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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息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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辘辘车声,徐徐辗过血红的一地残阳.透过车后扬起的朦朦烟尘,息地的平川景物已是愈来愈是模糊,亦愈来愈是遥远.
依依附于窗边的那只素手,如玉莹洁,如水无骨,是造化最倾注心血的作品,此时也颓然垂落下来,厚重数层的织锦垂帘随之覆下,瞬间隔断了两道留恋的眸光.
帘幕左角,是各色丝线织就的一幅奇异纹绣:鸿前、鳞后、蛇颈、鱼尾、鹳嗓、鸳思、龙文、鱼背、燕颔、鸡喙,五色备举、华美灿烂。这仰首飞翔的神物,凌于黄色丝线绣成的祥云之上,傲然回首之间,仿佛立时便能叱咤九天之外的风雷……火凤,正是当今东方第一强国楚的图腾.
那凌翔九天的火凤,便如当今强盛得令人心栗的楚国.夭桃打量了自己身上的袍服一眼:续衽钩边,曲裾深衣.这号称楚国丝织品最上等的"凤龙虎绣罗禅衣"之上,也密密地绣了许多只展翅的凤凰.
衣饰的华贵,显示着她所蒙受的特别的恩宠.然而那样多的凤凰,那样繁杂的数层织物锦罗,还有那沉重的金翠珠饰,几乎要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在息国的时候,从不穿这样繁复而沉重的袍服.曲裾在腰间转上两道,衣角绕到前裳,以极宽的锦绣腰带一齐束紧,裙袂还镶以深色锦边.整个人四棱方正,沉重而僵滞,真不知有什么好看.
息国的宫娥们每日清晨,都用玉斗收集许多夭桃花瓣,拧出嫣红的花汁,混以名贵的香料,在那些轻薄的素色绫罗绢绸之上,印染出淡雅或明艳的图案.在春日微醺的午后,夭桃她飘然穿上那一层层美丽的绸衣,举若浮云,迎风飞舞.她清脆而欣喜的笑声,悠然飘过息宫那幽静曲折的长廊,廊外数株桃花,疏落有致,艳丽如画.
而息侯植丰斜身倚于桃林旁的阑干之上,手执双螭纹耳垂玉连环青铜爵,爵中美酒滟如琥珀.只顾微笑着,看她的眼中满是宠溺.息宫佳丽,便是形同虚设一般.他的眼中,向来似乎只有她的影子.
息号称千乘之国,北结齐郑,南接荆楚.物产富饶,出产极盛.果隋赢蛤之类,不必靠商贾便能自给.息侯为姬姓,乃是周朝宗室一支后人,不比那些弹丸小国,蛮夷之封.植丰又正在盛年,相貌英俊而秉性温柔.故此陈国国君宣公再三思量,终于将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夭桃嫁给了他.
妫氏夭桃,其容颜美如桃英,故陈公以此为她的闺名.当年她的美名遍播诸侯国中,息侯闻得陈公许婚,大喜过望,驾青翟锦羽相饰的鸾车,不辞路途劳苦,亲自来陈迎娶她回国.因为她闺名有个桃字,他便在宫中遍植桃花,还戏笑着说:"夭桃灼华,植兮益丰."二人曾在桃树下诵念《诗经》,相与盟誓:"死生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那时她还年轻,从陈国公主,到息国夫人,无非是由妫夭桃变成了息妫,无非是从一座宫殿进入另一座宫殿,一样的锦衣玉食,并没有什么风浪与悲伤.她不明白深宫外的世界,不知道虎狼铁骑已驰骋天下,有多少战士已喋血疆场,伏骨于荒草白月之中,而无数的小国已经泯然消失于世间.战国的风云远在宫外,而她的那一段人生平坦而华美,有如夭桃绽放时的繁盛与鲜艳.在与植丰盟誓的时候,她一直都在甜美地微笑,春日桃花的艳色仿佛沉入她双颊的笑靥,透出粉红的光晕与亮采.她自然是从来没有怀疑过,植丰与她,竟没有办法执手偕老.
如今再回想起来,息宫那些美好平静的时光,已经是恍若隔世.那个迟暮春日的黄昏,在西落夕阳的映照下,息国东南的平川上腾起了大片大片的暗黄色烟尘.天边传来轰隆隆的隐约雷声,乌云沉沉地压下半空,急风骤起,时不时还有一道亮光闪过,仿佛是传说中的风伯与雷神正在云中穿行,而剧烈的暴风雨即将降临.
息妫对未来的命运一无所知,作为深宫的贵夫人,她正在娇嗔着服侍她的宫女画羽,令其在殿内描金箱中拣出"霞影罗"裁就的衣衫,抵御那即将到来的风雨的凉意."霞影罗"是息侯新近掷以千金,为她自临海的越国购得的名贵衣料,休道是息宫中其他的嫔妃,据说连最富有的楚国宫中的贵妇也不见得有这样一件新衣.
然而守城的兵士飞驰来报,她才知道那原不是雷声,而是楚王卫队的行军声势.楚国,这传说中的东方第一大国,那以勇武的军队横扫天下,令诸侯不禁侧目心怵的楚国,当真会有风伯雷神一样的威势?为迎接楚王的驾临,息宫上下忙成一团,她身为息国正夫人,心中自也欣喜非常.
楚王,或许可以这样说他,他是她息妫的恩人.
前些日她归宁陈国,途中要经过大姊的夫家蔡国.蔡也是姬姓国,且蔡侯一向与息侯交好.然而她没有想到,家宴之上,她美丽的容色让这位姊夫神魂颠倒.他竟不顾伦常羞耻,对她动手动脚.
息妫纤质如柳,却起居贵重,并不是软弱怕事的女子.她一把拨开姊夫淫邪的手爪,勃然起身,一任青铜觚中的美酒泼满裾袂.
她大声地呼召殿外的卫士进来,拂袖而去.而那位蔡侯,终于也被她的怒色与威势所慑,只得悻悻任由她离去.回来后她向植丰哭诉,年轻的息侯愤然而起,却又叹了一声,颓然跌坐下来.她听见他轻声说:"夭桃,蔡国势大,现在我们不能动蔡侯,但是你等着,你等着……"
他没有再说下去,她也没有再问,便柔顺地偎入了他的怀中.心中却掠过了一道阴影:原来,这世界原非都是繁盛而美好,便连她心爱的夫君,竟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幸得……幸得她还是安然地回到了他的身边.
过了数日,他满面笑容地回来,难得心情极佳,召来宫中歌舞相佐,还肯与她花下饮酒小酌.她小心翼翼地问起蔡侯之事,他用极轻松的语气说:"蔡侯么?只怕快成鼎中肉糜矣."
原来,息侯将库中珍宝取了十之四五,派遣使者入楚为贡.使者对楚王说:\"臣主母归宁于陈,经过蔡国,蔡侯不以礼貌相待,反而加以调戏.所以臣的主公息侯怨咎于心,但我们息国力弱兵少,不能够向蔡国报得这段仇怨,现在听到大王您东征西伐,威镇汉东,特令臣奉表求师伐蔡.况且蔡侯自恃与中原强大的齐国联姻,一向不肯向楚国屈服进贡。
如果大王你将蔡国灭掉,那么我们息国历年的贡赋全归于楚,望王察之。\"
楚王踌躇说:\"但是以什么理由进兵呢?\"使者说:\"若楚兵假装进攻我国,我求救于蔡,蔡侯向来以勇武自负,又多轻视敌人,必然亲自带领军队前来相救。此时我息国与楚合兵攻蔡,就可以俘虏蔡侯。那样就不怕蔡不朝贡了。\"
楚国依计行事,最终蔡侯不能抵挡,急走息城投奔。息侯含恨在心,当然闭门不纳,蔡侯大败而走。楚兵从后面追赶,在芋野将蔡侯活捉,并押回楚国,据说是打算把蔡侯烹了,以飨太庙。息侯因此倾国之力,大犒楚军,并亲自送楚王出境。
这些,深居宫中的息妫,自然是不知道的.她只是心中欢喜,自己的夫君肯这样看重爱惜自己,那好色的蔡侯又已被俘,人生似乎更是圆满了.
虽然后来听说楚王归国之后,有大臣鬻拳劝说道:\"大王方有取中原的意向,假若杀了蔡侯,诸侯都恐惧,必然联合抵抗,不如把他放回去。\" 楚王便放归了蔡侯,但是息妫也根本就没有在意.
终于迎到了那衣甲鲜明的跋扈男子.息侯率臣子在宫外伏卧相迎,将士簇拥之中,楚王昂然而入,甲胄剑器铿锵作响,周身散发出危险的猛兽般的气息.息侯亲置馆舍,设宴相陪,极尽殷勤之能事.她却有些莫名的厌恶――那神色恭顺而卑微的男子,嘴角始终挂有春风般和暖的笑容,那些温雅的笑容与美好的言辞,以前他都是只说给她一人听的.
然而此时,他献予楚王的,甚至要远胜他奉献给她的.
她有些不悦,因了植丰这让她陌生的感觉,便也不肯盛妆打扮出来相陪.但息侯终于派人来催,中有一人竟还是楚使,说是楚王要亲自看一看息国夫人,那人还转述楚王的话说:\"昔者寡人曾效微劳于你的夫人,今寡人至此,你的夫人为何不为我进一杯酒?\".
楚王发话,息侯不敢不从.楚国祖先熊绎,不过是周朝一个小小的臣子.周成王与诸侯会盟时,他与鲜卑人一起为周成王守寮,故非但没有封王,便是在诸侯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之中,仅被封为子爵,地位远远低于其他诸侯国.他们筚路蓝缕,起于荆棘丛生的大山之中,因此一向称为荆楚.
数任楚国国君一再要求周朝加封,却始终不曾如愿.直到前任楚王熊通在位之时,殚心竭虑,先后伐申、吕等国,并平随黄等国,国势逐渐强盛,终于不等周王室赐封,居然自立为王.周王室不敢出声,楚国跋扈愈盛,国力雄浑,隐然已与中原大国齐国相抗衡.
但关于楚国的传说从来没有平息过.深宫里听得一鳞半爪,多是些没影子的妄言.有说楚宫巍峨雄奇,有如紫霄天阙的;有说楚国女子妖娆多姿,好习巫神妖术的;也有说楚人不过是未开化的生番,当真可以生啖血肉的……她倒不见得信,作为世袭公爵的陈国国君的公主,内心深处是有几分瞧不起楚国的.但未尝没有几分好奇,想看看这位传说中的大国君主,究竟是怎生蛮横粗鲁?
终于她袅袅婷婷地从内殿出来,着"霞影罗",斜斜绾一枝珠钗,连后冠都没有戴上,更谈不上浓施脂粉.宫人设下锦褥,供她跪拜之用.她便微折柳腰,双膝落褥,一身的纱罗便云雾般地曳了满地.
楚王端坐屹然,默然不言.但有莫名的气势无声压来,她心里有些慌,本来的傲气不知飞去何处,还是看不清他的相貌.她咬一咬牙,螓首低垂,唇边含笑,执白玉耳杯劝进美酒.
纱袖悄然滑落半截,素腕皓指,竟与玉色无异.他突然轻笑一声,她脸上陡然剌痛,却被他滚烫的目光灼疼了面颊.
一只骨筋纠结的大手,指上还有寸许长极深的刀疤――猛剌里伸了过来,却不是去接那斟满美酒的白玉杯,却一把攥向她白玉般的手腕!
息侯失声叫道:"夭桃!"
她悚然后退,灵巧地闪过了那只曾扭转过无数命运□□的大手,将白玉杯顺势递入了侍立一旁的画羽手中.
起身敛裙,行礼退别.息侯喃喃道歉,似是在说她衣饰冠冕不全之类.只听楚王笑着说道:"夫人闺名原是叫夭桃么?好名字,桃华绝色,出自天然之态,这世上的俗脂庸粉,原是无法相提并论!"
息侯勉强微笑,但她始终低首不言,然举止端方而优美,确有国君夫人之范.
谁知再完美的风仪,也阻挡不住虎狼之师的脚步.
第二日夜间,楚王借还宴之机,暗伏甲士,席上勃然色变,怒斥息侯背礼,不带夫人前来犒劳三军.息侯无从辩白,结果当席被擒.
息妫闻讯大惊,当即掩面奔入后园.她怎会不知息侯因何而获祸?然而,息国弱小,楚国强盛,便是举国之兵,也无力抗拒那个跋扈而冷酷的楚国男子!她一路疾奔向前,顾不得霞影罗的衣衫被一路的花枝挂得零乱破碎.镶珠的绣鞋跑掉了一只,却感受不到石块剌痛脚心的尖利.
唯有风在耳边咻咻地尖啸,园中的桃花四处飘落.平生第一次,她感受到了命运的沮丧与危险,公主与国夫人的高贵身份,艳惊世人的美貌容色,原来也如这园中的桃花一般不能自主,不是任人采摘插瓶,便是飘然委于尘土.胸中溢满的是伤怨与愤恨,腔子要被激得四分五裂,有万刀攒剌,如烈油泼火,周身如炙,偏找不着渲泄的出口.
终于寻着园西的那眼水井,便待要一跃而入时,那个先前奉命来请她出去奉酒的楚人――后来她知道他叫斗丹,悄然而至,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袖:"夫人全节而死,我王龙颜震怒,势必要影响息侯性命,甚至殃及息国子民.夫人若为他们计,也该要活下来才是.须知愤激而死易,忍辱偷生难."
他叹息一声,这个楚国敌人的目光深处,竟然也浮上了极深的一层怜悯与不忍:"群雄割据,风云变幻,生而为人者原是辛苦得紧.何况夫人你……"
她奋力挣他不脱,终于力竭,伏于井台之上,喘息不已.眼角,终于有几颗泪珠滑落.
清亮的井水如镜,照出绝望的女子面容.
息国被灭,并入了楚地版图.而息侯也终于得以活命,被楚王封于汝水,仅受十户之邑.
再也回不去了,她的息国,她的夫君.
世上再无息妫,只有夭桃了.
夭桃垂下首来,无声地哭泣.重重叠叠的额珠垂了下来,厚厚一层白珠硬壳,掩住了桃花般娇艳,月华般皎洁的面庞.冠顶的金翘无声地细细颤动,如花丛中颤抖的蝶须.
只因在这狼烟四起的时代,任是多么高贵美丽的女子,终不免如鲜花一般,随着季节的推移,无奈地委落于尘土.昔日这息国夫人,这以美貌而名闻宇内的妫氏夭桃,今时却将要成为楚国宫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