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旋》章末

2、陆言

　　如果说这世界上会有一个女孩子逞强到让人只能用骂来表达心疼，那她的名字一定是苏诺。
　　苏诺，苏诺。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在翻校门。
　　那晚我因为一个被老师批得惨不忍睹的memo而烦躁不安，加上宿舍里那帮家伙打电话的声音过于响亮，不胜其烦，干脆把椅子搬到阳台上修改，谁知不经意的一个抬头，就看见了被锁在大门外的苏诺。我看了下表，十点五十五，据宿舍门禁五分钟，心想见着个比我更倒霉的。
　　和帝都大部分高校有所不同，A大还严格保留着宿舍的门禁制度，11点就是大限了，虽然刷卡可以进，但免不了挨宿管大妈一通骂，弄得不好辅导员还要找，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家基本都高中生似的守着这条红线，实在回不来的，就干脆在外面找个地儿待上一夜了，谁都不想有个不好的记录。我们宿舍阳台对着的学校北门是最靠近生活区的，可是十点半就关，绕其他门进最快也得十分钟，显然，她陷入了窘境。
　　我站起来，有点幸灾乐祸地看着她。出乎意料的，这姑娘丝毫没有要绕行的意思，只见她把包从校门上端高高地抛进来，把帽子，围巾，手套，棉袄一并脱下，用棉袄裹着其他几样从铁栅门的缝隙里塞进来放在落地的书包上，然后麻利地攀上校门，翻越，跳下，抱起棉袄，拍拍书包上的灰，胡乱跨在肩上便狂奔而去，路灯下，我竟然看到她脸上有得意而张扬的笑意。于是我震惊之余也在阳台上大笑起来。
　　这是女孩子吗？
　　或者，这该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子？
　　彼时我大三，她大一，同在法学院，却素未谋面。
　　一晃，八年竟就这么过去了。
　　那次偶然的躲清静之后，我养成了每晚在阳台背单词的习惯。于是，常常地，周末晚上，快十一点的时候，我可以看见苏诺，永远是狂奔的姿态。差不多有一年吧，那么多的夜晚，总有这么一个女孩子在夺命狂奔，不管穿的单薄还是厚重，不管是运动鞋还是看起来柔弱精致的靴子，她跑得都是那样的快，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在追赶着一段逝去的时光，又似在逃离身后致命的危险，她气喘吁吁，但若你能看到她的表情，她却是带点笑的，眼睛里有夺目的光彩，仿佛在赢得一场胜利。整整一轮春夏秋冬，我准时在阳台，悄悄地做她唯一的观众。
　　直到，她再也没有出现。
　　再见到她，是大四时的一次志愿活动了，法律服务进社区，每组8人，两个领队带帮小孩，我是领队之一，她是小孩之一。和贺炜一起点名，叫到最后一个名字，“苏诺。”
　　“到。”一个清冷而好听的声音，不温柔，却给人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般。
　　我不禁抬头，是她，她叫苏诺。
　　那一刻，突然觉得这样的声音并不奇怪。
　　第一次很近地看她，不是很惊艳的漂亮，恰到好处的好看，没有化妆的痕迹。尤其，她的眼睛，干净明澈，宁静而深，是我在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中从未见过的神色，总之，很苏诺。头发比以前长了很多，很自然地垂下，没有刘海，没有烫染，很随意地裹了件米色风衣，单肩包，一副流浪者的派头。我感到，她是特别的。
　　那次的志愿活动很顺利，苏诺的表现让我和老贺两个所谓的“学长”都暗自吃惊，她的干练，她的耐心，她的专业积淀，还有，她待人的真诚。
　　你能想象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跟一帮中老年老大妈热火朝天地拉家常么，家长里短的那些事，旁人都觉得啰嗦难耐，而她却未有一丝厌烦，她甚至会提醒随口提到自己高血压的老大妈要注意忌口，她把那些生硬的法条都变成了通俗的开解，很快便成为名副其实的团队核心。直到最后一个咨询者离开，她才喝口水，倒在椅子上，靠着椅背一动不动，坐了不大会儿，又起来和我们一块儿收拾东西。
　　回去的地铁上，一帮孩子都围着我和老贺叽叽喳喳地询问各种，关于选课啊，老师啊，实习啊，考研啊，大学里，学长学姐可以说是一种重要的资源，跟学长学姐走的近，意味着机遇、信息、经验等诸多好处，甚至还是一种炫耀的资本，作为在院里小有名气的我和老贺，更是习惯了这种境遇，深谙其中规则，乐乐呵呵热热闹闹地回答着。回答完一串问题，我才感觉到似乎少了人，目光四处搜寻，才找见苏诺。
　　她倚在地铁门边的扶手旁，离我们很远，微闭着眼，疲倦的样子。
　　我无法描述那一刻的感受，但自那一刻起，我确信她不会只是我生命里的过客。
　　后来，和苏诺或多或少多了些接触，然而真正和她熟识，是毕业以后的事了，她大四的时候被学校推荐来我工作的外所实习，因为表现出色直接被签下，成了我的同事，法律这行当重视出身，同门师兄妹在一个所里，自然事事相互照应，何况我们性格本来就挺契合，一来二去，竟成了她口中的“好哥儿们”。
　　四年的朝夕相处，我认识了一个别人不大知道的苏诺。不是整夜整夜加班的工作狂苏诺，不是从来没有眼泪的铁娘子苏诺，不是A大叱咤风云的传奇人物苏诺，不是干练利落无情果断的律师苏诺，而是丢失一件旧物就会难过，完全没有方向感，受了再大的委屈也不懂解释，不开心时只会一个人躲起来的爱哭鬼苏诺。
　　穷的时候不肯借钱，在本子上把一元一分都严格计划，还写上“虽然穷但也要开心的过”；遇到业务上的难题，从不会止步于前辈的指导，一定要自己再重新来过一点点吃透；讨厌交际和应酬，宁愿吃亏也不勉强自己结交不合拍的人，做不舒服的事；对每件事每个人真诚，为算作朋友的人可以豁出性命。一高兴就抽疯，啰嗦起来就絮絮叨叨没个完，争强好胜从来不会真正甘拜下风，毒舌起来让人有想割掉她舌头的冲动，生活上丢三落四住的地方永远乱七八糟没个人样，办公室里永远藏着一双运动鞋一关门就换上。
　　很爷们儿，很小姑娘，很小孩儿。
　　很逞强很找抽却又让人没法儿对她生气。
　　她是，可以十几年如一日独自固执地守候着一个人的苏诺。是我越了解越放不下，值得我宁愿做一辈子“难兄难弟”也要陪在她身边的苏诺。
　　她守着的那个人，叫楚一凡。
　　她几乎不提这个名字，只有那么一次，她喝醉了，扯着我在马路牙子上聊了一夜，每一句，都是楚一凡。他们怎么相识，怎么在一起，怎么分开，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每一个时间地点，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常常会想，她是独自回忆了多少遍，才会记的这么清晰？又是多痛苦，才一句都不愿提？谁都明白，念念不忘比忘记要勇敢太多太多。
　　也是这一次，我终于知道了初见她时她为什么总是狂奔的姿态。她坐了那么多次的地铁末班车，只是为了，把可以和楚一凡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利用到完满。
　　我至今记得那晚她直直地坐在马路边，讲这些事时的样子。微醺的神色，声音却是平静而清醒的，眼睛看着很远的前方，夜一般的深不见底，她有时候笑，像是讲着别人家的趣事，有时候突然不说话，埋下头，慢慢用衣袖攒干眼泪，然后抬起头接着讲，我从未见过喝醉酒还不忘装坚强的女孩子，很想破口大骂，却只能静静看着她，把她拢在怀里，她没有拒绝，也只有在这时候，她才不会拒绝。
　　就像现在。臂弯里颤抖着的这个她，像极了那天晚上的样子。
　　我想，能让苏诺这样的，只能是那一个人了。
　　也许，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