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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蔡亡 ...

  •   "为何不跟寡人说话?"他一直表现出超常的隐忍,但终于有一天大醉而归,趁着酒意,恶狠狠地将佩剑掷于她的面前:"你轻慢寡人,寡人忍你已经很久!亡国妾妇!竟敢如此!"
      她的泪水陡然间奔涌而下!亡国妾妇!这四个字重重地敲击在她的心上!她忍受屈辱,委身事敌,明知眼前这男子拆散了她的姻缘,掠夺了她的家国,将她的丈夫贬到那僻恶的汝水!如果不是为了植丰,她何需如此!她不敢反抗,连全尽死节亦不能够,不过就是为了她的植丰!
      但她终究不过是个女人,却不是那坚韧的蒲苇.这样的心灵重负,她早已承受不起.楚王既怒,她倒也甚是安心:就此一死,何惧万事!
      她飞扑而去,抓起那尚带有楚王体温的佩剑,"呛"地一声,青锋出鞘,便要引颈就刃!
      "啪"!他巨掌挥来,她纤细的手腕如遇雷亟,佩剑"当啷"声中,跌落地下.她身子晃了一晃,退后几步,背却顶住了冰冷的墙壁.那个男子,他是万乘之国的国君,是盘踞在黄金宝座上的猛虎.传说中他是那样暴虐而狠毒,一个不经意的决定,瞬间便能掠占许多的国家疆土,颠覆数百年的社稷宗庙,拆散千万对夫妻的恩爱,夺走无数人的性命.可是她……只求一死.息国,早就被没入了楚国版图.植丰,先前是她最大的忌惮,如今顾不得了:一死万事休.
      宝剑静静地躺在地上,反射出冷幽的光芒.他咻咻的呼吸声在暗夜回响,也是猛兽一般.她闭上眼睛,感觉到月光的清凉在她裸露的颈部肌肤上流过.她等待着他,等他拾起地上的宝剑,划过眩目的青光,送入她的咽喉之中.然而他没有,她等了许久,终于睁开眼来,却见他震惊地怔住了,半晌没有说话.在楚国秋天的深夜里,两个人穿着单薄的缣衣,艰难而漠然地对视,肩上落满了清冷的月光.
      "你是当真求死么?原来……"他终于叹了一口气,声音在宽旷的殿室中显得有些空幽:"其实……"
      还是死不了.一种强烈的失望与愤怒浮上了心头,转而却又淡了下去.人的思想真的奇怪,不过是心念转了两转,她却浑身酸软,再也不想那条死路.背上一暖,却是他揽住了她.他的手掌温热而柔软,小心翼翼,仿佛她是一颗希世的明珠.她木然地任他扶持,轻轻坐回了雕凤檀木床边.耳边但闻他低语道:"夭桃……寡人错了……即算是寡人错了,你能不能告诉寡人……你要怎样才肯开心?寡人的楚国,乃是荆襄大镇,威镇华夏,你为楚王夫人,天下女子富贵,莫过于此.若说你思念你的息侯,你与他并无子息,却为寡人生下了儿子……"
      如非那该死的蔡侯,现在她与植丰,也该有自己的孩子了罢?那一瞬的痛,痛辙心肺.她心里一动,从未有过的恶毒念头,顿时浮上心头.掉过头去,她的脸隐藏在月华的阴影里,越觉幽深寂寞.楚王心中顿生怜爱,但闻她轻轻叹了一声,终于开口道:"臣妾身为一个妇人……因蔡侯之故,却侍奉了两个男子.臣妾深受大王深恩,身体发肤莫不为大王所有,故不敢轻言死字……方才听闻大王训斥,羞愤交加,更是无颜腆活于世.然纵是能够不死,思及已身之痛,又怎么能够开颜说话呢?"
      许是说话不多的原因,她的声音不同于宫中诸夫人的清脆娇甜,反而有些单薄而纤细,仿佛微风中摇曳的草叶,生长在一个幽远的地方.
      他不语,蓦然将她拥入怀中,狠狠的……然而又始终温存柔和地爱她,与往常判若两人."夫人勿忧,寡人一定……一定……"他埋于她的肩窝之中,低语喃喃.

      那晚的缠绵过后,他随意地斜卧于锦褥之上,伸手抚摸她乌黑亮泽,长可及地的秀发.他的手,也不同于息侯的修长白晰.那是典型的武夫的手,指节虬结,粗壮而宽大,滑过细腻的肌肤时,有着微微的剌疼.那中指上的伤疤,犹如扭曲的蛇身,在光亮如缎的发丝上尤显触目.
      她试探地伸出两根纤长的玉指,轻轻触那伤疤.
      他一把握住她的玉手,拉入自己的袍裳深处,贴在那强健有力的胸膛之上.她柔顺地伏在他胸膛之上,只听他的腔子里迸出深深的叹息:"夭桃,寡人小的时候,母夫人死得很早.兄弟几个,个个都十分厉害.我那时不过十四五岁,却也知道在宫中生活着实不易."
      不知何时,他已悄然改掉了"寡人"的自称.
      "我没有母夫人照拂,父王后来的宫姬邓曼,又十分得到他的宠爱.邓曼也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是我的七弟还.熊还年满五岁之时,父王倾国之力,为他举办了一个庆生大典.呵,夭桃啊,那样奢华而宏大的场面,以前,我只是在梦里才能够看到.
      我只看到我的父王伸开双臂,将七弟还与邓曼揽在怀中,面对四方朝贺的贵客,和朝中的将士臣工,笑得无比畅快温柔.七弟调皮,突然一扬臂,将桌上的玉碗推到地上,玉碗叮叮数响,碎了一地.他撒娇地叫了一声'好痛',父王慌得叫道'快扫去地上的东西,不要伤了七公子的脚!'旁侍的宫人一窝蜂涌上前去,而邓曼则紧张地揽起七弟的脚底,看那里可曾受伤.
      哼,他穿着厚厚的鹿靴,那些玉末细碎,如何能伤得到他?而我呢,指上伤口还包扎有草药,指节的筋骨断了,痛得钻心,却始终不敢露出一丝一毫.父王常年征战,他又极喜欢儿子们有他的尚武之风,所以我们虽然年幼,却不得不跟随麾下,冲锋陷阵,以图博得他的欢心.我在对阵时被敌人砍伤手指,几乎是半个指头被削了下来,赶回宫中来禀告军情,却没有一个人问我一声."
      "我在席上坐着,脸上带着笑,心里忍着痛,想要回忆我的母夫人,却也记不得清.只有印象中是我七八岁时,她在春日的庭院里,微笑着向父王奉上满满一杯美酒.
      那美酒色如琥珀,杯是白玉雕成.母后镶锦边的罗袖滑落下来,露出的半截手臂,当真跟那玉白一模一样.
      夭桃,最初寡人想要见你,不过是为了听闻你的美色,又知道蔡侯因你而被擒于楚,心中有些好奇罢了.谁知迎晖堂中,你那一次向寡人敬酒,却让寡人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后……这么多年了,还没有一个女人,能让寡人有那样忧伤的一种感觉……"
      "寡人终于得到了你,也知道你心中定然恨我入骨.然而当今天下战事纷乱,国家的灭亡和兴起,实在太平常不过.进入我楚宫的亡国妾妇,又何止你息妫一人.那些国君的妃嫔们,起初自是恨我,但一旦被送往我的宫廷,为我大楚的繁华所惊慑,居然忘却了国家的灭亡,一心只想谋求我的宠幸.唯有你,夭桃,寡人为你赐号厚封,给你仅次于王后的待遇,为你除掉所有敌对的人,你的心中,居然从未放弃过求死的念头……你真是一个不寻常的女子啊……"
      植丰竖子……难道真的那样值得你倾心相爱,甚至连性命都不要么?夭桃,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困乏的男人终于沉沉睡去,淹没于锦与丝的海洋里.仍紧紧地拉着她的手.
      心中,会是怎样的一种情感呢?夭桃拉过他那只有着伤疤的手掌,轻轻贴在自己的面颊之上.
      她依稀记得,楚武王年暮之时,仍是壮心不已.因随侯受周王之责对楚有些疏远,武王便亲自带兵前去讨伐随国,最后崩于汉水东岸一株黄楝树下.其子熊赀继位,是为当今楚王.那武王的宠姬邓曼,听说随武王而殉葬;至于邓曼所生七公子熊还,一年后突发"暴病",死于宫中.
      她的眸光,徐徐扫过月光下酣睡的男人,最后落在他那扭曲的伤疤之上.他历经宫闱与疆场的磨难,早就有坚逾钢铁的心脏,同样坚铁般的手腕能夺来一切想要的东西.那失去了楚武王与邓曼的庇护,那自小娇养的熊还,在宫闱的惊变中,如何斗得过虎狼般的兄长?
      惕然一惊,她的左手不由得紧握住自己的右手.不,她不要她的艰儿,步上熊还曾走过的道路!他如今已在咿呀学语,"娘亲"二字喊得娇嫩悦耳,嗓音便如刚凝成的牛乳花一般.他相貌的神韵更多地继承了母亲的柔美,并不似父亲楚王那样英武.偶然会让她想起植丰,这孩子,倒更有几分植丰的那种风流俊美,虽然眉眼极肖楚王.
      植丰!她陡然惊觉:自从有了艰儿,她的心思大半在他身上,对植丰的思念越来越少了.他的相貌,在她的记忆中甚至有些模糊,竟不如息宫的景物那样鲜明.是她幽居宫中太久的缘故么?为了要生存下去,她谨慎地封闭了自己的口舌与心灵,难道也封闭了对植丰的情意?她突然有些惴惴不安.
      第二日,便有宫监为她送来了新的侍女.夭桃只看了一眼,鼻子却陡然酸了:那含泪向她行礼拜下的清秀女子,正是她在息国宫廷时的贴身侍女画羽.息国灭后,宫中女眷尽数没入楚宫,姿色出众者充作宫嫔宫女,其余的陆续在人市上变卖.画羽,夭桃记得,曾听说她被发出宫外官卖了.
      两个劫后余生的息国女子,忘却了失国的耻辱与辛酸,在这楚国最华美的灼华殿中,紧紧地抱在了一起,任由泪水磅礴而下.她无声地哭泣,心中却想到了赀.是他,一定是他!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竟将画羽又找了回来,送到她的身边.他是怕她寂寞罢?终究还是有心的.
      过了数月,又一个春日的午后,画羽奔入宫中,叫道:"夫人,蔡国被灭,蔡侯被送往咱们郢都啦!"
      画羽眉眼焕采,禁不住地手舞足蹈,讲起楚军是如何设下伏阵,将蔡侯诱于其中,又是如何当场拿下,夺其国侯衣冠;最后收缴疆土,将所有宗室解往楚都……与当初息灭之景几乎如出一辙.
      她静静地倾听,端坐不语.蔡侯……她恨过他的,切齿地恨.因为他,她原有的生活被击得支离破碎,夫妻分离,背井离乡,忍辱伺奉这灭了故国的故国君主.如今他终于也尝到了亡国的滋味,可是她……她竟然已经不是那么在意了.甚至,在画羽有些愤然地说到,蔡侯以珍宝贿赂楚王左右,终于保住了一条小命,只是废为庶人囚于楚国时,她的心中竟然十分平静,仿佛在听着一个不相干的人的故事,也不曾有一丝愤慨.
      不经意的,心中竟又想起了那个猛虎般凶恶、雷伯般震慑的男子,想起他低声叫着"夭桃"的忧伤,想起他沉睡在锦与丝的海洋中的模样……
      女人的心,不会为珍宝与名利所动,不会为大仇得报而欣喜,却最终失落于这小小的温柔的体恤与忧伤之中.
      殿外传来侍卫们雄武高昂的喝道之声,伴随着那熟悉的车舆行走的辘辘声,如天边的惊雷阵阵,竟是渐渐近了.顾不得画羽还在喋喋不休地诉说蔡的灭亡,夭桃站起身来,微微一笑,终于奔出门去!端重的楚服没有约束住她跃动的脚步,长裾飘曳之间,竟回复了几分当年息宫中的轻快明逸.袖袂间剌绣的那些繁复古怪的花纹,此时仿佛都化作了天边绚丽的云彩,在殿门口盈盈飘落,那一瞬间的艳色丽光,耀亮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她折腰行礼,柔声道:"臣妾恭喜大王尽得蔡地,愿大王霸业早成,名垂千秋."他浑身一震,目中射出欣喜若狂的光芒!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自车中跳出身来,也不顾众目睽睽,一把将她拖了起来,紧紧揽在怀中!
      他抱她抱得那样紧,似乎要把她全身的皮肉骨头,全都深深地揉进自己的身躯之中.她的骨骼都被抱得格格作响,然而心中却遽然涨起满满的喜悦,周身说不出的轻松泰然,仿佛一根紧绷的弦,突然间松弛了下来;又仿佛是黄昏的倦鸟,终于飞回了离别已久的安宁的树巢.
      桃花夫人终于肯开口说话了!宫中人奔走相告,惊诧不已.谁都知道这是因为夫人感激楚王灭了蔡国,也不免暗暗佩服她的坚忍与不负旧恩.以前鄙视她屈身事敌的人,再谈起她时,也不免神色肃然起来.
      然而无人得知,最终打开了她紧闭的口舌与心灵的,其实不是蔡国的灭亡.
      蔡侯夫人,即是夭桃长姊桃英,蔡灭时也被没入楚宫,充作楚王后妃.她性情柔顺,在娘家时向来爱护夭桃.况且蔡侯极是好色,广纳嫔妾,与她感情并不甚睦.故她虽知是夭桃进言,使楚国灭蔡,但姊妹二人见面后,也唯有落泪慨叹而已,并不曾对夭桃有许多怨怼.夭桃心中稍慰,本想桃英颜色虽较已稍逊,却也是难得的美人,料必得楚王之幸.但楚王始终不曾召幸于她,只是封了一个"英姬"的称号,赐于宫中别居而已.
      夭桃私下想,或许正是因为长姊太过柔顺,与其他夫人无异,故楚王才不甚喜她罢?再者楚王对她宠爱逾深,十天倒有九天宿于灼华殿,她也实在不舍得他再去宠幸别人,哪怕是自己姊姊.
      时光荏苒,转眼已是暮秋时节.楚地气候湿润温暖,宫中锦绣张幕闭户,又有炭火夹墙地龙取暖,殿内温暖一如春日,众人平日里也仅着夹衣而已.这一日夭桃来了兴趣,便吩咐画羽收拾当初来楚时所携故衣,拣出当初在息国时缝制的皮裘绵袍,拿出来在外面晒一晒,再压入衣柜深处.
      收拾裘袍时,不免想起当初别息之时.殿外楚军催发,被掳的息国宫女们掩面痛哭,她们将要和她一样,背井离乡,投身于不可得知的未来.贴身侍女仓促地将她的四季衣服收入包裹之中,宫中到处是丢弃的衣物簪珥.她木然地端坐一旁,眸光黯淡无神,仿佛被那一堆五色锦缎剌瞎了双瞳.
      画羽细心,一件件地理好,末了,竟还翻出一两件极薄的绸衣来.夭桃一眼看见,顺手拣在手中,竟中有些怔忡.绸衣已旧,颜色渐褪,边缘甚至有些微微泛黄.触手滑润而微凉,是熟悉的丝绸质感.丝面隐隐泛出极柔和的光,仿佛映射出息宫中那遥远而温馨的岁月.
      终于还是渐渐接受了赀……在别人眼里,他或许只是一国君主,是所有嫔妃口中所称的"大王".可在她的眼里,他不过是个孩子,一个自幼失怙、渴望关怀的孩子,一个任性英武、然而有时却异常温顺可爱的孩子……尤其是在与她独处的时候.
      她现在是不怕他了,她又恢复了在息国时的娇媚无那.从此楚宫中经常看到灼华殿大门洞开,悦耳的丝竹声轻倩地飘了出来,夹杂着她清脆骄傲的笑声.兴之所致,她还调皮地穿上西戎人的短袖短裙,腕上套五六只金玉镯环,拍手起舞之时,金玉相击,发出叮叮的清亮声音,和着羌人的笛子,如数只莺儿一起娇啭.赀席地而坐,肘撑案上,独自执爵进酒,盯着翩翩起舞的她,双目中却渐渐仿佛出现了小小的火焰,那火焰熊熊跳动,射出灼热的别样意味.直燎得她手足酸软,面庞潮红.
      一晌舞罢,她斜斜软倒下去,如春风中摇曳的杨柳.腰间一紧,却是他已舒臂揽住.衣衫一层层无风自落,身下压着狄国进贡的罴绒织锦,描金绘花的藻井仿佛在不停旋转,直转得她也天眩地暗……渐渐模糊的视线里,最后浮现的形象,还是他王服上那目珠四射的狰狞的凤,只是这一次,不知是否因为近了些,那凤的目中晶光流动,倒有了几分俏皮灵动的韵味.

      夭桃蓦然将绸衣丢了开去,飞红了双颊.
      正收拾间,忽有一宫监来报,言道她的父亲陈公遣人前来探视夫人.
      夭桃有些讶异,便于外厅亲自相待.
      来人年岁已是不轻,面容枯槁,头发花白,看得出是常受风霜之苦的人.外着丝绸夹绵锦衣,花纹颇有些眼熟,却象是放置很久,袖袂边沿也微微有些发黄.衣钮扣得歪了,露出里面一截褐衣短衫.她只看了一眼,便辨认出来:他不是她所熟识的人,陈国宫廷里更不曾有这样的人.他是谁?
      他跪下磕头,也不说话,只是抖抖索索地从怀中摸出一封帛书,奉了上来.她脑子里轰地一声,糊里糊涂地接过帛书,展了开来.
      植丰!
      那一手俊秀端丽的篆字,她是最熟悉不过的.当初它们承载过植丰对她的多少柔情和蜜意?
      "夫人如晤,息地一别,参商永离……"泪水滴落帛书,几乎要泅没了上面的字迹."植丰僻居汝水,地贫物薄,日食薄粥,衣寒衾单,艰难不能度日.闻夫人甚得楚王之宠,望赐肥厚之地,贻养终年……"
      仿佛所有的激动与战栗,在那一瞬间都如抽茧剥丝般,自她的身体内泄空抽尽.她木然地垂下手中的帛书.后面还有许多字,顶多不过是些没用的甜言蜜语罢了.辗转千里,千辛万苦,原不过是希望她在楚王面前说上几句好话,换取更好的生活.闻夫人甚是楚王之宠……她因何而得宠,他真不知道么?
      她淡淡地望了那送信人一眼,道:"你是汝水人么?"那人胆怯地伏下身去,嗫嚅道:"小人……"他定是没见过什么世面,早被灼华殿陈设的各种宝光所惊慑,此时舌头便似是打了结.
      植丰果然是山穷水尽,连个象样的送信人都派不出来.那人是汝水十邑中的一个贱民,便是穿上植丰珍藏已久的故旧锦衣,冒充陈国使臣又能如何?楚王是何等精明的人物,楚宫戒卫森严,然竟让他如此轻易地来到她的面前.他居心何在?如果……如果植丰他仅是遣以情意,她又何惧一死?然而他……
      她冷冷地将一百两金子交给那人,并附一帛书:"君为国侯,不能全妻节.妾乃弱女,何以馈君侯?倾尽妆奁所资,自此参商永离."
      果然,有密使禀告楚王曰:"夫人观息侯书信,先是泪落衣襟,后断然拒之."
      楚王大悦,宠爱愈深.并遣英姬――原蔡侯夫人归国,后由陈公作主,嫁与魏王为夫人.
      次年春狩云梦泽,他一反不带宫人随行的前例,竟携夭桃同辇前往,轰动楚国.云梦泽号称天下第一渊薮,楚人由郢都凿渠直达泽湖,渡泽后可通汉水.楚王出狩,自然是声势浩大,随辇卫士竟有万数,彩旌招展,遮天弊日.一路弃车乘舟而行,两岸青山如黛,碧水明净.及至行经泽中开阔之地,青山渐隐于地平线下,远远眺望,唯见水天一色、气象万千.
      夭桃平生第一次,见识了南方大泽的波涛浩渺.正午时分,泽中蒸腾起湿润的水气,夹杂着青草花木的无名清香,弥漫于云梦泽的空中.夭桃立于船头,但见白色水雾团团飘动,流连于袂下裙边,越衬得如姑射仙人一般.夭桃觉得自己仿佛也被那草色水气浸得透了,肌肤凉润,连发根都根根光滑亮泽,人却越是慵懒惬意,只想跌入赀温热的怀抱中去.
      赀从背后伸出双臂,环绕她盈盈一握的纤腰之间,耳边低语道:"夭桃,寡人爱你之心,如这大泽水波连绵不尽.永无衰竭.你可欢喜?"
      夭桃将脸庞贴上他的大手,轻轻摩擦,娇嫩的肌肤擦过他指上的伤疤,心里却有温柔的一阵疼痛:"不,赀,只要你能给我,如这云梦泽水面一般平静的生活,夭桃心便足矣."
      天地仿佛突然静了下来,那一刻没有战鼓轰隆,没有兵戈顾盼,血腥厮杀的世界隔得很远,两个人的心离得很近.耳边,唯闻鸟语水音,还有艰稚嫩清脆的笑声,远远地传了过来.
      一年后,桃花夫人生下二子恽.即被封为楚国王后,国君正夫人.
      息侯绝望,不久染病在身,终逝于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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