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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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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阿生,按照我的行事风格,生日贺必然会猜你大概喜欢什么题材或者背景之类的--+,哪怕这个背景我未必写的好。
因为这是写给你的生日贺不是写给别人的,就是那句话说的 "It is the thought that counts."
所以,尽管我并不擅长民国文,尽管我历史一塌糊涂,尽管我只能尽可能架空这个“民国”,还是希望你能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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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是今冬的第一场雪。
空气又干又冷,连带着雪花仿佛也没有水汽,一片一片蓬蓬松松地叠下来,叠满了房顶叠满了地砖,也颤巍巍地叠上院子里那棵光秃秃的合欢树的每一根最细的枝桠,只是每过半刻钟,就总会有雪块实在支撑不起,扑簌一声落下,没入树下的泥土中不见踪迹。
四合院的大门虚掩着,门上的红漆掉了个七七八八。
两个洋学堂的学生从门前过,天太冷了,他们穿着毛呢大衣,戴着皮手套,还忍不住直哆嗦,嘴里一边抱怨着,这鬼天气,还得去学校考那劳什子试。
其中一个突然想起了什么,冲着四合院那两扇破门大声喊:“六子哎,跟我们家吴妈说声,午饭别再烧鸡汤了。还有今天你晚些来送饭,得过了午时,记住了?”
门里的青年应了一声,他穿着臃肿的藏青色棉袍,顶着斗笠,握着竹编的大扫帚扫雪,修长的手指冻的通红,手背上一道一道的不晓得是划痕还是冻伤。
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丢下扫帚就向门外跑去,边跑边喊:“姜少爷,等下,等下。”
这两个洋学生不得不停下来等他,天开始晴了起来,一层薄薄的阳光穿透云层照下,可雪毕竟还在稀稀拉拉地下,落得他们的黑色呢大衣肩头一片白。
“还有什么事,你快说,这有事儿呢还。”那个姓姜的少爷,眉眼还是少年人的模样,身量却已经和面前的青年一般高了。
“啊,抱歉,”斗笠下的青年,面容清俊,高鼻梁薄嘴唇,天太冷,鼻尖和上唇都有些发红:“少爷,你们知道今天是啥日子吗?”
“十月三十!”姜少爷大声说道:“就这点小事还来问,不会翻翻黄历?”
“咦,有啥特别吗?难道是六子你生日?”旁边略矮些的少年,倒像是来了兴趣。这位少爷受寒了,鼻音有些重。
“不是不是,”苏六子抬手揉了揉鼻子,神色忽地有些黯然:“我也不知道我生日是几号。我不是问这个,是问……公历……”
“公历?六子你还晓得公历?”旁边那位受寒的少爷更加兴奋起来,说完这句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姜少爷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从口袋里掏啊掏啊翻了块手帕递过去:“唐二少,人苏家少爷是进步青年,他家下人知道这个什么稀奇?公历的话……让我想想……十二月二十。”
“啊,六子,我娘说,你要是想来我家……反正苏少爷都多少年没回来了……苏家人也……姓姜的你拉我干嘛!我还没说完……”这两人拉拉扯扯地走远了,没走出五步,话题已经变成了即将到来的圣诞舞会。
苏六子立在原地,喃喃念着:“十二月,二十……还有十一天。”
2.
苏六子从小就不喜欢过年,因为过年,苏家太拥挤,活计也要多上许多。
虽然也有好的地方,比方说,老爷会给每个下人都派个大红包,可拿着红包,六子总觉得索然无味。
总有人打趣问还未满十岁的六子:“六子,你这钱是留着娶媳妇呢?”
那会儿六子总是不假思索地顶回去:“我才不娶媳妇,我要和苏家,和少爷在一起。”说这话时,他的目光情不自禁地偷偷瞥向堂屋,他家少爷穿着一身红夹在一大家子老老少少里,浓眉大眼,乌溜溜的眼睛骨碌碌转着,好像也在找六子。
六子忙对着少爷比口型:“明——天——上——街——”苏镜堂笑了,身旁的大人照着他的脑袋轻轻拍了一巴掌,他只得转过头去。
六子的心里也亮堂起来,反正除夕夜横竖是碰不着苏镜堂的,六子跑到一个角落里,发呆,想像着明天要去哪些地方,玩些什么。
和苏镜堂一起。
3.
六子总觉得他家少爷和别人不一样,长的特别可爱,特别聪明,对人特别和善。
每到这时候,六子就特别羡慕那些读书人,可以写出很多句话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感受。
不像他这样,提到苏镜堂,就只会说:“我家少爷好,人可好。”
如果有人问他,苏六子,你家少爷哪里好?
六子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憋半天兴许会来一句,哪里都好。
他私下里,一个人的时候,多数是在大家都入眠的夜里,悄悄地,仔仔细细地反复想过,苏镜堂到底好在哪里?
长的好看?小时候像个粉粉糯糯的小面团,如今大起来了,更是眉眼如画,像小人书上画的年轻将军。
聪明伶俐?学堂的先生个个都夸他,私塾里摇头晃脑长辫子先生,洋学堂里的西装先生,甚至还有黄头发绿眼睛的鬼子先生,乌哩哇啦了半天也不晓得说了啥,反正总是好话——说苏少爷的,一准是好话。
待人和善?六子只知道,苏镜堂对自己是极好的。天天黏在一起,吃在一处玩在一处——当然只是私底下,明面上的规矩还是少不得。
苏镜堂私底下,给六子取了个名字叫镜如,苏镜如,说他们是兄弟,兄弟一辈子都要在一起。
他握着六子的手,在纸上一遍又一遍地写,苏镜如苏镜如苏镜如苏镜如苏镜如苏镜如……两个人的手心都是汗。
这名字,六子不敢用,他只把那张纸叠好,求吴妈做了个锦囊,挂在脖子上。
他想,这样他和少爷就是亲兄弟,不,比亲兄弟还亲。
会一辈子在一起。
4.
扫完院子里的积雪,六子赶着去找吴妈。时间太紧,他只来得及把雪扫作一堆,没时间做个雪娃娃。
若是苏镜堂,会拉着六子,硬是把积雪分成两堆,再滚两个雪球作脑袋,末了还要从暖手炉里倒出四个煤球当眼睛。
他看着两个等高并排的雪娃娃笑,也不说话,只是笑,笑完了看着六子,仍不开口。
六子说:“我去给暖手炉加煤球。”低头溜走了。
他心跳得厉害。
吴妈本是苏家的佣人,苏家搬到南边去之后,她没有走,跟了姜家,还嫁给了姜家的管家。
六子在姜家厨房窗下轻声叫:“吴妈,吴妈。”
厨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六子,你这娃咋站外面呢?快进屋。”吴妈的围裙上沾着鸡血,头发上还粘着鸡毛。
六子忍住笑:“吴妈,姜少爷让我带话,中午不要鸡汤。”
吴妈楞了半晌,懊恼地一拍大腿:“哎呀,也不早说,鸡都炖上了这咋办呢?咋办呢?老夫人还特意叫杀只老母鸡给少爷补补……”
六子瞅见姜家大院里的积雪厚厚一层,连个脚印也没有,便道:“吴妈您先忙着,我先扫雪。”
“这咋办呢?这咋办呢?……”吴妈一路嘀咕着关门,突然猛地又拉开门,冲着六子说:“六子,你过来,过来啊。”
“六子,你看,我和张管家一把岁数了,也没个娃儿。”吴妈仔细看着六子的脸色,语气带着点讨好:“六子,我知道你也……不如和我们老两口一起,以后一家三口,也好有个照应?”她见六子没答腔,便继续说:“老头子和我都有些积蓄,如今这日子不太平,等过两年姜家也是要搬的,老爷答应把乡下那块地给咱们,到时候搭几间大屋子,给你娶个好媳妇,三代同堂——”
六子本来没什么表情,听到娶媳妇那里突然打了个哆嗦,慌忙摇手:“不行不行,吴妈,我不行。”
吴妈好像突然老了好几岁,哀哀地看着六子:“六伢子,你是不是怪我离开了苏家?我知道你从小在苏家长大,可是,苏家倒了,他们说苏少爷是**党,苏老爷老了不顶事,一大家子全散了,只留个空院子。我总得活下去不是,而且老张他——”
六子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个年迈的妇人,从前她年轻力壮,一个人能干三个人的活,据说六子小时的尿片都亏得她洗。
“吴妈,我不是这个意思,”六子忙解释:“我没怪你——”
“那就好那就好,”吴妈好像看到了巨大的希望,急速地加上一句:“那六子你再想想,不着急。”说罢啪地关上了厨房的门。
5.
去那洋学堂,大概要步行小半个时辰。
天完全放晴了,阳光照得积雪泛着金光。
六子提着饭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路上行人很少,天太冷,大概都缩在屋里呢,能不出门便不出门。
苏家和唐家少爷念的洋学堂,是教会办的,倒是撑了不少年,在这个世道下面颇为不易。
学堂屋顶上的十字架,快被积雪淹没了,只露出个银色的顶,明晃晃地反射着阳光。
看门的伙计早已认识了六子,打个招呼就放进去了。还没有下课,六子站在门口等,他的布鞋被雪浸透了,脚已经麻木,没什么感觉。
学堂门口被装饰的红红绿绿,六子知道,那个叫“圣诞节”的日子快到了,是洋人的过年。
“那洋人也守岁吗?”他曾经问苏镜堂。
“守岁?”苏镜堂略惊讶,明白过来又笑:“洋人不守岁,他们彻夜跳舞狂欢,更何况——那也不是公历的最后一天。”
“不是最后一天?”六子觉得洋人果真不可理喻:“那过什么年?”
“……”苏镜堂也不晓得怎么给六子解释了,只得说:“他们的新年,是元旦,也要过的。而且他们的十二月有三十一天,并不像我们的历法,一月顶多三十天。”
六子想了半晌,只是说:“那他们的年,也应该是那个元旦罢。”
苏镜堂倒给他问糊涂了,想了片刻,说:“恩,可元旦比起圣诞来差远了,没那么热闹。圣诞才像咱们过年一样。”
六子绕了半天,还是没有完全理解,在他的思想里,过年便是辞旧迎新,代表着一个新开始,旧的远去,新的到来。
热不热闹,倒并不少那么要紧,六子隐隐地觉得,还是不热闹的好。
不热闹,苏镜堂也就不必呆在人群里,或许可以和往常一样,两个人一起。
一起迎接一个大家都没多余的精力过的节日,一个并不那么受重视的新年。下课了的钟声悠扬地响起,学生三三两两地出来,等候在门口的仆从纷纷殷勤地迎上去。
“排骨汤?”姜少爷皱起眉头:“那么油,太腻。”他像吃药一样夹着饭菜朝嘴里送,半天才动了一点点。
“呀,六子,你鞋湿了!”唐少爷边喝汤边擦鼻涕,用完一块手帕又到处摸另一块:“六子你冷吗?阿香昨晚刚给你做了双新棉鞋,没准她正找你呢,你早点回去别叫她等太久。阿香你认识的,就是我娘的贴身丫头,所以我娘说——啊,姜大少爷你踢我干啥——”
姜少爷又递了块格子手帕过来:“别找了,你没带。”
6.
六子果然在苏家四合院的门口见着了阿香,提了双棉鞋站着,不时地搓搓手跺跺脚。
看到他回来阿香显然很高兴,向前跨了几步,又觉得太不矜持,马上停下来在原地等着。
“六子哥,”她说:“我,那个,多了几块布,棉鞋做大了,想着兴许你能穿……”她手上提了一双黑色的,明显不属于姑娘家尺寸的棉鞋。
六子从她的眼中,又一次看到了浓烈的期望。他是多么害怕自己会令她失望,但无论怎么恐惧,这都是他必须面对的结局。眼泪在阿香的眼眶里转了几个圈,到底还是落了下来。她把棉鞋朝六子怀里一塞:“六子哥,这鞋是按你尺寸做的,你不要就扔了。”说罢跑了。
棉鞋的针脚很细,鞋底纳得厚厚的,阿香是个好姑娘,女红也很利索。
六子把新棉鞋放在一旁,从床底下取出了一双灰扑扑的旧布鞋,他把湿答答的鞋子从脚上换下来,准备放到炉子上烘干。
墙边的煤块,只剩下没几块,天越来越冷,煤价也节节攀高。
六子想,他或许还需要再多找份工作。
这个家现在只剩他一个了,他一定要努力撑下去。
7.
接下来的许多天都是晴天,雪渐渐融和成了冰棱,慢慢地连冰棱也融了,了无痕迹。
金灿灿的阳光照在大地上,却没有什么威力,不如北风更有存在感。
有经验的劳动人民,都明白在这样略显温情的表面之下,整个天地都在积攒着力量,下一次的暴风雪正蓄势待发。
所以大家纷纷如蚂蚁一般,向家里运物资,米面,大白菜,煤炭,一切准备过冬的物品,一切可以抵挡严寒的物件。
六子从仓库里翻出一架拖板车,也拉了一车大白菜,乡下田里自己摘,便宜极了,只是要走上来回几十里的路程。
回来的路上,又纷纷扬扬落起了雪,幸而雪不大。但六子还是加快了脚步,并暗自懊恼自己竟然穿了新棉鞋。
虽然身上的棉袍很厚,六子的肩膀还是被勒得生疼。所幸布料很结实,并没有被绳子磨破。四合院就在眼前,六子突然发现院门大敞着,难道是出门的时候忘记栓了?
再近一些,他发现屋子里隐隐亮着光。六子停下拖板车,轻手轻脚地抽出一根扁担。
空空如也的大院里基本没有剩下任何东西,只有六子的几件衣裳和床上的被褥,这毛贼可算看走了眼。
两个并肩站着的雪娃娃里在院子里,定定地看着六子。积雪很浅,他们都挺矮,还不到六子的腰。
六子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他们还是定定地睁着煤球眼睛,看着六子不说话。
六子确定自己是在做梦。因为他的苏镜堂少爷,从屋里走了出来,穿着一身绿色的衣裳,六子不认识,只觉得很精神很好看。
他也看着六子,只是笑,不说话。
六子恍惚回忆起苏镜堂离开家前一天对他说的话,他说,我会回来,和你一起迎接新年。
但却没有说是哪一年。
六子算了算日期,欣慰地笑了,他想自己还不算笨,至少猜中了,他家少爷指的是公历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