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 6 章 ...
-
4年之前葬心
这一倒,她做了个澄明的梦,回到了4年前,可那毕竟是梦,梦中的她浑然不知自己是在做梦,只是将自己走过的岁月,从头来过。
梦镜中,她跪于一间昏暗的灵堂上,唐老爷北首而卧,于冷冰冰灵柩内。红鞠将油尽的灯盏撤下,换上新的油灯,俄顷,屋内亮堂了许多。
唐老爷没有像自己的儿子那么受多年病痛折磨,他因脑淤血而猝死,走得毫无痛苦,也算桩幸事。
伤心过度的唐老太太,身子越加不利落起来。思巧作为嫡媳妇,理所当然的七晚守灵。
思巧侧目怜惜地看了唐小弟一眼,他披麻戴孝,跪在一侧,表情木讷。
“要不要吃点东西?”她问。他从白天起就没吃过一粒米,喝过一口水。
唐小弟木木地摇头。
婉清跪在灵前,呜呜悲泣,如柳絮的身子,东摇西摆,让人看得心疼。思巧摆了摆手,责红鞠搀着她回屋休息一会儿。
自己也好不到哪去,膝盖又肿又涨,痛得不得了,等小丫头阖上门,方正大光明地扭来扭曲,刚舒服点,又和瞌睡打起持久战。三更天时,最终败北,额头抵着棺材,眯上眼想小憩半刻。
蓦然,熟悉的温度紧贴上来。抬眸而望,唐小弟正伸出手将她的头轻轻放在他的肩窝里,复将那一双厚实的大手垫在她的膝盖下。
她的身子惊怔了须臾,软在他的怀里。蒲团再柔,哪里柔得过他的手。
“不要难过,想哭就哭出来,郁结于心,更伤人。”端着姐姐的架子,她关切道。
少年僵了僵,冷峻苍白的脸孔上燃烧着她不懂的情绪,冷冷道:“我为什么要难过,他从来没有爱过我。我出生时,他为我取名:佑冠,是为了保佑大哥早日康复。他让你嫁给我,也是为大哥冲喜。在他眼里,我的存在全是因为大哥,大哥死后,他便当我也死了,即便如此,我为什么要为他而难过。”
思巧伸手搂紧他的腰,心如刀绞,只想搂紧他,用她的体温暖起他那颗受伤的心。
他用脸颊蹭了蹭思巧的额头,目光柔和了些许,“他活着时,只做了一件好事,就是把你送到了我身边。”说罢,在她的额头轻轻啄了一口。
思巧心神一懔,脑袋像被丢了颗原子弹。他,他竟然吻了她。
唐府上下都晓得他是个不大亲切,十分冷漠的少爷。虽与她相处之时,几乎从不在她面前做出冷漠形色,时刻都笑得如沐春风。可却一向的发乎情止乎礼,规矩的很。怎的……?一定是那没事干的唐老太太教唆的,这老太太整天耳提面命着圆房生曾孙的事。
怎么办?倘若想在唐家待下去,恐是逃不过这关。
额头上还有他温温的,青涩的气味,这气味很好闻,像冬日里的小仓兰。想到这里,脸不禁有些泛红。可不可以暂时先阿Q地解释为他极度脆弱之下寻求安慰之吻?
思巧惴惴地望着他,平常的他一副目下无尘的凌人模样,独独对她时如天空第一道曙光,每每照暖着她的心扉,也使她的浆糊脑袋更加的浆糊了。
她吁了口气,戏谑道:“你不是说你不要朋友吗?怎么如今这般黏着我?”
他抬头斜睨了眼灵牌,眼神恢复了一贯的冷淡轻蔑,然后启声道:“思巧不是我的朋友,思巧是亲人,思巧是比亲人还亲的人。”不容置疑的口吻,幽邃深沉的瞳仁,都传达了话语中半分不惨假的真情。
思巧皮肉紧了紧,一时间,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她认识了十几年的唐小弟,只得重重抚摸着他的背,一下,一下,抚平他的不安和忧伤。
随着她抚摸的节拍,他也慢慢将头靠着她的肩,却没压上全部重量,只是克制地伏在她肩上。两人交颈依存,鹅黄的灯光晕成圈圈包围着他们,阴沉沉的灵堂内,温暖融洽感荡漾开来。
玉漏报了四更,思巧假寐,朦朦胧胧中,唐小弟在她耳边凑过嘴,低低沉吟道:“无猜豆蔻伴知音,已不亏,人生一度。”
月光下野,北风呼呼,窗格上映着摇曳的树影,原本烟霞的桃树如今立满了乌鸦,嘎嘎乱叫,思巧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害怕地朝佑冠怀里偎了偎。
“啊……哈哈……”一阵凄惨的,歇斯底里的笑声划破苍穹,那声音更胜指甲刮过玻璃的凌厉恐怖。
门哐当开了,一身缟素的唐涟伴着寒风冲了进来。她头发偏乱,目光四处逡巡,才触到思巧的脸,立刻噗咚跪倒在地,哭嚷道:“求姐姐救救我娘亲,求姐姐救救我娘亲。”一路跪行至她面前。
思巧一急,忙问:“怎么回事?”
唐涟还未出声,灵堂上突然又涌出七八个男仆,生拉硬拽地强行拖着走她。快得思巧拦都来不及拦,她激动地站了起来,想追上去,却因为久跪的膝盖麻痹而险些摔倒,幸好,佑冠抱住了她,他沉着脸,说:“这事你别管!”
一看这光景便明白他肯定知道,却有意瞒着她。
她用力推开他,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佑冠别过头去,倒也直言无讳道:“老祖宗要让云氏殉葬。”
殉葬!
思巧突然觉得那满树杈的乌鸦纷纷掠过她的头顶,整个世界变得漆黑冰冷。
她冷眼瞧着一脸无所谓的佑冠,他怎么能对这种野蛮的行径无动于衷呢?冷漠到极致就是冷血,她从小教导出来的孩子,骨子里竟还是封建愚昧的。
她失望地大笑,跑了出去。
西厢房外丫头老妈子不见踪影,门户大开,锡箔灰漫天纷飞,一地碎瓷。屋内横躺着素衣的云氏。惨白的脸离她咫尺之遥,颧骨凸起,眼眶深陷,血丝满布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死不瞑目地瞪着灵堂方向。
寒风灌入了思巧的衣襟,渗入骨髓。她呆呆站着,云氏嘴角殷红的血迹和雪白的衣襟上点点猩红刺痛了她的眼。
“她已经死了。”
她听见有人在她身后说话,那人拉她的手,抱住了她。
这是怎样疯狂的世界。思巧深思恍惚,情绪低落,她想尖叫,却压抑着不敢。她想逃跑,却被人束缚着。她被恐惧和害怕交织折磨着。
抱着她的人伸手蒙住了她的眼睛,柔声哄她:“乖,我们别看了,我们回去。”
她冷笑,身子虚得浮浮沉沉,如一叶扁舟淹溺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
眼睛是被蒙上了,那心呢?心才是最透亮的,他们准备用什么蒙上?
这么多年,她谨言慎行,步步为营,可到最后,是不是也会是这样的下场,不是如云氏一般被殉葬,便如唐小弟一般麻木不仁,更仰止,如唐来太太一般心狠手辣?
一直隐藏着的恐惧从心底泛了出来,思巧全身簌簌发抖,脑袋里嗡嗡直响,神志开始混沌,在倒头栽前,唯一抓出的清明便是:她要逃,一定要逃离这里。
这一倒,便倒了三日,她是被唐涟沙哑的嘶叫声吵醒的。扶着墙颤颤悠悠地走到门口,却看见小唐涟被下人架着上了辆马车。她一面挣扎,一面惨烈地哀嚎:“我不去,我不去。”小姑娘性子泼辣,她逮到一人的手,下嘴就咬,那人一吃痛,她就挣脱着跳下马车,冲到了唐老太太面前,双手要抓她的脸,却被后来的仆人抱着,拉着,扯着,她和唐老太太中间瞬间又多出几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用根竹竿拦着她,像驱赶小鸭子般,驱逐着她。
她不屈服,竟和几个大男人僵持着,嘴里疯狂地哭喊道:“人在做,天在看,你这个老妖精,作出伤天害理的事来,你不得好死!你们这些人都不得好死!”
婉清泫然欲涕,一脸凄凉,却噤口不语地立在一旁扶着唐老太太。而老太太的面孔僵硬着,紧绷着,绝恨道:“把她的嘴封了,托进马车去!”
命令刚下,小唐涟的嘴便被裹脚布缚了几圈。一大汉扛起她走向马车,她仍乱踹着脚,呜呜直叫。
思巧茫然无措地看着车帘放了下来,听着马夫喝了声“驾!”却爱莫能助。只想随着唐涟呼天抢地哭一场,然来驶远。思巧的心,一直坠一直坠,坠到了泥土里,随着云氏一起下葬。
浑浑噩噩地转过身,对身后的人说:“瞧,她多幸福,她可以离开唐家。”
身后人一言不发,只是紧紧将她抱住,就像抱着好不容易找回的几世眷恋。
因为她身子沉,老太太命佑冠搬出了两人的房间。屋子里的药香味刚淡了些,小丫头们开始连番登门请安,并绘声绘色上叙述前几日里发生的大事。
一嘴巧的丫头说:唐老爷刚死,唐家群龙无首,这块香喷喷的大肥肉,引得各处的虎狼豺豹。
品口镇长戚复梁,唐老太太的内侄林长明,百里洵和他的二叔动用了各家族的力量,齐齐来到宗祠。
有的说是要完成唐老爷的托孤大任,有的说自荐当唐小弟的辅助大臣,有的说是来主持公道的。他们满口的仁义道德,实则巧取豪夺,想瓜分唐家的十二间店铺和两个码头。
聪明的三少爷,以退为进,将所有房产地契全拿了出来。采用了抓阄的方法,轻而易举击退一干人马,保全了唐家基业。
思巧漫不经心问:“怎么抓阄就能胜利呢?”
小丫头们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自然你一句,我一句,咋咋呼呼说不清。
等她们走干净了后,思巧又躺了会,满脑子想着如何让唐小弟休了她的事。得想个万全之策,一切要看似顺其自然,不能让他有所察觉。
红杏出墙?不好,会被沉猪笼的。逃跑私奔?不好,抓回来要被绑起来焚烧的。挑拨离间?不好,就算死不得,被打成残废,或被毒成哑巴岂不更惨。还是装病吧,这招最为保险,装个三年五载,装到唐老太太嫌她晦气,佑冠嫌她麻烦,她就能成功脱身了。
她越想越觉得是个好办法,便枕着双手面朝房梁,喜滋滋地笑,仿佛已经听到唐老太太横眉冷对地说:“你给我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