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上的华尔兹》青山常在

3、第三章

　　俞先生紧张的很，问了俞瑜所有的来龙去脉才吐了口气。“不幸中的万幸啊，要不是有陆太太给你作证，还真是解释不清呢。唉，这件案子一天没了结，上海就一天不得安宁。”

　　他这句话说得不错。有几个人无法证明自己在发生枪击案的时候人在哪儿，便被当做嫌疑犯关进了宪兵司令部的审讯处。其中还有一些名流人物，多方走动也没用处，在日本人的魔窟里被折磨的人不如鬼，只剩一口气。还有半个月的期限，小明智秀有点焦急，更加大了力度排查，抓人，审讯。

　　凌睿出院已经是三个月后，直子办好相关手续便走向凌睿。她看见凌睿正站在医院走廊里看花。走廊两边摆放了许多剑兰，水仙和康乃馨等，色彩鲜艳，花香袭人。让人心旷神怡。
　　“可以走了吧。”凌睿转身走了过来。
　　“嗨。”直子应道。只有她一个人来接凌睿，因为整个特高科都忙得不可开交，小明智秀布置的任务真可以把一个人当做三个人来使用，嗯，还忙不过来呢。
　　凌睿抱着双臂靠着椅背，听着直子的汇报也没反应，她看着车窗外的梧桐，纷纷扰扰的飞絮随风起舞，忽而一阵大风吹来，飘荡无着落。
　　“科长回司令部吗？”到了岔路口，直子放慢了车速。
　　“回寓所。”凌睿的声音很淡。她好久没回自己的居所了，前阵子为了抓捕中统特务，她几乎吃住在司令部。现在终于有机会好好休息。
　　宪兵司令部是主管军队纪律，协助治安之警察部队，特工机构，并不直接参与地方警察的工作。不过日本宪兵部管辖范围甚广，职权凌驾于汪精卫政府的各个机构。
　　也因此，特高科的权力大得惊人，可以调查任何人，也可以绕过地方政府，逮捕或枪毙一切危害大东亚共荣圈的敌人。
　　松尾来到上海已经两年，其成绩非常骄人，镇压数起抗日活动，毁掉上海军统站，谋划了一系列的暗杀运动，弄得上海滩腥风血雨，宛若一座死城。作为松尾的得力干将，凌睿功不可没，枪毙汪精卫四大战将之一的龙定国就是她的杰作。龙被戴笠策反，想起兵造反，孰料泄密，被凌睿当场打死，这一事件震动朝野。凌睿也因此名声大震，获得军部表彰，接着又做了几件漂亮的案子，被军部树为军人楷模。她，更是重庆和延安地工系统的重点暗杀目标。

　　直子收拾了半天，又做好了饭菜。“吃饭再走吧。”凌睿一直在看书，听直子说告辞的时候抬起头。直子受宠若惊，科长难得这么客气。在直子眼里，凌睿的外表和内在完全是两个极端，美若天仙，心比刀冷。即使同是军人，也接受过严格的训练，直子也无法做到凌睿那么冷漠残酷，甚至，没有人性。
　　她看到凌睿亲自枪毙十二个犯人，枪枪命中犯人的脑壳，打得脑浆飞溅，眼珠子凸出，恐怖之极。还看到她拿着军刀和杀手对抗时的残忍。她不敢去想，更没有什么胃口。
　　“谢谢科长。只是小明科长布置了工作，我得赶回去。”
　　“这样呢。”凌睿笑了笑，合上了书。“那直子就去忙吧。小心开车。”
　　直子有点恍惚，又摇摇头。嗯，经历过生死的人可能会改变一下吧。只是她认为的改变却是个人理解，错误的理解。

　　枪击案没有告破，小明智秀却有意外的收获。他的人抓到了军统驻上海站站长成杰及一条线上的所有联络人和没有来得及撤离的大量金条和美元。松尾大喜，立即上报华东占领区最高指挥部武田大将，给小明智秀请功。
　　嘉奖令很快颁发下来，并将小明智秀的军衔从大尉升为少佐。
　　同时，华东战区捷报频传，军心振奋。汪精卫遵照驻沪领事馆安腾领事的意思，要市长陈公博举办一场盛大的庆祝活动。

　　在政府大礼堂举行的庆祝大会上，日本陆军军部武田大将首先发表一番代表天皇祝贺圣战的陈词，接着开始宣读嘉奖军官的名单。当政府礼堂响起日本军歌，军人们热血沸腾，高亢而歌，斗志昂扬。
　　下面的活动便是市政府搞的酒会。得到嘉奖的军官们来到百乐门夜总会享受下轻松愉快的生活。百乐门夜总会今晚是包场，除了接受邀请的达官贵人和高级军官们，任何人都不许进入。这也是吸取上次松尾司令遇刺的教训，进得夜总会的人必须经过严格审查确认。俞瑜是跟着陆太太一家进来的，并没有多大的难度。不仅因为陆大齐是警察局长，这个陆太太的来头更大。她是华普银行董事局的董事。华普银行是美国人斥资建立的私人银行，陆太太的母亲是美国人，家族势力延伸到国会某位议员。华普银行和日本人的关系很复杂，可以说，日本高层里有重要人物和华普有非常紧密的合作。
　　俞瑜本不想来，是陆太太极力相邀来的。陆太太也是为了儿子着想，知子莫若母，陆东林从大学就开始追求俞瑜，俞瑜去法国四年，他真的一个女朋友都没找，竟然熬过来了。但是俞瑜总是若即若离的样子，陆东林很着急。陆太太为人爽朗，哪能看着自己儿子为情所困呢，便自告奋勇的帮着儿子追求俞瑜了。

　　“东林和他爸爸最近忙得连家也回不得，我都看不见这两父子了。今儿正巧是东林值班，我就带你过来玩玩，你们也好些日子没见了，好好谈谈吧。”陆太太很时髦，貂皮大衣，里面是雅致的暗花旗袍。尖细的高跟鞋，脸上涂脂抹粉，虽然年华不再，仍是风韵犹存的贵妇人。
　　她看着俞瑜叹了口气，“啧啧，我说小瑜呢，你天生丽质不需要点缀什么啦，可是女人呢，就那么几年的风光，你这么年轻，总得打扮打扮的嘛。”
　　说着，也不管俞瑜如何推辞，便拉她到后台补妆。小丫头拿着太太的化妆盒，陆太太亲自动手给俞瑜化妆，“这是我上个月去巴黎的时候带回来的化妆品，平时在家呢也没工夫弄这个，而且呀，我嫌这个味道太清淡了点，你也知道我这个年纪不是小姑娘了嘛，清淡的化妆品遮不住岁月嘛。”陆太太很爽朗，一席话说得俞瑜放松下来。“陆姨说笑了，您保养的真好，我还要向您取经呢。”她注意到后台也有好几个便衣。
　　“这小嘴巴真甜呢，哈——”陆太太笑道：“你才几岁？这皮肤水灵的，能掐出水来，爱煞人啊！”
　　俞瑜微笑，她发觉这些便衣是日本特高科的人。这次日本人深刻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为了杜绝再发生破坏活动。调来宪兵队和76号的人全面负责保卫工作。他们一点不信任伪国民政府的警察局。
　　“别担心，这次不会出问题的，警察局全体出动，日本人也加大了保卫措施，那些人绝不会有机会捣乱。”陆太太见俞瑜的表情有些不安，赶忙安慰。“东林早来了，这会儿不知道去哪儿了。。。”
　　正说着，陆东林迎面走来，“妈，小瑜，你们来了。”他很高兴，好几天没见到俞瑜，他真的很想她。还是他老妈有能耐。陆东林像个毛头小伙在母亲面前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俞瑜点头一笑，看着陆东林一身考究的衣着，哪像出来公干的警察，倒像参加酒会的贵宾。
　　“好啦，那边李太太她们等着我呢。东林，小瑜交给你了啊。”陆太太笑着推了儿子一把，朝对面的太太团走了过去。
　　陆东林看着俞瑜，笑道：“你今天真漂亮。”
　　俞瑜仰了仰头，“陆队长利用工作之便和女孩子搭讪可是擅离职守呀。”
　　陆东林呵呵一笑：“美女在前，工作在后。这可是我的一贯作风，俞小姐可是再清楚不过喽。”
　　二人说笑着，暧昧的气氛便淡却了大半。
　　这时，市长陈公博上台讲话，无非是庆祝皇军打了胜仗等等官话。那些日本军官已经不耐烦起来，指着陈公博叽里咕噜的说着什么。
　　“这些日本军人是来寻欢作乐的，陈市长也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呀。”一旁的警察局长陆大齐歪过头和李士群说道。
　　“陆局长说得在理，陈市长书生意气十足呢，长篇累牍的，我都听不下去！”李士群呵呵一笑。
　　这时，一曲激扬动感的舞曲响起，酒会开始了。百乐门的老板不敢怠慢日本人，把全体舞女都献了出来陪酒陪舞。这些战场上的杀人机器很久没碰女人了，一见打扮的花枝招展，软侬细语的舞女郎，顿时哈喇子直流，丑态百出。酒会开始混乱不堪，而日本领事却笑称，军人们浴血疆场，是该享受下生活的美好啊。他的纵容更让百乐门夜总会变得乌烟瘴气。
　　俞瑜没有进去，她和陆东林站在走廊里看着外面的夜色。
　　“今晚还有什么大人物没来？”俞瑜喝了点红酒，随意问了一句。陆东林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正要回答，却听见楼下有汽车来到。他扶着栏杆朝下面望了一眼，“哦，来了，宪兵司令部的专车。”
　　“大人物？”俞瑜表示好奇的探了下头，看到依次停摆的三辆车。
　　“上次大世界的枪案主角嘛，宪兵司令松尾。”陆东林的语气透着讥讽和敌意：“这个人很残暴，让整个大上海闻风丧胆呢。那些杀手也是豁出去了，已经刺杀了他三次。每次他都很侥幸。”
　　“东林，这些话可不是你该说的。”俞瑜低声劝道。陆东林笑道：“我只是跟你说这些而已，其实你是知道我的，吃不了那个苦，否则早就去。。。”
　　他的意思俞瑜是明白的，俞瑜摇了摇头，示意他有人来了。

　　俞瑜的角度可以清楚的看到进来的人，空气似乎凝滞了一下，大部分军官纷纷朝来人敬礼。只见李士群急忙迎了过去，激动的说道：“松尾司令官也来捧场啊，士群怠慢，甚为抱歉。”陆大齐则起身敬礼：“司令官阁下！”
　　“今天是欢庆的日子，大家不必拘礼，尽情的喝酒，唱歌，跳舞，啊？”松尾难得好心情，大笑起来。领事也捧着酒杯过来奉承着，刚刚肃穆的气氛立即淹没在歌舞升平的世界里。
　　跟在松尾后面的有两个人，小明智秀和凌睿。
　　今天的凌睿一反常态，没有穿军服，而是一身墨绿色的晚礼服，映衬着雪白肌肤犹如凝脂般动人，深褐色的长发披在肩上，完美的脸孔带着淡淡的礼节性的笑容。但是，她的美艳却没有引起垂涎，即使日本人也似乎能避就避开她。
　　李士群和陆大奇也是跟特高科合作的老朋友了，自然要表达慰问和关怀之情。凌睿略略的表示感谢，便走到休息厅坐下，接过侍应生送来的红酒，浅浅的喝了一口。
　　“凌科长今天很美。”小明智秀敬了杯酒，温文尔雅的笑容给人很舒服的感觉。
　　凌睿眯着眼睛打量了周围，回头笑道：“难道今天的我与昨天不同？”小明智秀笑道：“昨天的凌科长英姿飒爽，是军中之花。今天的凌小姐是美艳动人的公主。”笑着，敬了一杯酒。
　　凌睿摇晃着酒杯，眯着的眼睛在透明的容器后有些寒冷，“小明君的意思是，我更合适做个叫人动心的女人？”
　　小明智秀起身拿了侍应生送来的红酒递给凌睿，微微一笑：“凌小姐是帝国大学的明星学生，我一直敬慕小姐。战场是军人的舞台，本不该让凌小姐这样的人才流血牺牲。若是再遇到什么不测，是非常可惜的。”
　　“小明君不也是医学院的栋梁吗？为天皇效忠不分贵贱的吧。帝国培养了我们，我们就要为帝国的伟大事业而献身。是不是呢，小明君？”凌睿喝掉杯中酒，冷淡的笑道：“失陪了，小明君自便。”起身朝走廊走去。她刚刚应酬了不少，有点醉意，想呼吸下外面的空气。而且，她非常不喜欢小明智秀那副和善的叫人作呕的嘴脸。

　　她……款款行来，目光若即若离，神色若明若暗，表情若放若收，情态若清若倦……当俞瑜看到凌睿的时候，有一瞬间，她似乎有种错觉，从明亮宽敞的大厅里走进夜幕中的美奂绝伦的女子是谁？她是闻名大上海的那个杀人狂魔吗？
　　但，错觉总归是错误的认知。后来俞瑜才真正发觉，越美的女人心肠越是够狠。
　　她迟疑的瞬间，凌睿已经发现了她。在俞瑜的感觉中，凌睿乍亮的目光就像一把光华四射的宝剑，刺得她心里发僵。
　　俞瑜有些紧张，却没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直到对方皱起了眉头：“嗯？你认得我？”俞瑜忍不住脸上一红，就着暗夜如水的月华，更增妩媚。“哦，抱歉，我不认识你。”
　　凌睿有点奇怪，仔细审视着俞瑜：“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我们见过？”她的问话也很特别，见不见过，自己不知道么？
　　俞瑜自然见过她，在照片上看过许多次。不过，真没想到她的本人比照片漂亮十倍。“可能。。。偶尔邂逅过呢。”她有点惊讶，自己一向淡定冷静，今天的情绪怎么无端的起了变化？
　　“也许。大上海的夜生活很丰富，小姐也经常出席这种场合的吧？”凌睿笑了。
　　俞瑜忽然想离开，因为她弄不清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态度与这个特工之花交流，因为，她发现自己的情绪偏离了轨道。这个女子远远比她可能想到的印象要意外的多，她的外表，她的态度与普遍议论中的她差距巨大。俞瑜有些不适应。而，凌睿似乎有了与一个陌生女子交谈的兴致。“小姐贵姓？”
　　“我叫。。。”俞瑜的话没说完，陆东林过来了，他刚才去洗手间，又被他老爹叫去与一些大人物交际了下，耽搁了会儿。
　　“俞瑜，这位是。。。”陆东林惊奇的打量着凌睿，当然，他也被凌睿的光彩折服。
　　“俞瑜？我见过你。”凌睿微微一笑。俞瑜咬了下唇角，脑子里飞快的算计了一下，忽然她明白凌睿是怎么见过自己的。这时候，她更明白，不需要回应她。如果承认，那就是等于告诉对方，她还在记着那件事。如果不承认，更让人觉得她是做戏。凌睿见俞瑜一脸怔然，又笑了下：“外面很冷，两位还是进去跳跳舞吧。”
　　她转身离去的时候，俞瑜注意到，在她冷若冰霜的面容上有着一双澄澈如水晶莹若玉的眸子。
　　“我想起来了，”陆东林压低了声音告诉俞瑜：“就是她，松尾凌睿。”见他一脸的慎重，俞瑜淡淡地问：“她是什么人？”
　　“日本宪兵部特高科科长，也是声名狼藉的女魔头。”陆东林的眸子有些愤然的颜色。这时，灯光忽然熄灭，接着，上海滩最有名的女歌星蓉可的天籁之音缓缓响起——
　　酒微醺灯微明
　　音乐声起------

　　请随我旋转
　　忘记花香与蜜蜂
　　不想叶落与蝴蝶
　　眼前只有酒杯灯光和梦幻

　　你的注视让我不敢回眸，怕跌进涟漪潋滟
　　很想贴近靠紧
　　如影随形共进退
　　只是我的脚步跟不上你的裙裾
　　舞裙飞旋
　　前倾后倒
　　仰望俯瞰
　　青春和激情在这首浪漫的舞曲里逝去
　　醉人的诗篇留在情人的心间

　　音乐戛然而止
　　你我缓缓松开
　　握在手心里的缠绵
　　让一曲眷恋
　　昙花一现

　　陆东林兴致勃勃的邀请俞瑜共舞，却听俞瑜唇角一牵，笑道：“这可是华尔兹经典的舞曲，陆大公子有兴趣？”
　　陆东林顿时沮丧，耸了耸肩：“噢！怎么放这首歌曲，谁这么高雅？”
　　俞瑜也很好奇，突然愣了下，只见灯光闪烁的舞台中央出现了一对男女，女舞者自然是那位著名歌星蓉可，男的——啊？竟然是一身男装的凌睿！
　　她有着天仙般的容貌，也有骄人的英姿，黑色的礼帽，白色领结，搭配一身黑色礼服更突显她的帅气和峻拔，风度飘逸。蓉可算是美女中的佼佼者，任她顾盼神飞，巧笑倩兮也掩盖不了凌睿的光彩。二人的舞步犹如连绵不断的波涛，轻柔灵巧的倾斜、摆荡、反身和旋转，各种优美的造型叫人称绝叫好。凌睿带动蓉可在舞池里驰骋，忽而庄重典雅、舒展大方、又华丽多姿、飘逸欲仙。这独特的风韵叫众人都如痴如醉。即便那些忘乎所以的军人们也个个瞪直了眼，迷失在眼前的风景里。
　　一曲终了，舞池周围爆发出雷鸣般的鼓掌声。“谁说粗人不懂高雅，纯粹是缪论嘛！”松尾哈哈大笑，“美好的东西是共通的，高雅和粗俗不过是迂腐子的一家之言，喏，诸位看看，我们的勇士们也被高雅的艺术感动了啊！”陈公博，李士群之流连忙附和，不乏奉承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