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忆生》阮青鸽

1、全文

　　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在读书。
　　阳光从窗□□进来，在他面上徘徊，细小的粉尘凌乱地飞舞，他安然坐着，低头看书，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
　　我振动羽翼，飞到他眼前，看着他的书。
　　他眸子一转，道：“蜉蝣？”
　　我绕着他飞了一圈，奇异地感到很高兴。
　　原来，我是蜉蝣。
　　这间屋子实在是无趣，除了几个书架，别无它物。只是转了几圈，就已觉得厌烦。
　　窗外，一片芦苇正在晨风中摇摆着，一大片绿油油的。
　　我拍拍翅膀飞了出去。

　　第二次看见他的时候是在街上。
　　那时我正竭力躲过几个小孩的追捕。说是竭力，其实也只是装出来的，只要我飞的高一点，他们就拿我半点办法都没有。
　　我倒着飞行，正在得意，一只手突然罩了过来，眼前顿时一片昏暗。
　　这还是我第一次被人逮到手上，我停止了扑腾，爪子落在掌心，嗯，很软和。我抬头，从指缝中窥探到外面的情景。
　　抓住我的人，就是早上看到的那个人。
　　他正在和那几个孩子说话：“这只蜉蝣，我拿走了。”
　　那几个孩子自然不依，一路吵吵嚷嚷。他就一句话不说了，直接把我带到的湖边，松开手：“你走吧。”
　　我振了振翅膀，飞到他头顶那里，不动了。
　　我朝下望了望，他似乎在笑：“真没见过这么笨的蜉蝣，就不知道躲人么？”
　　我偏了偏头，躲人谁不会？只不过，隐约觉得这个人，不用躲，也不想躲。
　　他用手赶了赶。
　　真是的……
　　我飞走了。

　　第三次看到他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或者说是，傍晚，夕阳西下，流霞漫天的时候。
　　他正倚在窗前，望着天空。
　　我又一次冒到他面前，学着他，仰头看着流霞。
　　他看到我，没有半分的诧异，只是微微笑了一下，仿佛是看见了某个朋友。
　　他说：“你又来了。”
　　听，这么熟稔的语气，我有些自得，扇了几下翅膀。
　　蜉蝣的翅膀是很好看的，他上午看的书里还有几句是说蜉蝣翅膀的
　　。什么“衣裳楚楚”，“采采衣服”，“麻衣如雪”。
　　他用手轻轻摸了摸翅膀。我抬头看着他的眼睛。
　　居然可以看到身后的霞光，红红的，紫紫的，说不好，反正……很好看就是了。
　　突然感觉这个人，我很喜欢。
　　他突然松开手，转身走进屋子，抛下一句话：“我要点灯了。”
　　火光一下亮了起来，我被吓到，一下飞到了芦苇丛中。
　　真是的，吓我。不喜欢他了。
　　远远地，似乎听到屋中传来一声轻笑。

　　最后一次看到他，已经是夜里了。
　　天上亮了很多星星。飞过湖水的时候，我朝下望了几眼，也有很多星星，随着湖水轻微的流动，在微微地摇晃。亮晶晶的，比天上的还好看。
　　飞到院子里的时候，他正独自坐在一把椅子上，仰头看着星星月亮。
　　他本来点着灯，看见我，就一口气把灯给吹了。
　　月亮这么亮，没有灯也不觉得黑。
　　我在他面前来来回回地飞，干扰他的视线，他苦笑一下，伸手把我抓住放在手心：“你这样乱飞，小心掉火里。”
　　我不屑地转头，火都熄了，怎么可能掉火里？他还没我聪明。
　　不过……不过，我还是很喜欢他的，对，就是喜欢，一只蜉蝣的喜欢。
　　他低头喝了一口水，突然把手中的杯子举到我面前：“喝吗？”
　　我摇头，飞远了。他拍拍自己的头：“我糊涂了，蜉蝣怎么会喝水，又怎么能听懂我说的话？”
　　我看着他那个暗自苦恼的样子，在心底，暗笑几声。
　　却觉得自己更喜欢这个人了。
　　这个，可不好，蜉蝣怎么能喜欢一个人呢？
　　他把手伸了出去，梨花白的月光倾泻在他身上，像神仙一样。
　　他看了我几眼，突然自言自语起来：“蜉蝣不是朝生暮死吗……”
　　然后，猛地消声，看着我，不再说一个字。
　　其实他不用这样。
　　对人而言，朝生暮死很可悲，可是，对蜉蝣而言，一天的时间已经够了。
　　只是一天，就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人，已经很好了。
　　身体慢慢地失去了力气，翅膀也越扑腾越慢。
　　朝生暮死，朝生暮死。
　　应该是快死了。
　　我伏在他的手心里，看着他。
　　他又在抬头看着天空。于是，我也抬头，能让他看这么长时间的东西一定很好看。
　　一阵风吹了过来，把我的翅膀都吹动了。他感受到了这点细小的变化，低头望了过来：“怎么了，要飞走了吗？”
　　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蜷着身体，觉得很难受，同时又有点高兴。
　　我没办法永远喜欢一个人，最多不过一天。可是，如果我的生命也只有一天的话，这份喜欢也就有了足够的分量。
　　足够让这短暂的一生，变得隽永，变成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