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未央歌 桃花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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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很久以前我总是想，这个世界上再不会有人像刘彻那般待我好了吧。
他赐我名字，赐我宫殿，给了我至高无上的皇后之位。
他总是笑眼盈盈的揽我入怀。在中秋家宴上酣饮过后放声大笑：“朕的子夫，贤雅至此啊，夫复何求！”
于是我落下泪来。
-贰-
那是一年春天。我在平阳公主家作家奴。恰逢公主寿宴。
许多年后，他仍常常提起领我入宫的那年。他说：“子夫那一双温柔似水的眸子，摄朕心魄。”
他唤我子夫，子夫。他总说希望我为他育子侍夫。
十六岁的我，低下头，羞红了脸。
-叁-
宫里人都说，自从我进宫后，刘彻便再也没去过陈皇后那儿。
“真是可惜了陈皇后那样的美人，成天却像疯了一般...”大家如是道。
从来这些话，我只是静静地听着，也不说话。
我封后的那一日，刘彻说要给我一个像样的婚礼。数十斤重的凤冠压得我腰酸背痛。但是一想到即将成为真正有资格与他并肩俯视天下的人，我心中便有说不清的快乐。
只是大婚的那一日，他并没有来。
我一个人穿着皇后的喜服，对着龙凤红烛号啕大哭起来。我哭花了红妆，眼见着红烛化为一滴滴血泪。
-肆-
我儿刘据当了太子，而废后陈氏也在长门宫病倒了。
刘彻看我的眼神还是那么温柔。他依旧会在某日晴好的午后来我的籽芙殿教据儿骑马射箭。
是的，他为我修了籽芙殿，却把椒房殿空了出来。看似以我的名字的谐音为我筑宫殿，却不知是真该喜还是该悲哀。
他不说什么，我亦不去问。
有时候，阳光散在他身上，他和据儿或蹴鞠，或骑马，笑得宁静而安详。我就在一旁静静的看着他们。我总想这样的时光过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因为每每这个时候，我才会心安地感觉到，我们是，一家人。
-伍-
废后陈氏薨了。
那一夜，刘彻独自一人在宣室殿喝得酩酊大醉。我本不想在此时去打扰他。可是他身边的宫人满脸焦急地央求我去看看他，生怕他伤到龙体。
宣室殿内，昏黄的灯光暖意融融。他握着我的手，醉眼迷蒙：“你来了...你可知道..朕等了你多久？”说罢，他抱着我，哭得像个小孩。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刘彻。不知怎的，我竟如此的想要保护，宽慰，爱惜眼前这个男人，即使是用我的一切。
因为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我从未距他的心这么近过。
半晌，他那喃喃道：“你说...你要是有子夫的一半温柔，一半懂事，那该有多好...”
我倏地惊醒。
他竟不是为了我！今晚的一切竟是为了她！
我这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可笑。我猛地推开他，头也不回地朝殿外走去。只是不知怎地，走着走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陆-
我没有提过那晚的事。
他也不再有什么反常的行为。
他的眼睛平静的像一潭秋水，看不出任何波澜。
我一直以为，他的心已经随着陈阿娇一并死了。只是谁知道，当那个叫李妍的女人出现时，他的眼睛重新迸出了火花。
他的心脏又开始了跳动，不是为了陈阿娇，也不是为我。
他把李夫人当做掌中瑰宝。他带她外出狩猎，在她跳舞时亲自为她奏乐，给予她无尽的荣耀与恩宠。我看到他和她在一起时沉醉的眼神，这才明白，帝王之心，竟可以凉薄至此。
也罢。那李妍李夫人，本是极美的。尤其是那笑起来时唇角一点浅浅的梨涡，更添妩媚。也不负她兄长李延年所做的《佳人歌》：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莫不知倾国与倾城？
佳人难再得。
-柒-
对于刘彻，多多少少，我是有怨的罢。
然而他终究是我的夫君。
他也太过出众。
英明，果敢，平四海，伐匈奴。他是如此的优秀如此的有主见，以至于我只能像水一样依附着他。
我只是这样一个存在。我身后没有强大的外戚做支撑，也没有任性的权力。我是依赖着刘彻的爱惜而生存的，所以，对于我所拥有的一切，我都小心翼翼。
我的外甥霍去病来宫里探望据儿。他们兄弟情谊向来甚好。我看着去病眉眼间锐不可当的英气，总是隐隐觉得，他会成为下一个卫青。
果不其然，不出两年，他便深得刘彻赏识。被封为骠骑大将军，封狼居胥，赢得一身功名。
我也知道大家怎么看我。从一个卑贱的公主府婢女一步步登上皇后之位。弟弟和外甥都手握重兵。说是民间都编了关于我的小曲，约摸是这样唱的罢：生男勿喜，生女勿忧，且看卫子夫，一家霸天下。
只是我心里的苦，又有谁晓得。
-捌-
夜半从梦中惊醒，梦到邢婕妤来向我索命。是了，邢婕妤、尹美人、云充依...她们曾都是我的手下败将。只是如今，李夫人却成了最大的赢家。
我望着偌大的宫殿，心生凄凉。
不日传来消息，李夫人有孕了。我姊卫少儿几次前来劝我要早日想法子除掉这一大威胁。她道：“妹妹，我还不了解你心中的苦吗？自从这姓李的小妖精来了以后，那皇上可曾拿正眼瞧过你？！”
思来想去，悲从中来，我便大病了一场。
李夫人来探望我，唇边一点梨涡甚为惹眼，她笑得亦甚为讽刺。我强忍着心中的不快，一字一顿掷地有声道：“妹妹不要忘了，本宫也曾是宠冠后宫之人。什么样的人情冷暖没见过。何况好赖本宫还有三女一子，弟弟与外甥均手握重权，而妹妹呢？不过是仰仗着皇上的爱罢了...”
话还没说完，一重重的掌抂打在我脸上。我咽了咽口里腥甜的血水，定神，看到刘彻愤怒的脸。
他甚至不屑于再同我说一句话，携了李夫人，甩袖而去。
-玖-
我总觉得，自己的心莫不是死了罢？不然我为何会变成这样一个不会哭不会笑的人？
回首往事，那个青涩的自己，以及那颗悸动的心，都已经恍如隔世了。掐指一算，不多不少，我也已入宫十五年了。看着铜镜内的自己，脸色苍白的骇人。
我老了么。
“据儿，”我拉过据儿的手。此时的他，已经生的像个小大人了，“母后老了么？”我轻轻道。
我看到他紧握的双拳微微颤抖，他深深地低下头，扑通一下跪在我面前，没由来地哭了起来。
心里一恸。但是干涩的眼眸却怎么也无法流出泪来。
-拾-
近来刘彻的身体情况十分糟糕。
北方战事不断，他也难免会心力交瘁。只是即便如此，他仍不忘那个李夫人。
一日，我到太液池边散心，隐隐听见李妍清灵灵的笑声。原本并没打算细听，却因为刘彻的一句话，我身子一颤。他只缓缓道：“爱妃，朕赐与你一名，忆蓉可好？”那李妍自是拍手称好。不对，现在应该叫李忆蓉。
我的心生生一痛。曾几何时，他也是这么温柔的望着我，这么温柔的揽我在怀，对我说：“子夫，子夫，朕唤你子夫可好？”
倏地，一口鲜血涌出，我亦不醒于世。
-拾壹-
这一次，我缠绵病榻之日甚久，心里总是觉得，自己怕是要永别于世了。我巴巴地望着刘彻能来看我一眼，哪怕就一眼。
我多想再听他轻声唤我一句“子夫”
我也曾是被他捧在心尖上疼爱的人。
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离世许久的陈皇后。此时的我，仿佛与她无异。纵然我没有重金请人为我写赋来挽留刘彻，但是我心里明白，一个人若是不爱你了，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
我独自一人在籽芙殿内对镜梳妆。我想，既生来做了一遭皇后，走也得走的体面些。侍女月琴一边为我盘发髻一边流泪。
我抿嘴一笑：“哭什么。我唱首曲儿给你们听，可好？”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
我把那一首《长门赋》唱得甚是凄婉，“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观众星之行列兮，毕昴出于东方。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唱罢最后一句，半晌安静，只听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刘彻顿了顿，却还是冲上前来抱住了我，声音沙哑：“子夫，朕...对不住你。”
我望见他泛红的眼眶，会心地闭上双眼浅浅一笑。只是不知怎的，却泪流满面。
阿娇未挽回的故人心，我挽回了，此生无憾。
-拾贰-
无数画面在我眼前交织重叠。
仿佛回到了过去，刘彻初见我的那一年。桃花林中，落红纷飞。他在我耳边轻轻呵着气：“不知姑娘芳名？姑娘当真如水一般清丽可人。”
又仿佛是他极宠爱我的那几年，有西域使者问道他身边这位女子是谁，他便握住我的手，朗声笑道：“朕的子夫啊，是朕的皇后。”
又仿佛是他和据儿在暖阳下骑马射箭，我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我用一世痴心，终于换回了他的一次回眸。还能奢求些什么呢？
......
皇后薨了。
人都道当今皇上对皇后一往情深，抱着她的尸体在籽芙殿恸哭起来，迟迟不肯放手。却无人知晓，真正令他心痛的，是许多年前那个吟着《长门赋》也没用等来他的女子。
也只有那个女子，他才会逢人问起，便拉起她的手，浅笑道：“她啊，她是朕的表姐，亦是朕的妻子。”
是他心中，唯一的，妻子。
-终篇-
许久了罢，也记不清是多久了。只是隐隐记得，她走之后，他又一个人在这世上独活了很久。
眼见着如今，他的身子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什么苍生，什么天下，什么四海归一，一切的一切，对于一个弥留的人来说，都已经不算什么了。
他为天下为百姓活了一辈子，也问心无愧了。他生平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了。
他总是在想，要是他是姑姑没有如此庞大的势力，要是她的脾气不是这般顽劣，甚至是，要是自己不做这个皇帝，那故事的结局是不是就会好些呢？他总是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罢了，此生亏欠她的，来世再还吧。他也累了，想要歇一歇了...是时候歇一歇了...
后元二年，刘彻崩于未央宫椒房殿，享年七十岁。谥号“孝武”，庙号世宗。
若是有细心的宫人，定会发现，孝武帝刘彻薨时，手中紧紧攥着一鼎做工精细的小金屋，金屋的门窗可以开合，屋内存放着一张折叠保存的完好的女子丹青。丹青上的女子容貌甚好，尤其是那唇角一点梨涡，更添风姿。丹青上还有一行小字，字体遒劲有力。有年老的大臣还辨认的出是先皇的遗迹：若得阿娇为妇，当以金屋储之。
椒房殿暖，储娇妻也。
-end-
<番外刘彻篇>
多少年来，我总是记得与她的初次相遇。
馆陶长公主府，后院种满了桃花。年方五岁的我，躲在一棵桃树后偷偷打量着七岁的她。她在桃树下笑得那么灿烂，日月亦不敢与她争辉。
她的眼睛是极美的，但更为迷人的当属那唇角边的一点梨涡。人面桃花相映红，真正是妙不可言。
长大以后，她是我的妻。却没有一点已为人妇的端庄，更不肖说是为国母的威严。她总是喜欢勾起一双凤眼，望着我促狭地笑：“彻儿，彻儿，你唤我表姐呀。”每每此时，我总会在她脸颊上轻啄一口：“你是我的妻。”
我长姊平阳公主办寿宴那一日，我携了阿娇在长姊府上赏花。那儿的桃林虽不如馆陶姑姑家的那般繁茂可人，却也是别有一番风情。而就在此时，我遇见了子夫。当我望见她那双似水的眸子时，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小时候，我总爱站在树后偷看阿娇。
我想，那时我的脸上一定是情不自禁的露出了笑容，不然，阿娇也不会那样生气。就在我正欲向她解释的时候，她却冷冷道：“反正你当初娶我也是为了仰仗我娘亲的势力，根本就不是真心爱我。”
我气极了，竟打了她。随后便去找了那个女子，也就是日后的子夫。
我们之间的误会，就是从那一天种下的罢。
她请司马相如作《长门赋》时我着实有几分感动，心里也是十分高兴的。但我总是想着，再等等吧，说不定再过些时日，阿娇就真的能够想得透彻了。以后我们还要一起度过几十年，总是吵吵闹闹的，对谁也没好处。
只是我错了。阿娇那样的脾性，若真的能改，恐怕就不是她了。
阿娇薨了。
我想，他们都是骗我的罢。阿娇还那么美，那么年轻，她怎么会就这么去了呢？我开始拼命的喝酒，我想，是不是也想我喝醉了，她就会来找我。就会像从前一样，抱我在怀里，轻声唤我“彻儿，彻儿..."
上天他一定是怕我寂寞。他把忆蓉送到我的身边。她是那么像阿娇，尤其是那唇角的一点梨涡，让我几乎以为，是阿娇，她又回到了我的身边。忆蓉，忆容。多少年来，我总是在回忆她。
只是那李夫人，终究不是我的阿娇。
我又纳了许多妃子，只是再没有让她们间任何一个进过椒房殿。因为在我年龄尚小的时候，曾听父皇对母后说过：“椒房殿暖，当储娇妻。”
只有阿娇她，才是我的妻。
邢婕妤、尹美人、甚至是日后的钩弋夫人...
我爱上的人都很像她。
我命人打造了一座小金屋，想在她二十六岁生辰时送给她，可是却再也没有机会了。她走后，我一闲下来便凭着脑海里的印象描她的丹青，所作的画也不知道存满了几大箱子。以至于日后只要一提起笔，眼前就会不知不觉浮现她的音容笑貌。
母后自小便教导我，身为帝王要勇敢有担当。然而这个女人，陈阿娇，我竟为她不晓得暗地里红了多少次眼眶。亦不晓得多少次梦中醒来，才发觉原来她已经不在。
我也独活了许久了。
只是阿娇，我终究没能保护好她。这恐怕是我此生唯一的遗憾了。
也罢，也罢。
我觉得自己像是要睡去了。
我看见阿娇，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美好。她在对我笑。她唤我：“彻儿，彻儿，我等你好久了...”我紧紧攥着那座金屋，想要给她看，想要告诉她，你看，这时我承诺你的，我终究没有负你。
我仿佛看见，年少的我，拉着阿娇的手一板一眼地说：“若得阿娇为妇，当以金屋储之。”
若得阿娇为妇，当以金屋储之...
我静静地合上了眼。
公主府的桃花又要开了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自从分别后,每日双泪流
泪水流不尽,流出许多愁
愁在春日里,好景不常有
愁在秋日里,落花逐水流
当年金屋在,已成空悠悠
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愁
可怜桃花面,日日见消瘦
玉肤不禁雨, 冰肌寒风透
粉腮贴黄旧, 蛾眉苦常皱
芳心哭欲碎,肝肠断如朽
犹记月下盟,不见红舞袖
未闻楚歌声,何忍长泪流
心常含君王,龙体安康否
夜宴莫常开,豪饮当热酒
婀娜有时尽,甘泉锁新秀
素颜亦尽欢,君王带笑看
三千怯风流,明朝怨白首
回眸百媚休, 独上长门楼
轮回应有时,恨叫无情咒
妾身汉武帝,君为女儿羞
彼时再藏娇,长门不复留
六宫粉黛弃,三生望情楼
-end-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未央歌 桃花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