来后面的句子.
      但闻一个浑厚而柔和的声音续道:"命我众人,庤乃钱镈,奄观铚艾。来咨来茹。"
      艰转过头去,撒娇叫道:"师保!"
      一个博带高冠的中年人,缓缓走到案边,俯下身来,将案上竹简铺了开去,以手指点,说道:"这首《臣工》,是周王巡视农耕时所颁的诗句.王率群臣百官亲耕天子籍田.设宴相待,称之为籍礼.这前两段你都背得很对,大意是说周王要诸臣工恪尽职守,依国家律法行事;并命令农官必须不失农时,及时筹治田亩.师保帮你补上的这几句也很重要,是谕示万民,丰收在即,要做好收割的准备.
      公子,民乃国家根本,农为霸业之基.我楚国如果想要兴盛国力,成就霸业,威慑诸侯,便不能忘却百姓疾苦,也不能忽略农耕之重."
      夭桃听到此处,不禁肃然,微微点了点头.兰居便高声道:"王后驾到!"
      那中年人一怔,转过身来,一眼看见了夭桃,连忙掀起袍摆,跪拜于地,道:"臣申,恭迎夫人."
      夭桃款步入内,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态度雍容大方:"保申,你辛苦了."
      保申,原名剧应.他是申国人,武王在时,重金将他聘来,作为太子熊赀的老师,受封为太师,又称保师.因为他学识渊博,人品端方,甚得武王看重,也倍受赀的尊敬.武王逝,赀继位为楚王,仍留他于宫庭之内,尊重逾亘,呼之"保申",专以教授王室子弟,妫夫人所生长子艰也在此列.久而久之,楚人都以保申作为他的尊称,反而忘却了他本来的名姓.
      保申起身,仍恭敬地立于一旁.象他这样的名士大家,又历任太子太师,断断不肯在礼数上有任何疏忽.
      他答道:"臣职责所司,不敢有丝毫怠慢."
      夭桃的眼中掠过一缕满意的笑意,伸手端起宫女献上的香茗,啜了一口,关切地说道:"保申这样辛苦,天天闷在宫中,只怕心胸不快呢.明早大王要去云梦行狩,原该带保申出去走走."
      保申眼光一闪:"大王不是上月才去云梦泽滞留半月之余么?怎么明日又要前去?"

      夭桃浑若无意,欣然说道:"这些时日或许是上天庇佑,各属地俱表臣服,又纷纷来贡.大王得到了茹邑之犬,宛邑之箭,这两样被称为猎者至宝,大王心甚爱之,哪能不去试一试呢?何况这次还有丹姬随扈,她与大王俱精骑射,恐怕这次前去,要在云梦住上一两个月呢."
      保申眉头蹙起,脸上神色也愈来愈是凝重.
      夭桃只作不见,放下茶盏,微笑说道:"本宫的父侯刚从齐国回来,前些日曾来探望本宫,说道如今连齐王都甚是羡慕我们大王的福气呢!我楚国真是物产丰富,宫室之华美程度,更是远胜各地诸侯.那齐国可就差得远了.我父侯说,原以为齐国作为堂堂中原霸主,实力与我楚不相上下,谁知国都宫殿却甚是敝陋,连齐夫人都只着普通绸衣,略点金饰而已.齐王本性又甚是拘谨,除了军国大事,文武之治,也并不闻他通晓什么别的玩乐,哪里比得上我们大王?"
      保申终于按捺不住,蓦地长身而起,愤然道:"为了与齐国一争雄长,先王一生征战,最后卒于途中.曾有遗志'我有敝甲,欲以观中国之政',难道大王竟然是忘了么?天天只是想着歌舞游猎,与那叫丹之的妖姬厮混一起,何曾想过先王遗志?将来黄泉有知,却叫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怎样去见先王?"
      夭桃仿佛吃了一惊,脸上一红.半晌,方蹙眉低首,流露出为难而羞愧的神色,说道:"保申所言甚是.只是我一个深宫妇人,目光短浅,只知料理日常内务,哪里知道这些家国大事?竟不知严重如斯."
      保申连忙躬身道:"夫人何须自责?谏君之过,乃大臣所为.况且夫人贤明娴淑,对待丹姬十分大度,宫廷内外无不称誉."
      夭桃点了点头,说道:"如此,劝谏大王之事,本宫便要拜托保申了."
      保申沉声道:"先王初以大王相托,臣必不辱命."

      第二日楚王将行之时,保申率一众楚臣,突然出现在王驾之前,跪拜于地,力阻楚王前行.并痛陈楚王耽于田猎,荒废国事之害.楚王高卧车驾之中,揽丹姬在怀,只是微笑,耳听得这些大臣利言辞色,却不置于否.
      保申见楚王不为所动,蓦然站起身来,厉声道:"大王!当初先王共有一十三子,最爱者为七公子还,大王你原无继位之份,是申于先王驾前,力陈大王你的英明果断之能,原指望由你来执掌楚国,开创前世未有之功绩!申受先王嘱托,行师傅教诫之职.如今大王你耽于享乐,得良犬宝弓并丹姬等三宝,沉溺不务国事.实乃申这做师傅的过错也!宁肯开罪于大王,也绝不能有负先王之托!"
      他喝道:"拿荆鞭来!"保申随从中一人急步上前,奉上一束以五十根荆条编成的荆鞭.保申取荆鞭在手,大声道:"请大王听训!"
      楚王大惊,一见保申拿出师傅派头,哪里还敢高枕坦然?慌忙自车上下来,连连哀告道:"寡人知错,还望师傅免责."
      保申冷冰冰道:"天子亦有师."
      围观者如潮涌来,楚王左右探望,但见众臣都低首不语,并无一人出来劝阻.天下共知保申为楚王师,而尊师重道,国风始然,自己虽为君王,也是反抗不得.心下万般无奈,只得当众屈膝,跪于保申面前.此时见国君跪地,众臣并围观人众也随之一起跪倒.保申咬一咬牙,挥鞭击下.
      车驾上的丹姬惊呼一声,仆身于车阑之上,失声尖叫道:"大胆!"楚王脑门轰地一声,身子紧绷,双目紧闭,满以为会有皮肉之痛,却觉背上如轻风掠过――保申到底不曾下重手打他,只是轻轻作势一击,沾衣即止.但闻保申沉声道:"你现在可舍得你那三件宝贝了么?"
      如此三下,楚王满怀担忧放了下来,拂衣站起,神色已恢复如常.他性喜田猎之事,如何舍得良犬宝弓,更何况还有一个丹姬?当下岔开话头,笑嘻嘻向保申道:"原来师傅爱惜寡人,这三下并不疼痛,如丝搔耳."言毕,还向车上的丹姬抛了个眼风,缓步向车驾行去.
      丹姬的神色缓和下来,秋波慢回,嗔怪地瞟了他一眼,也是"扑噗"一笑.
      保申脸色一变,猛然将荆鞭丢在地上,忿然道:“臣听说君子受笞为辱,小人受笞为痛。现在大王受笞不以为辱,反而如此轻松,是申这做师傅的未尽教诫之责!”言毕怒气冲冲,转身便往外走。
      楚王见保申生气,心中也有些发怵,一时也不敢登车,忙问:“师傅哪里去?”
      保申停住脚步,冷冷道:“城外有潭,深可千尺.申不能教导大王,有违先王遗托,愧对楚国百姓,还不如投水以谢先王!”
      围观众人皆惊惶失色,便连原是跪在地上的众臣也慌忙叫道:"保申息怒!"楚王大吃一惊,他为保申弟子,自然知晓这师傅的性子,若当真逼得保申跳潭,自己颜面名声何存?慌得也顾不得君主威仪,连忙紧跑几步,一把拉住保申袖子,急道:“师傅息怒!师傅此言叫赀无地自容!”
      “明明是大王让老臣无地自容!”保申一把挣开楚王,迈步前行。两旁卫士想要拦阻,保申"呛"地一声,拔剑在手,嗔目喝道:"拦我者须问过这柄宝剑!"
      楚王满头大汗,偏生又死活拉不住这倔强师傅.他心中惊惧,知道今日保申若当真赴水而死,便会凉了国中众臣之心,且在诸侯间落下个"昏庸无能,逼死师傅"的名头.届时天下共鄙之,又如何谈得上霸图伟业?他毕竟并非真正的昏君,刹那间心念电转,争霸天下、威震诸侯的念头顿时占了上风.当下一跺脚,重又拜倒于地,叫道:“寡人答应师傅就是!答应就是!来人哪,将宛邑的弓箭统统折断、烧了!”他偷眼看了看保申,见他脸色铁青,不为所动,只得又说,“把……把茹邑良犬也杀了!”
      说到此处,心中甚是肉痛.那样好的良犬宝弓啊!犬儿的全身黑亮如缎,出击快疾如风,哪怕是最狡猾的狐狸,也逃不过这犬儿的小小鼻头.而那弯雕漆镂花的画弓,弓身坚逾钢铁,弦韧如丝.全力拉满之后,能远远射出百丈开外,青铜打造的利箭头,能射穿最坚固的猛兽的头骨!
      保申还是如泥塑石雕一般,屹立不动.
      楚王心中焦躁,然而发作不得,只好期期艾艾道:"师傅,承你训诫,寡人已毁掉了犬弓之物,望师傅息怒."
      保申清冷若电的目光,蓦然射向了那车驾中妖娆清丽的美人,冷冷道:"大王,仅此而已么?"
      楚王长叹一声,颓然跌坐于地,心中已然凉透.丹姬!他早知道,保申众臣,绝不会忘了丹姬!
      她其实是个很单纯的小女子,虽是恃宠生娇,惹下许多事端,但归根到底,不过是炫耀他对她的爱意罢了.要紧的是,她心中只有他……只有他.哪怕她任性娇纵,但他一国之君,有什么不能给予她的?所以他从来没约束过她,也舍不得去教训她.如今看来,竟是那时,已埋下了她今日的祸端根源.
      另一个女子的身影,蓦然跳上心头.
      夭桃.
      她为亡国妾妇,入主他的楚国宫庭.当初大臣们未尝不曾反对过,可是她入宫以来,慎言谨行,待下宽容,终于使得众人忘却了她的过去.哪怕是丹姬年少气盛,一再生事,她仍以忍让为先.她最终对他的心意,让他在欣喜之余,心底未尝没有暗暗地鄙视过她,而蔡侯的一番"她今日弃息侯从大王,焉知他日不曾弃大王从他人"的言语,更是让他彻底疏远了她.可是如今看来,她也有她的难言之隐.若她也如丹姬,只怕早就失了性命,而她生的两个儿子……丹姬,却还没有留下任何子息.
      后宫女子众多,天下女子数不胜数.再找个一心一意待他的美人,料想亦不甚难罢?
      想到此处,他的心渐渐定了下来.只是远远地看了那车驾上的美人一眼,便已下了决心.
      楚王站起身来,拉住保申的衣袖,恳切万分地说道:"师傅,寡人愿意逐出丹姬,还归础国."

      一夜之间,丹姬仿佛经历了两重天地.
      先前还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楚王爱姬,如今却被勒令收拾行装,永不得再踏入楚地一步.她从未受过如此打击,在落霞宫中又哭又闹,口口声声要见大王,死活不肯动身.
      楚王令夭桃处理驱逐丹姬之事,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她一边令医官给丹姬服用镇定安神的药汤,一边匆匆赶去.闻讯赶到之时,远远听见丹姬歇斯底里的嚎哭之声,穿越重重宫室,传了出来.
      令所有从人退下,夭桃款步入殿,一眼便看见丹姬伏于殿面地上,哭得几乎要昏死过去.昔日精心梳就的高鬟散落开来,乌黑的青丝泄了一地.四周零落,几个包裹冷冷地敞开,露出里面的衣物细软.
      丹姬闻听声响,蓦然抬起头来,见是夭桃,一双明眸中射出极深的恨意,厉声道:"现如今你可满意?大王终于逐我出宫了!一定是你!一定是你不忿我受大王之宠,这才……"夭桃淡淡一笑:"当初你受宠之时,我事事忍让,何时违逆过你?莫非我一国之后,当真是怕了你小小一个丹姬不成?如今我奉命将你驱逐,也不过是恪守妇礼,大王喜欢什么,我就帮他留下什么.他讨厌什么,我就帮他除掉什么."
      丹姬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突然放声大笑:"好,我回去!我回去!逐我出宫又能如何?我会再寻机求大王接我回宫,他这么喜欢我,怎会舍得将我真正丢在础国?那时……那时我……"
      夭桃淡淡道:"你回去做什么?回础国么?"
      丹姬惊疑地退后一步,忽觉心头烦恶,胃里一阵翻滚,竟似要呕了出来.夭桃冷眼看她,缓缓道:"怎么?你很不舒服么?"
      丹姬昏乱之间,突然灵至心头,回想近日种种身体异状,便仿佛溺水之人蓦然捉住一根救命稻草,不由得一阵狂喜,当即跳开身子,格格笑道:"我……我月信未至,一定是有了身孕!"
      她一把揪住夭桃的袖子,叫道:"带我去见大王,我一定是有了他的孩子!"
      夭桃反手握住丹姬手腕,徐徐上前,直逼得丹姬不断后退.她的唇角,挂着淡淡的讥嘲的笑意,在丹姬看来,却仿佛是地狱中恶鬼的笑容:"你……回不去了."轻轻叹息一声,丹姬听见她轻声道:"丹之,你永远不要忘记一点.只有真正的昏君,才会为女人不惜一切.可惜,我们的大王,他不是桀,也不是纣.时至今日,就连础国,你也是回不去了."遽然放松那纤细如柳的手腕,夭桃转身疾步出殿.
      丹姬尖利疯狂的声音,犹自身后传来:"不!我自然不回础国!你是什么意思?你想要害我么?大王不会放过你的!不会放过你的!"
      是夜,丹姬突然下身流血不止.王后夭桃急遣人探视,医官言道是丹姬腹中竟怀有身孕,未及时察觉而流产,血崩难治,第二日不及送回础国,便死于落霞宫中.
      楚王大恸,一直自责于心,数月后方才渐渐恢复.从此专心于国政,后宫相安,王后贤名益重.
      次年,在保申等臣的大力推举下,长子艰被立为公子.

      宫女兰居急匆匆地奔了进来,她年已二十有余,却始终不愿嫁人.然而娇憨可爱,却一如从前.此时她奔入殿中,叫道:"夫人!大王快归国了!听说他的军队离郢都只有五十里地!"
      夭桃正在剌绣一枝桃花,闻言手腕不易察觉地微微一抖,这最后一片花瓣,针脚略有些偏了,便不是那么完美无缺.
      去岁冬初,向来与楚国交好的巴国,居然出师袭击楚国权县之地。权尹阎敖向来轻视巴人,疏于防范,因无备而弃守,只身泅水逃命以致巴师长驱北上,一度进逼郢都南门。楚王熊赀大怒,处死了阎敖留在那处的族人.余者不胜其忿,竟与巴人一起,事谋反叛.楚巴两国相持不下,国中议论尘嚣日上.今年春,楚王效仿先王,令太子艰监国,自己御驾亲征.此次亲征本欲要一振大国雄风,谁知不久讯息传来,楚王竟于津地为巴人所败。所幸伤亡不大,军队元气尚未受到大的损伤.
      她随手将针剌于绢帛上,凝神沉思,脸色却渐渐沉重下来.
      当初她买通医官,第一个探知丹姬怀孕之事,并不许向楚王及丹姬泄露半分.后她巧用计谋,激出保申,迫使楚王驱逐丹姬,一面却暗中在药汤中动了手脚,致使丹姬早产而死.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保住艰的公子之位.妇人终身所靠,唯夫与子而已.夫既非良人,只有儿子是身上落下来的骨血.不为儿子谋划,却为何人?况艰年岁日长,英姿勃发,颇有楚国先祖之风,让她甚是欣慰.
      然而这许多年来,虽然丹姬已死,但赀与她的情意却再也不复从前.他一面待她优渥,一面又广纳美女.如果说夭桃入宫之前,楚王膝下只有公主乃是天意.那自丹姬之后,宫中从未有小公子存活,便是出自于夭桃自己的意志.然而百密一疏,其后入宫的卫姬与宁姬竟又为他生了两子.宁姬原是宫女,出身微寒,自不足以论.然而前年入宫的卫姬却是卫国的公主,与她身份相当.夭桃已分明感觉得到,赀对卫姬母子,要远胜过对她和艰儿恽儿的情感.卫姬虽然在他面前撒娇,也隐隐约约地暗示过改立太子一事,但不知为何,他却始终未曾提起改立太子之事.
      门外遥遥传来车马的喧道之声,那是艰儿去前殿上朝了.他与恽儿尚未成年,还在宫中居住,日安晚省,对她百般依顺.这些年来,也只有这两个孩子,带给她一点点的温情.
      兰居惊讶地望着神色凝重的王后,为她不曾欣喜若狂而感到纳闷:大王归国,难道不是一件好事么?
      然而夭桃却缓缓开口了:"兰居,大王战败而回,尚余兵士几许?"
      兰居略一思忖,答道:"听说十万大军,尚余八万余人.""八万余人?"夭桃冷冷哼了一声,道:"楚以武道治国.身为楚王,战败却不思反胜,倒带着兵将跑回来,却不知以何服楚国臣民?"兰居不敢则声,夭桃看她一眼,脸色和缓下来,叹道:"不过,他好歹是毫发无损地回来了.这样也好,也好."
      当楚军各色旌旗如云层一般,自远处重重压来之时,率领后宫妃嫔等候在郢都城头的夭桃,突然之间,不由得回想起多年前一幕相似的情景:也是这样残阳似血的黄昏,也是这样一支精良的雄师,挟带着未可知的悲怆命运,降临到了息国的土地上.楚军渐渐近了,她甚至看得清为首旗帜上那只昂首飞翔的凤鸟,那样狰狞,那样凶猛,那样……让她的心头浮起切齿的恨来.
      忽闻有一兵士叫道:"大人!大人!你上城墙做什么?咱们要准备好迎接大王呢!"腾腾声响,却是有人大步走上墙头来.夭桃一惊,回身看时,只见一张熟悉的男子面孔映入眼帘,虽然满面风霜,显得颇为苍老.然而那纠结的两道浓眉之下,唯见目黑如星,射出不折不屈的明亮光芒.是鬻拳?他身为城门卫,此时不准备接驾,却上墙头做甚?
      夭桃眉头微蹙,然而鬻拳正眼都不看她,盯着城外楚军看了半晌,突然恨声说道:"兵败不战而归,真可贻笑天下!"
      夭桃一怔,面上神色却依然如常.鬻拳,她是不会忘记他的.
      当初她受蔡侯调戏,息侯十分恼怒,与楚设下计来,意图灭了蔡国.蔡侯被俘后,楚王赀原是打算烹掉蔡侯以祭太庙的,便是这个鬻拳直谏:"大王欲取中原,若先杀蔡侯,恐为其他小国所惧."后见楚王执意要杀,他竟拔剑在手,冲到楚王面前,以剑相逼道:"即使大王与臣俱亡,亦不能杀蔡侯而丧诸侯之望."楚王大惊失色,不得不放了蔡侯.事后鬻拳责已,自斩一足为儆,楚王自然不好再说什么,还将其足以匣盛之,隆重地供奉于太庙之中,警戒自己不能再伤忠臣.而群臣对其耿直却也甚是钦佩.
      她初入楚国时,也是这个鬻拳,说她是误国的妖孽.亏得赀一力庇护,她又为人低调,才没有酿出事端.后来鬻拳终因谏丹姬之事而获罪,被贬为城门卫.但在她的心底,从来不曾忘过这个人.她不曾抵毁暗算过他,一来是因为他大得人望,有忠直之名;二来,她的艰儿将来是要做楚王的,她握着最大赢面的筹码,又有什么好与这样糊涂愚忠的人计较呢?
      如今……
      她遥望着徐徐近前的楚国大军,突然间大叫一声,挥手打掉发顶的金冠!簪珥叮叮呤呤散落一地,鬓发顷刻间零乱地披散开来.她张开双臂,身子猛地仆倒在城墙之上,眸中刹时含满了泪水,哭叫道:"大王!大王!"
      一向端庄自持的王后,突然间失仪如此,众人不由得吃了一惊.兰居等同众夫人连忙上前搀扶,夭桃哪里肯起来,大哭道:"大王!你此去受了这样多的苦楚,妾身思你甚切,若你归来,妾身便是死谏宫门,也决不再让大王你领兵远征!大王!我的大王啊!"
      鬻拳站在一边,不管不顾.扫了一眼夭桃后,却是眉头皱起,脸色铁青难看.
      兰居慌忙跑来,要扶她,她只是伏于墙堞之上,愈发哭得肝肠寸断.众夫人触动情怀,况有王后榜样在先,谁敢不附和着哭上两声,以示忠君念君之意?卫姬向得王宠,更是分外地哭得伤心.一时间墙头妇人娇声哀啼之声,不绝于耳.个个哭得如带雨梨花一般,煞是楚楚动人.楚国守城兵士看在眼里,不由得交头接耳,悄悄道:"若我是大王,只怕也要被夫人们哭得心肠软了.行旅艰苦,哪有深宫那样的舒适日子?"
      鬻拳脸色更青,眼见得大军渐渐接近,有兵士已跑到城门口,准备打开门来迎接,不由得脱口喝道:"慢!"这一声如晴空霹雳,震得所有人都呆住,连哭泣的夫人们也忘了试泪,全都怔怔地望了过来.
      鬻拳咬牙道:"大王既已败于巴国,不图再行进兵获胜,反要回归郢都,大异我先祖所训!鬻拳身为臣子,以先王先祖遗训为准,不敢接纳战败之主!传我命令,有敢擅开城门者,斩无赦!"
      此言一出,墙头上哭骂之声,又是乱成一团.鬻拳冷笑一声,对呆若木鸡的兵士们喝道:"凡事有我!先送这些夫人们回宫,莫要让她们乱了军心!"兵士们向畏鬻拳忠直之名,当下竟无人敢逆鬻拳之命,便有人过来请夭桃等回宫.卫姬又哭又骂,死活不准兵士们近身,叫道:"大王不在城中,你便这样欺辱我们!候他回转,我必禀告陛前,将你们全都碎尸万段!"又向城下哭叫道:"大王!大王!你回来后,臣妾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让这干子大胆欺心的奴才这样折辱于我!"鬻拳微微冷笑,并不理睬.
      夭桃方才痛哭失声,悲伤过度,仿佛身子支持不住,随时便象要昏死过去.兰居等人着忙,连扶带拥,将她小心翼翼地弄上辇车.却不知夭桃独自躺于辇中,却微微睁开眼来.口中咬住细白的银牙,拳头在广袖中紧紧地捏成一团.
      熊赀!熊赀!她有什么不明白的?卫姬那一番话,更是有火上浇油之妙.先王号为武王,毕生征战无数.后来也是高龄出征,死于江汉一株无名黄楝树下.尚武为荣的楚国,或许会接纳一个败回的楚王,却不会接纳一个吓破了胆子,又受后宫妇人所牵扯,终不敢再领兵出征的楚王!鬻拳以忠臣自居,梗直过头,必有愚鲁之举.必不会纳他!
      旗帜倒卷,烟尘滚滚,楚军终于离开城门,拨马向远方赶去.她卧于车中,向宫中缓缓行去.她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然而心底深处,却仿佛听到他在一声声叫她:"夭桃!夭桃!"那声音深情而伤心,来自多年前的温柔回忆,穿越郢都黄昏的暮色,冉冉而来,直剌心魂.
      赀,终于被迫再一次走上了疆场.他还有回来的一天么?夭桃暗暗叹了一口气:医官们曾暗暗地告诉过她,他体有暗疾,不堪劳累奔波.
      这一次他回来,是否也是因为体力不支?不然以他好强的性子,尚余八万大军在手时,绝不会弃巴归楚.可是她还是要逼走他,她知道他多半是回不来了.只因她要现在的郢都,是她艰儿一个人的.那是她的儿子,真正永远不会背弃她、怀疑她的人.
      不是不曾伤心,但终于压了下去.
      赀,这一次,才是真正的参商永离罢?云梦泽中,曾说过要你,给我如这云梦泽水面一般平静的生活.你不肯给,那么,我便自己来给.
      夭桃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果然,不久后传来消息,楚王赀崩于道旁,号文王.他的遗体运回郢都,葬于夕室.而鬻拳随后自尽殉主,陪葬于墓中小室"经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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