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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   他站在这个路口,立了许久。
      雪忽然一片片自头顶而落。
      他灰色的双眸如在冰雪淬炼过。
      冰冷,而且倾扑易出。
      他一步步走进路旁的三间小屋。
      是极小的店辅,既卖洒饭也可供人住宿。
      洒幌子扑打在窗上,窗纸残破不堪。
      他一伸手推开门。
      屋里有火炉,两夫妻和孩子围坐在炉旁,妻子逗那男孩儿,丈夫专心修理一张破登。
      忽然间他们全停止了动作,看向他。
      这样一个雪天,这样一个来客。
      他足足有七尺高,立在门口象半截铁塔。
      雪像突然被吸引似的,全扑进屋中。
      “客官是要住店,还是打尖吃个便饭?”
      那人不答,他背光站着,脸孔黑暗。
      孩子开始不安,躲进妈妈怀中。
      当丈夫的迎上前去:“大爷你――?”
      那人忽然从背后慢慢亮出一把刀。
      好长的一把刀。
      好亮的一把刀。
      女人失声惊叫,孩子失声痛哭,男人向后退。
      “你,你――”
      刀光瞬间照亮那人的脸。
      他一脸灰暗,一双眼珠子竟不是黑的。
      “妖怪!”男子拼命喊出这两个字,一跤跌坐在地上。
      那人一步步走进屋来。
      “走,”
      他慢慢举起刀,冷酷又专注地凝视刀锋。
      “还是留?”
      他还末说完,男人已拉着妻小,闪电般冲出屋子。
      那人慢慢垂下手,走到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墙上齐桌沿的地方,有一个拳头大的洞,他看着,看了很久。
      他猛然出刀。
      天色已暗。
      他最恨言而无信,出尔反尔的人。
      既走了就永也不要回来。我已经给过你一次选择的机会!
      可他的刀却停住。
      刀下只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
      端着一盆衣服,一动不动地站着。
      他清楚地看到他的眼光。
      平静,镇定,没有一丝变化。
      他是谁?
      竟不怕他的刀,他的杀机?
      孩子让开刀搬张登子,将衣服搭在火炉边的细绳上。
      女人的花裙,男人的长裤,孩子的绵衣服。
      他收起刀,坐在角落椅上。
      看那孩子炒了两样菜,端了一壶洒搁在他桌上。
      他竟是个女孩儿,梳了条辫子,小小的脸上有一股说不出的冷傲气质。
      他以为她会问,但她没有。
      她缩在火炉边,捧着馒头默默啃。
      她的手全冻烂了,脸也是。
      鲜红的肉翻出来,十分诡异。
      他不想任何人留在这儿。
      “你走。”
      她抬头,乌黑的眼睛住他,似在嘲笑。
      “别人都走了。”
      她眼中讽刺更甚。
      “你若不走,就得死。”
      女孩转身从屋里抱出一床棉被,推门走出去。他看她把棉被裹紧,坐在地下。
      他喝完洒,吃尽菜,她仍坐在那儿。
      他走进内室,躺到床上。
      床冰冷。
      他一下子睡过去。
      梦见自己仍坐在角落里,一杯又一杯喝洒,像是永不会停止。
      他突然很想放声大哭。
      雪仍那样下着。
      他忽然想起那女孩,她走了么?

      她仍坐在那,积雪盖了一身。
      洪夙,洪夙,你若在一定又忍不住替她求情。
      他弯腰,将女孩提进屋中。
      喂了她两口洒,看她渐渐苏醒。
      “你不必走了,我走。”
      “你哭什么?”女孩冷冷看着他。
      他终于哭了?
      他看着她任眼泪流淌。
      女孩冷冷道:“你真可悲。”
      是我打败了你,用我的毅力,她的眼光冷冷说。
      “你还不走么?”她问
      他站直身。他明明哭了,心中却想大笑。
      “我不走了。”

      清晨,
      女孩做饭,烧菜,打扫屋子。
      他不说话,坐在屋中看雪飘飘而下。
      女孩却跑到冰河边,一坐就是一天。
      难怪昨晚没有冻死她,原来早习惯了。
      两人都是极度习惯沉默的人,一间屋子里飘来飘去,全当没看到。
      洒坛很快空下去。
      女孩每天回来都好象很失望。
      他看到她默默走来的样子,心头忽然一动。
      洪夙就是这样的。洪夙――
      他一口洒忽然卡在喉中,一阵狂咳。
      “哐”地桌子碎裂,他一头跌在地板上。
      女孩看到他惨白吓人的脸一阵扭曲,一双死灰的眼睛仍死死盯住她。
      她也看他,圆圆的大眼睛瞅住他。
      那眼睛,那眼睛――
      他只觉脑袋里如雷霆闪电,轰然不觉,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会怎么对付他?
      杀他可不费吹灰之力,他迷迷糊糊想,我肖雁山竟栽在这女娃手里,也算笑话!
      他觉头顶忽然一阵清凉,渐渐醒过来。身上是极暖的,盖了条棉被,额头压着冰决。
      女孩蜷在火炉边沉睡,她竟没杀他?
      他瞅住她。
      火光明灭中,洪夙也坐的那,双眉时挫时扬。忧怨道:“你什么时候才放我回去?”
      “不放。”他淡淡答:“我什么时候也不放你回去。”
      她的脸容忽而就这样虚淡飘乎下去。
      她的人那么虚,他一直拉住她,钳住她的生命。
      钳不住她的生命。
      他浑身剧痛,脑袋里似有巨锤在砸。
      这就是那一刀的代价。
      他笑着说。
      代价实在太大。
      洪夙,洪夙,你回来罢。

      女孩是被吵醒的。
      他的牙齿咯吱咯吱响,骨头全凸出来,头上的冰决滑到一旁。
      女孩立刻铲来一盆雪。
      他一头冷汗,眼神是狂猛扭曲剧痛。
      他猛看向她那眼中的斗然光茫一闪,就好像猎豹猛地扑出。
      她心里咯登一下子,双腿发软,忙把盆搁在地上。
      她仍用雪去擦他的头颈。
      他要把满口牙齿都咬碎么?她想,若真这么痛苦,倒还不如晕过去的好。
      但他仍盯住她。
      原来是怕我趁机杀了他。她看着他。他的眉极低,几乎与眼连在一起,眼窝是深陷的。
      他不大象中原人。
      尤其是头发,极蜷曲又硬。
      她忍不住微微笑了。
      他瞪住她。
      笑。
      她的眼,她的笑,都像洪夙。
      这只是错觉?
      还是他思念情切?旧伤发作?
      他眼光一翻,变作浩瀚海洋。
      洪夙啊。
      她第一次笑。
      雪像蝴蝶般簇簇跌落。沉沦而不见。
      他不知道他的眼光已经变了。
      狰狞的眼光。
      又狰狞,又温柔,又痛苦,又有两团烈火一般灼热逼人。
      都十一年了,地下的人早化为枯骨,为什么他仍顽固不化,非要来这里看一看?

      他忽然听到远处有马蹄声。
      他那超人的警觉,总会突然发挥作用,打败病痛。
      他盯住她。
      “想救我?”
      “是”
      “扶我出来。”
      她扶他走到屋后雪地上,感觉他全身都在发抖。
      他倚在墙上,半晌问:“为什么?”
      她知道他会问,也知道她会答。
      “我不想死。”
      杀他真的不费吹灰之力?
      听说有人睡着时也能杀人,若是真的,肯定就是他这种人!
      既不杀就救他,至少等他再想杀她时已不那么容易。
      一个人无论何时对救过自己的人,总不会太下毒手的。
      一个人无论何时,总应先保全自己。
      柳叔叔对她说的话,她从没忘记。
      她慢慢踱回去,正看到一队骏马从河那边绕过来。
      红缨黑服竟然是官兵。难道那王佻报了官?
      为首一人用刀指住她:“你是谁?”
      “我是王佻店里的仆女。”
      “那强盗呢?”
      “走了。”
      “走了?”那人上下打量她,就好像打量一只老鼠。
      女孩恨恨道“你们这么晚才到,他早跑了。”
      “强盗都跑了,你为什么不跑?“
      “我又不是强盗,为什么跑。
      “你不是强盗,但见过强盗,仍得跟我们回去。“
      女孩怒道:“可是…..”
      有两个跳下马来就要捆她。
      女孩退一步道:“我不能去。”
      官兵笑:“为什么?”
      因为,因为…….她突然扭身,向冰河奔去。
      官兵并急忙追她,笑道:“你还能跑到哪儿?”
      “不远。”
      她仍微笑,极镇定。她真有把握?
      她为什么不领官兵直接去找那人?
      我为什么不领官兵直接去找那人,那才是最安全的
      她想不通。
      马已冲过她,溅得她一头一脸的雪。
      马绕住她一圈一圈转。
      她吸一口气,弯下腰,猛地向前扑,从马蹄缝中直滑过去,一冲七八尺直到冰河边。
      怕他杀她,早已做好机关,四周的冰都用刀划开。
      只要引他们踏上这冰岸――
      她脚腕剧痛,一条绳子套住她的脚,登时整个人被倒拖起来,被马狂奔。
      她尖叫。冰凌雪块如尖刀般划身而过。
      她不觉得疼。
      他会来么,他会来么,他连站都站不起来,会来救她?
      柳叔叔,你也不来救我,你们都不来救我。
      心中刹时荒凉,天地一片苍茫,她冷冷望着天,天也冷冷苍白望着她。
      她突觉脚踝一松,整个人都栽到雪中。
      她机伶伶打个冷战。
      怎么这么冷。
      她从未觉到这么冷过。
      从汗毛眼一直冻到骨髓。
      她挣扎抬起头。
      彷似真的。
      天地苍茫,每个人都好像被钉住,一动不动。
      马也不动。
      然后,官兵一个个倒将下去。
      雪地之中,只站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黑暗,只有刀如阳光一般灿烂。
      她只觉双眼都要被刀烧着了。
      “哭了?”
      他低低的声音,似问她,又似问自己。
      她看不见他,以手挡住刀光。
      只听卟通一声,那人也摔倒在地上。

      哭?
      她说,才不会。

      春天竟仿佛忽然间便到了。
      女孩仍不说话,昭顾他,依旧坐在河边。
      河边只剩薄薄一层浮冰。
      太阳照在身暖洋洋的。
      她望着水中的倒影。
      他一定死了。
      她平静地想。否则早应该来。
      我已等了你六年,我不会再多等一分钟。
      时间极快又极慢地过去,暮色越来越重。
      女孩瞪大眼睛瞅着,微微笑了。
      其实你早知道的。
      你早知道他不会来,你早知道他一早便死了。
      那年你一连三天做恶梦哭着醒来,便是征兆。
      为什么直到最后最终结局,你才信?
      你真可悲。
      她抱膝坐着,本不想哭,却哭了。

      “你会走么?”她问
      “不会。”
      “因为你等的人还没有来?”她冷冷笑着“他不会来了。”
      他退一步,觉得被人一拳打中胸口。这个小姑娘…….
      尽管明知道她不懂,但他仍问“一生一世么?”
      “是。”
      一生一世。
      女孩回头看他。
      这个人头发零乱,双眼深遂,如一座山般稳稳伫立。
      她忽然知道了。
      她为什么会救他,为什么第一次看到他,没被他吓跑。
      他身上那一股凌厉沉没的气质,是她极爱的。
      他也没再问她一个字,一个人坐着,看起来孤单极了。
      真是没有一个人能接近他?
      女孩坐在他对面。
      就算坐在他对面,她也看不到他,看不到他眼光。
      她忽然很想说话。
      她说:“你真准备在这里一生一世?”
      那人怔怔的,没有回答。
      “原来你真是强盗。”
      他眼中有短短利茫一闪。
      这光就如同那日她陷入雪中斗然觉得浑身一震一样冷的她全身发麻。可她不怕。她问“你也要象杀那些官兵一样,把我给杀了?如果杀人这么容易,杀人还有什么意思?”
      他微微笑了。
      笑,好象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说话也是。
      冷落既无笑声,也无笑意。
      这人难道竟从末笑过?
      既然笑得这么困难,他为什么笑?
      “你是第一个问我这问题的人,可让我怎么答?”
      她也是第一个敢问他的人。
      她既不怕他的刀,也不怕他眼中的杀机,更不怕他的沉默。
      只因为她比他更沉默。

      她忽然道:“一生一世?真要在这一生一世?”
      她忽然站起身来“我要走了”
      她说走就走,打开门扬长而去。

      女孩并没有坐在冰河边。
      她真的走了。
      天很冷,她缩着脖梗,揣着手,却绝不停留半步。
      她一直向南,也不知走不多少天。
      渴了喝口河水,饿了啃口干粮。
      她带了六十个馒头。
      她想,走到大理,也应够了。
      可馒头少了一大半,四顾还是茫茫一片荒野。
      这没关系。
      她的鞋底磨穿了,脚板长满血泡。
      这也没关系。
      她夜里躺在地上,望着闪闪的北斗星,心绪忽而飘到极远。
      不再回来。
      柳叔叔如对成人般郑重看着她“…..给我六年时间。”
      “然后呢?”
      “如果六年后我不回来,你就到大理。”
      不回来也好。她如此想着,突然慢慢坐起身
      “你?原来也不准备在那里一生一世。”
      一人慢慢走来,并不说话。
      女孩的神情却忽然变得很奇怪。
      “你一直跟着我?”
      那人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我不用你可怜!”
      这哪里是七八岁孩童的眼光。
      这哪里是七八岁孩童的语气。
      如此锋锐,如此执拗,一眼就可洞查别人内心。
      “我不想欠人的情?”
      就算欠也早已还过了。
      他却道:“情,说还便能还么?”
      她怔一怔,面孔突然通红。
      按她的原意,是巴不得他护送她到大理的,柳叔叔一直告诫她,无论何时,都要先保全自己。
      可他真来了,她却受不了,觉得被侮辱了。
      “走吧。”那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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