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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若木光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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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严看了一会儿,待心绪彻底平静下来,转身正要离去,忽听得一声呼唤。
“雷师兄,请留步。”
那一边,欧阳少恭已是侧起身,用油布小心地将琴包裹起来,递与一旁伺候的弟子。“你先回去。”
弟子领命,折身而返。
“雷师兄,这个时辰还未歇息?”
“睡不着。”雷严闷声道。
他看着欧阳少恭一步步朝自己走过来。于蒙昧的幽光中,秀丽的眉目逐渐清晰,与梦中少年的面庞重叠到一处……
心,便又乱了。
欧阳少恭轻抿唇角,露了抹极淡的笑容:“雷师兄若是无心安眠,可否随在下一同去趟禁地?”
接着,欧阳少恭又道:“今日寻得一名男子,此人生中奇毒十八年,五脏六腑兼之经脉骨骼都已变异,实为不可多得的药人。在下想细心研究一番,正缺一名帮手,便斗胆请雷师兄代劳了。”
“也好。”雷严颔首。
时至今日,他对禁地已不陌生。自降服雨兽之后,他与欧阳少恭二手又携手降了不少妖兽。其间,也目睹了欧阳少恭施加在药人身上的种种手段。
凭心而论,其光景堪称残虐。
雷严每每目及药人的惨状,总会想:落到那般地步,与蝼蚁何异?
继而野心更盛——弱肉强食,本就是世间正理。若不想活得卑贱如尘任人践踏,只能去追求强大。
只有变强,才能与欧阳少恭比肩。
若不如此,恐怕自己之余欧阳少恭的价值,还不如药人。
正是心绪百转千折之际,两人已进到禁地。
空气中弥漫着奇特的腥腻之气。
禁地角落处有一张石床,上面盖了层白布。布匹之下,有一物微微起伏,看不出是什么形状。腥气正是从其间散出。
想来就是那名药人了。
果不其然,当欧阳少恭掀开布匹,白布下的躯体,已经不是人形。
非人非鬼,形状可怖。却也只是……一摊软弱可欺的肉泥。
“雷师兄,劳烦你替在下提桶水来。”
欧阳少恭轻声说道,嫩葱一般的纤长手指,抚上了药人面庞,细细拨开后者的额发,声音中竟透着怜惜。
“这人已昏迷多日,满身污秽,在下想先将他清洗一遍。”
雷严心道,他居然难得“好心”一回,也不多言,将水提来。
欧阳觞恭又道:“别看他今日形状可怜,以前在江湖上却也是一名响当当的人物。”
“他是?”
“燕子镖赵垒。”
“竟然是他!”雷严一惊。
燕子镖赵垒人如其名,使得一手好镖法,曾是一名有名的武师,十八年前却忽然消声觅迹。谁知他是落魄至此!
“他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其渊源还要追溯到三十年前……”
欧阳少恭打了盆水,将素白的帕子沾湿,执了那人的手,轻柔地拭擦。
他用温和的声音,缓缓道出燕子镖赵垒的来头。
“三十年前,此人在益州中了仇家埋伏,奄奄一息之际,恰逢一名年迈医者路过。这名医者……复姓东方。此人感激东方恩情,认东方为义父,极尽孝道。十二年后,东方弥留,便对他下了毒。”
“这是为何?”雷严大为不解。
“东方即将身死,怎舍得令疼爱的义子独活于世?既然他死后便护不了他,还不如亲手送他上路,免得他在这艰难尘世中苦苦煎熬。”
“一派胡言!”雷严禁不住甩袖:“这东方分明是怕自己一个人寂寞,要找个人黄泉路上与他作伴!”
“非也。”欧阳少恭微微摇头。
接着,声音便朦胧起来。
“他的心情,旁人怎能体会?”
雷严语结。听欧阳少恭所言,东方心性乖僻,行事偏激,可观他语气,竟是理解这人的。
欧阳少恭沉默了片刻,叹息道:“只是赵垒不解东方的心意,不人不鬼地挨到今日,又是何苦。”
欧阳少恭不再多言,将赵垒仔细擦一遍,又取一枚柳叶小刀,置于烛火上烤得通红,便朝赵垒胸口上划了下去。
开膛破肚之事,欧阳少恭做来极为熟练。
不多时,赵垒的臓器曝露于外。因常年受奇毒侵蚀,已成了深黑色,肿大得不成样子,令人作呕。
欧阳少恭却将手探入赵垒肚中,小心避开他腹中经脉,只触摸着病变的臓器,探索观察,毫无半点厌恶之色。
赵垒纵然已经昏迷多日,神智尽丧,也经不住这一番折腾,痛哼出声。
欧阳少恭拍了拍他的手,轻声安慰:“再过几日,你便可解脱。”
这一番话,石床上那人自然是听不到的。而雷严闷声看着这一切,总觉得今日的欧阳少恭,与平时有些不同。
残虐中竟似有一丝温柔。
神色似是平和,身形又透着说不出的萧瑟。
雷严猜不出其中缘由,只好屏息看欧阳少恭从病变的臓器上各取一小角,置入小瓶中,用玄冰镇着,又仔细地将赵垒肚腹缝合。
欧阳少恭做这些事的时候,面上素来是平静无波,与他在人前的面貌大不相同。而雷严却偏偏想亲近这样的他。
他隐约察觉:这才是欧阳少恭的真面目。
只今日有所不同。欧阳少恭坐在赵垒身边,尽是沉默。
雷严忍不住出声提醒:“你这便这做完了?”
欧阳少恭肩头微微一震,似是回过神来:“还须取一些药人的血。”
言罢又执了柳叶小刀,将赵垒的手腕划开。
黑血,顿时喷涌出来,溅到欧阳少恭面上,他浑然不觉,只拿瓶子盛满。末了,他摸着赵垒的手腕,道:“血,是暖的。”
声音压得极低,宛若自语。
“血自然是暖的。”雷严奇怪,欧阳少恭怎会忽有此言。
只听欧阳少恭又道:“只是过不了多久,便会冷却。便如世态人情,昔日极盛极暖,到最后仍只剩冰冷衰败。”
而后,欧阳少恭也不顾黑血腥污,将手贴到自己面颊上,细细摩挲,似在感受那血残余的温暖。
黑血自眼眶下方蜿蜒而下,如一道黑红的泪痕。
雷严见他这般模样,也不知为何,心就痛了。一言不发执了帕子,要为他拭去脸上血污。
欧阳少恭一惊,本能地一侧身,雷严的手又固执地追了上来。他略一失神,忽而闭眼上了眼,任由雷严动作。
雷严小心翼翼地擦着他的脸,心脏剧烈跳动,只觉得这一刻,他与欧阳少恭之间,几乎没有间隙。
他从未靠他如此近。
这一刻,他仿佛触到了他的真心。
又过了半晌,欧阳少恭仍闭眼眼,忽而轻语。
“可惜,还不够红。”
“什么?”
“上古的榣山,有一种花树名为若木。连叶带花都是极美的火红色,因而又名‘若木光华’。若是人有真心,那一腔赤血……必然如同若木一般,鲜红璀璨吧。”
“嗯。”雷严含糊地应了一声。
“可惜,见不到了。”欧阳少恭叹息道,声音逐渐低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