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拾叁 蝉时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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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冲田总司来说，只要一听到蝉鸣，第一个就会想到河原町。
每到暮夏初秋，巡完街必去的地方。那一带有大片的树荫，浓浓密密，从后街住家一直蔓延到喜多大叔的丸子店。樱花树在那个时候只是郁郁葱葱的绿。冲田每次站在那里，看着树影在手上晃动，都会有种把手伸进碧池里的凉爽。那阴翳，那风，如流水一般，轻轻淌过京都的街道。
“从前啊有个人，坐着牛车从这里经过，稍微抬了下帘子，樱花顺着风，吹到了他手心里。”喜多大叔很喜欢说这样的风雅事。
“嗯嗯，很美味呀，”冲田津津有味地咬着香喷喷的丸子，又捧起一杯清茶小啜了几口，眼睛愉快地眯起来，“啊，这茶也好喝。”
这个年轻人总是这么悠闲自在，脚边常常围绕着一只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的猫。通身发黑，碧色的眼睛像铜铃般转啊转，伸长了脖子，和它的主人一起伸懒腰。
“第二年他再来时，伸出手去，樱花还在，人却不知所向了。”
喜多大叔的故事又讲完了，冲田只听到了这句。看到大叔盯着他看，他也只好愣愣地点头，一本正经地说：“嗯，真可惜。”
“喵……”黑猫懒洋洋地跟着回应，音调长长，换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趴着睡觉了。
冲田脱了羽织，坐在门口的长条椅上休憩，细碎的阳光在他脚尖流连。偶尔店里客人多了，喜多大叔忙不过来，他也会起身帮着招呼客人。年轻人长得漂亮，又很爱笑，说起话来轻声细语，谁都喜欢他，女孩子们就更爱来光顾了。为此，喜多大叔的丸子店生意一直很好。
这一天，夏日将去，暑意尤盛，光影交织成一片亮晶晶的世界，似有无数只蝉躲在里面齐声嘶鸣。因为是午后，日头最毒，没什么人出来走动。冲田总司正好没有轮值，一个人沿着树荫走到了喜多的店里。
狭小的店里空空的，喜多大叔不知道去了哪里。冲田坐了会，有点饿了，就自己去串了根丸子吃。他最喜欢米粉丸子，还要涂上一层厚厚的酱汁，真是古怪的吃法。
过了好一会，有人撩了暖帘走进来，带来一丝暑气。
冲田当时背对着门口，一听脚步声就知道不是喜多大叔。他打算吃完最后一口再来招呼。
那人有点奇怪，一开始立着不动，但冲田仍能感觉到来人的目光掠过他，缓缓地扫视了几遍屋子。那人看得很专注，安静了一阵。而后，轻碎的脚步声响起，竟是在店子里走动。尽管步子放得轻，不过以冲田的耳力，仍能清楚地分辨出那人的位置。
放在店头的屏风状看板，橡木做的柱子，放了张小案的地台……甚至连最平常的榻榻米，都俯下/身，细细地摩挲。
冲田咬了一口丸子，竹篾还叼在嘴里，有些讶然地想，这是什么人呀，竟如此好奇吗？
正想着，他转过头。也是刚巧，那人站起身。
冲田顿时瞪大了眼睛。
是个女人啊……和自己差不多高，柿色的丝绸小袖包裹着她丰满的身材，双腿应该是笔直而修长的，身上有一股百合花的芬芳。可惜头上却戴着旧式的市女笠，薄纱遮住了她的容颜。这种严实打扮的还真不多见呢。
发现有个男孩子在打量自己，那女子立刻紧张地后退一步。她很警觉，像是受惊的小兔。可是又不肯离去，一直站在那。透过面纱，冲田能感觉得到女子灼灼直视的眼神。
他从未被女子这么近地盯着看过，那目光烫得他耳根有些发热。
“您要点什么吗？”冲田走过去，和声和气地问。
那女子一见他走近，全身都紧绷起来，右手伸进左袖里。
真可疑。冲田面上不动声色，习惯性地把手放在刀柄上。他依旧若无其事地替喜多大叔招揽生意：“啊，来两串丸子怎么样？两文钱一串，茶水免费。”
女子有点错愕，但并没有说话，一动不动地站着，似乎在犹豫着如何开口。
野兽一般的直觉告诉冲田，眼前这人是认识他的。但是她身上的杀气太低微了，完全感觉不到危险。
就在打算直接取下她的市笠帽时，那女子忽然比了比他的左手边。他低头一看，串丸子的竹篾还拿在手上。
哦，她想要这个。冲田点点头，请她先就坐，便自己动手串丸子，边串边想，原来她无法说话呀，不由自主地对她态度又亲切了起来。
他给她的是和自己同种口味的米粉丸子，连酱汁都给蘸上了。
那女子双手接过碟子，就愣愣地放在了小案上，盯着它看了许久。她想撩开面纱，可是瞥了一眼冲田又停下来。最后干脆背过身，把丸子拿进面纱里。冷不防汁水沾了些许在上面，她很苦恼地发出一声轻叹。
声音是如此地年轻悦耳，还有些任性。
冲田为自己先前武断的猜测感到好笑，掏了手拭递给她。女孩子顿了顿才伸出手。
不知道是谁的手不小心触碰了对方一下，冲田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迅速把手抽了回去，放在背后，像个赌气的小孩。
“哎，真抱歉。”
其实他从刚刚就在观察那女孩的手，手往往可以透露出很多东西来，包括出身、行业等等。不过，即使是抹着厚重白粉的艺妓，也不会有这样的手。五指修长，手背肤色雪白，那是一种自然的白，有些透明，指头圆圆的。冲田从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手，即使是名医松本良顺家的妹妹松本友子都没有。友子的手是小巧的，和其他女孩一样只有一点点大，也不像这么白。
冲田想事的当会，女孩已经吃了两颗丸子了。她拿起茶水，闻了闻，浅浅地啜了一口。
而后，她镇定地掏出崭新的小钱袋，一股脑全倒案上了，满满的银币哗哗地摊开来，着实令冲田又惊讶了一回。
女孩指了指那堆钱，示意冲田自己拿。
“两文。”冲田晃了晃两个手指头。
女孩想了下，拨了两个小粒银过来。
冲田摇摇头，对上面纱后女孩子疑惑的眼神，灿烂地笑起来：“太多了，找不开的，我请你好了。”
可那女孩非常固执，死死地把所有钱推到冲田面前，大有任他挑的架势。
冲田还是笑，替她把钱都装回钱袋里，轻声说：“你可真固执呀，这样喜多大叔会很头疼的。”他想，这女孩子心眼挺实在的。
人家一点也不领他的情，正准备出去，又让冲田喊住了：“哎，等等。”
年轻的男孩举着女孩吃剩的丸子，说：“这个请带路上吃吧，浪费了很可惜。”他说得那么认真，原本就乌黑的眼睛透着光亮，映衬得他一张白皙的面孔更加漂亮。
店里忽然安静了，蝉鸣喧嚣，像雨声远远近近。他们闻得到彼此身上的气息，萦绕在一起，暧昧横生。
冲田总司很少跟一个女孩子单独相处过，除了松本友子。还在试卫馆时，有一年他去小野路指导剑术罹患上肆虐江户的麻疹，咳嗽发热了好一阵子，就是友子的兄长松本良顺给治好的。那阵子友子时不时地亲自给他送药，明明松本医生都给出药方了。最后那些药多到吃不完，送了不少给附近的病人。
“友子小姐真是善心。”他这么感慨着，旁人看在眼里都只能叹息。
“也许正是这样纯净的心，才能令他拥有如此之高的天分，心无旁骛地专心剑道。”近藤勇说。
冲田不懂男女之事，纵使友子哀怨地看着他，他都恍若未察。就像此刻，他只是觉得那女孩身上的味道很甜美，便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自然而然地赞美：“好香。”这和他夸奖丸子做得好并没有任何差别。
那女孩却不这么看，仿佛受了调戏般愤怒，一下子用力地推开他，快步跑出去。
冲田反应很快，伸手便拽住了她的手臂。女孩惊呼一声，使劲地往外甩。冲田的手从她胳膊上一直往下滑，最后在她的手腕处生生停住。男孩的拇指甚至触到了女孩柔软的手心，那里很温暖，渐渐地生出一些汗。
“抱歉，”冲田腼腆地笑了笑，随即放开她，“我只是想说……丸子……”
女孩子瞪了他一眼，拿起丸子串，这回也不转身了，直接当着他的面就伸到面纱里，狠狠地咬。
到底是糯米粉做的，吃得太快，她一下子就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
冲田默默地去倒了杯茶。再看，哪里还有女孩的身影？
小案上孤零零地躺着两粒豆板银。
“哎，真是个奇怪的姑娘啊……”他挠了挠头。
掀开暖帘，外面是一片亮晶晶的光，晃得他眼睛有点痛。
那个戴着笠帽的女孩正站在街道的另一边，静静地看他。从前吹落樱花的风正好再次拂过，面纱轻动，隐约可见女孩白得超乎寻常的下颌，还有一缕搭在脸颊上的金色发丝。
莫非……是个夷人？
冲田目送着她上了停在河原町通的马车。
走得远了，女孩还不住地回头望着。
蝉声细密，此起彼伏，像海浪，遥遥地传来彼岸的热气，在浓荫里膨胀。
又过了几年，他被送到大阪养病，最后一次从河源町经过，听到的也是如这一日阵雨般缠绵的蝉鸣，久久在心头回绕。
只是那时的心情，和这一天又不一样了。
作者有话说第14章 拾叁 蝉时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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