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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沉香炉案 ...

  •   泡沫打湿的搓衣板被丢在一边,雪色的沫子在尘埃里一点点的破灭,变成地上的一滩污水。她果然还是做不来这样的事,什么洗手做羹汤,子夜捣寒衣,她只适合坐在镂花乌木的塌上,优雅得像一幕只能被惊艳的幻象,目睹的瞬间就只剩下了兵临城下时山河破碎后的动魄惊心,可惜,她已经记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从神龛上走下来,变成一团在尘埃与血肉间摸爬滚打的沉香碎屑。

      只是还能模糊的拼凑几个画面,比如她曾和一个人隔着沧海月明,突然间望见了,世界就只剩下两人直面时的喧嚣与寂寞,背景一直在换,一会儿是车水马龙,一会儿是戈壁荒滩,一会儿是锦帐珠帘,一会儿间她又觉得其实什么背景也没有,只是他和她。突然间惊醒,她就变成了这副模样,血肉清晰的尘世猝然涌入他和她之间,三千世界鸦杀尽,折杀了一波,一波又起,哪有尽时。大概就是那个时候,从毫无血肉的触感知觉,变成了具象的影射,各种气味的闯入,视线变得胶着,而焦距也变得难以调整,那些混杂了其他人群的气体与汗液,在她的世界与她分庭抗礼,落差使人浮躁而又痛苦,她疲于应对,敷衍,厌恶,逃避,驱逐。就是那个时候,那个隔着沧海月明的人,终于肯走到她的面前,不再隔着那么多的惊世骇俗,她感到一种旗鼓相当的痛苦与喜悦,他从不对她赞美与臣服,却始终怀着尘世惯常的冰冷,直面生死落差。她终于在他面前变成一个尘埃里的凡人,他甚至惯于用臆想来敲击她的魂灵,直到完美的幻象被击打得有了和现实一样的瑕疵与裂缝,他才怀着憎恶与心满意足,重新变回那个她似乎熟识却又完全陌生的他。

      他曾皱着眉笑斥她,做了妻的女子,为何还是这般不懂事。这使她感到饱含不甘的迷茫和讽刺,她究竟什么时候成了他的妻,这件事,要从历史的哪个端口开始追根溯源?尘埃一层层覆盖之下,有一段金戈铁马后的惊心动魄,那里面那些矫情的人是谁。现在她只看得到,他每一次皱着眉,将她的骨血与魂灵,拼命的挤压进这个世界的框架中,他痛斥她难以与模子契合的棱角,他致力于削平这些边角,每削去一寸,他便欣喜一分,若是稍稍违了他意识中的想象,他就变得焦躁,不满,像一个愤怒的孩子,只因为永远无法将积木搭成念想中的样子。他跨越沧海月明,来到她的面前,诡秘一笑,就将她从神龛上扯下,他只是有些无辜又偏执,将她变成了他匣子中那场血肉模糊的梦。这让她想起自己尚且年幼的弟弟,让人头疼的孩子,却喜欢闯进父亲的书房,将一幅幅前人的真迹,随意涂鸦,改朝换代之后,面目全非,弟弟却满心喜悦地向全家人展示着自己铁蹄下,被蹂躏的山河。她记得那时,在父亲怒骂中,弟弟也是和他一般的模样,不解而又无辜,皱成一团的眉梢眼角中蕴藏着烦恼与苦意,像是安于世俗却又满是嘲讽,被那么多人膜拜的东西,在他们眼中,还不如自己意念中的一缕尘埃来得伟大。

      被泡沫打湿的搓衣板,突然摇晃着,一瘸一拐地滑向木盆底面,啪地一声,她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在这样的冥想中被击成齑粉,地上那一滩曾是泡沫的污渍都快要干涸了,盆中的皂泡也被突然滑下的衣板挤成两半,从污水的中间,露出了衣衫的边角,分不清究竟是哪一部分,在这一盆污浊中有他的当然也有她的,像是原本属于不同人的皮相在污水中纠缠着胶着,她感到快意又有些恶心。其实他们之间根本没有承诺,当然连爱情这样的东西是否存在都是一个过于荒谬的问题,不过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刚刚好就是他和她而已,哪有什么石破天惊,又何曾有过什么惊鸿一瞥,那些东西,早就在古人的沧海月明中消耗殆尽了。她是谁,而他又是谁,就像一盆在污水里胶着的衣服,不管前世是用什么衣料什么针脚缝的,现在,就只能在这样的污水里面搅作一团,被一双不知名的满是茧子的手,搓揉着,挤压着,等到分开的时候,晒干的时候,再次被不知是谁穿在身上的时候,那分明已是下一世的故事,这一辈子,注定只能两个人在污水中搅作一团,摸爬滚打。她心有不甘,痛苦愤懑,但只要看到他的失意痛苦,她便突然地得意起来,她失去的一切,他又何曾得到过;同样,在他得不到的世界中,她所失去的一切也只是他愤懑中唯一的骄傲,这么自我满足又彼此团结,没有顶礼膜拜,只是蚕食鲸吞,举案齐眉,分庭抗礼,旗鼓相当,当然最后亦没有殊途,只有同归而已。

      叹息一声,她从盆底捞出衣板,继续搓揉着不知是他们两人谁的衣裳,像是碾压又像是拷问,她想起她曾住过的神龛里,那个沉香案台上燃着的香,火一灭,灯一暗,袅袅的烟就突然间找不到来路也寻不到去路,无辜的消失,只留些明灭的残香。而那些还带着余温的灰烬,就会在母亲那无暇无骨的指掌间翻覆成为泥土里的渣滓,连一点影子也没了,之后新香,点火,烟熏袅袅,谁还记得上一次点的旧烟火是什么味道。她觉得自己就像那一抔沉香屑,世界开成一个绝美的手势,却是一个倾斜与翻覆的手势,倾覆之中她就这样带着被世人膜拜过的余温,变成泥里的渣滓。

      这场山河破碎的倾覆里,当然有他的阴谋算计作祟,他隔着沧海月明笑得轻蔑又无辜,他不像世人一样膜拜她的绝世与权威,只是笑得轻蔑又冷酷,温润又无聊,她那个时候她突然开始自觉的自惭形秽。明明她在神龛之上,他在泥土之中,是他从神龛上将她连皮带肉的扯下,然而她又何尝不是自投罗网,她走进尘埃之中,他却成了尘埃里唯一的神,她甚至在整个世界都还在糊涂着的时候,就做出了这个清醒的决定。她甚至知道,这样的卑微,一直卑微到尘埃里,尘埃里开出的却不一定都是花,或许是其他什么模模糊糊忽明忽灭,所以稀里糊涂就赔上全部的那一定是个傻子。只是,这样狰狞着,不甘着,却又这么卑微着,臣服着的感觉实在太好,让她情不自禁就入了戏。就像是,林冲夜奔和文君私奔,这两种完全不同的心境,她却能够把握得恰如其分,这是一种旷世地饱和,既是悲壮的被逼无奈,也是甘愿地满心期待。沉香案上的残香,永远都是不甘的味道,而泥土里的香屑却又是那么绝望而又香艳。她成全了他的旷世风流,他亦成全了她的香艳悲壮惨烈卑微。他醉心于这样由她心甘情愿配合着的伟大故事,甚至沉醉于将她雕琢成他匣子里那场血肉模糊的迷梦,而她又何尝不是沉迷于这场她自导自演,而借由他推波助澜的伟大戏剧里,反过来说他们不过各取所需罢了,此事不关风与月,只是那个时候彼此的需要刚好可以得到圆满的契合,只是刚好那时是他和她,于是他们当然粉墨登场,上演这么一出周瑜黄盖的苦肉计,戏当然是演给别人看的,苦肉计却到底是做给自己看的,这么伟大又骄傲,不过是自我满足而已。谁让这个世界这么寂寞又无聊,无戏可看,那就自己演给自己看罢。在世界绝妙的手势里,他们是被倾覆的沉香碎屑,带着余温和残香从沉香案台,到千丈尘埃,没有什么区别,无辜又卑微,骄傲又孤独。世人看到的,却是香艳绝望,又悲壮迷离,像是古人说的什么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移,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或者又像是林冲山庙前,在绝望中得以成全的穷途末路。其实哪有那么多的矫情无奈,带点血腥现实而又自私的自我满足,这样的概括才是圆满,要是那个时候刚好不是那么寂寞又无聊,谁又知道结果是什么样的。

      衣服像是越洗越有盼头,她想起这段被世人曲解的故事原委,想着似乎还会继续得这么曲解下去,不禁有一种嚣张而又伟大的窃喜持续膨胀,膨胀着,寂寞着,脱口而出,便成了一曲不成调的歌。“呵,今天遇到什么了,这么开心。”他才刚进门就听到她哼着小曲,却难成曲调,这恰恰表明她心情很好。“没什么,今天回来这么早?”原委不需细说,故事最早的时候彼此就已心知肚明,太多的说法只是画蛇添足。她起身,擦干双手,和平常一样为他脱下外套 “嗯,事情比较少。今天熏得什么香,没闻过的味道。”“嗯,今天刚买的,说是新进的沉香。”“唔,味道不错。”“啊,可惜不怎么耐烧,这么快就没了。”她走到沉香案前,最后一点花火忽灭,明灭的残烟忽逝,落下最后一瓣灰色香屑,残香的余味里还留着微温,她勾起嘴角一点莫测的笑,又温柔又残忍,打开窗户一翻手,炉里那些残温的香灰就全都没入空气的尘埃里,竟连一丝影子也没留下。她的笑里终于有了一点满足的温馨,“噗,你可真有些执念了,等香灰积累的差不多的时候再处理,岂非比一次次这样要省去许多麻烦。”她转身看着他,笑得暧昧又讽刺,无奈又无辜的耸了耸肩。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终究什么也没有领悟,只是不置可否的摇了摇头,一笑置之。于是新的沉香又在案台上燃起,熏烟袅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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