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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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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急速下坠的时候,磕到硬冷尖锐的水泥楼梯,一层一层,落在皮肤上与骨头碰撞在一起,他感到一种剧烈的疼痛感,深入骨髓。这时候是什么也想不起来的,他试图在混乱中看清楚一双眼睛。
美丽的,曾经只为他一个人绽放的眼睛。
他靠在另一个怀抱里。他看见他眼底的焦灼,震惊,惶恐。
最痛的,不是恨,亦不是厌恶。而是当某一个人再次面对你却安之若素的时候。不会对你敞开心扉,不会时刻牵挂你的喜怒哀乐,他终于把你轻轻地推离自己的生命,从此陌路。
已经有多久,到底有多久没有被他如此注视过。
于是严驰心满意足地闭上眼。
够了,小闲,我欠你的,统统还给你。下一辈子,请让我们重新相爱。
*****
今年的冬天来得很早。原本应该金黄满地的季节,却已经只剩萧瑟枯枝。断断续续的雨从未停止过,夹杂着寒冷,麻痹所有人的感官。小闲站在窗口,默默注视街上阵势猛烈的雨雾,街灯旁破碎的广告旗被吹得在寒风里上下翻飞。房里很安静,只有机器不断运作的滴滴声。
他走到床边,弯下腰。
病床上的男人,被仪器和管线四面环绕,一头黑发被尽数剔去,密密包着洁白的纱布和棉线。脸上覆着氧气罩,只有玻璃上的那层薄薄水汽才能够昭告这句身体依旧存活。他用指尖去摩挲严驰的嘴唇,长时期的暖气,处于缺水状态的唇出现明显裂缝。小闲用棉签沾了一点化妆水,轻轻按压。
床头是一本台历,从摆上的那天起已经翻过十五张。
严驰,我们已经陷入一个恶性循环,你亏欠我,我亏欠你,大小琐碎,谁都没有真正清算过,又如何能够算得清。你把所有人都隔离,始终提防,不自觉伤害别人,我已经尽力避让,我太累,我不要在原来跌倒的地方再次跌倒。
这不好吗?你过你的,我走我的,我们依然可以是朋友。
为什么你一定试图要用你的方式把我留住。你的方式,就算是还债也定要轰轰烈烈。
钱小闲沿着他外露的皮肤纹路抚摸。
这里,这里,你再不清醒,这些你引以为豪的肌肉就会全部萎缩,到时候,你就和普通的老头们无异。你甘心吗?
想到严驰变老的模样,他不自觉笑出声。
房门敲两下,霍子都端着一盒寿司和一杯咖啡放到床头。他说,吃点东西吧。
小闲座到床边的沙发上,接过他递来的筷子笑说,为什么我们的生活总是围着病房打转。
霍靠近严驰,例行检查一遍那些机器和线路,又转而去扯他的耳垂。
他说,这家伙,难得也有让我占到便宜的时候。
小闲靠在沙发上一面吃,一面看着爱人乘机报复。子都目光低垂,敛去所有情绪。
子都,为什么爱情的表达方式一定必须是那么激烈,林菱是,严驰也是,互相折磨,互相摧毁。平和的,难道就不是爱吗?淡泊的的难道就不可以吗?
霍微微抬起头,看着雪白的墙面。
激烈与否,我以为只不过是个人的生存模式,它与爱情的本质无关。感情,愈简单愈好,抽丝剥茧,最后只留重要的核心部分,线条明快,来去自如。只不过,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需要彼此长时间的考验。
小闲点点头,是了,他也觉得是这样。坎坷流离很多时候都是人为制造的。因为需要顾及的太多,能够不去计较的又太少,人回不到年少时纯粹的年代,又如何能够获得初恋般甜蜜婉转的感情。
霍又说,当然,冷暖自知的东西,旁观者只不过是讲讲风凉话,道理人人都懂,落到自己头上却未必行得通。
女人坐在宽大的麻质沙发上,双腿并拢向左边倾斜,手局促不安地在膝盖上来回游移。霍子都泡给她一杯牛奶,女人很快瞥了他一眼,低低道谢,又很快地低下头去。
小闲问,那么,你是决定了?
女人点点头,她说,明年孩子就会出生,我已经找到一个愿意接纳我们的人,到了法国,我再不会回来。
霍沉默不语,小闲感到他捏着自己的手紧了紧。他内心惶然,她要离婚,这是没有错的,甚至可以说是理所当然。谁都不能指望一个风华正茂的女子一辈子带着孩子去守在一个不知什么时候会清醒的丈夫身边。这种无望的等待会在消磨中把人逼入绝境。
女人突然双手掩面,无法自制地痛哭出声。她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但我不能……
小闲坐到她身边搂住她的肩,轻轻拍打。他说,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真的。
这不是她的错,亦不会是任何人的错。命运把所有糟糕的事都推到一起,速度太快,爱情的假象被瞬间粉碎。
他只是,只是感叹,没有什么可以敌得过现实。
女人说,我以为,就算不爱我,他看在孩子的面子上,也多少会用心一点。我等了快四年,结果还是什么都没等到。
那是因为你还不了解他。
他爱的是你,我从来没有赢过。
霍突然微笑起来,他打断小闲欲开口的话。你错了,他也许是喜欢小闲,但却并不爱他。事实上,严驰任何人都不爱,他只爱自己,以前是,现在也一样。
他只是,太缺乏爱而已。
女人离开的时候,把一个相框摆到严驰的床头。那是很多年前的某一天,小闲灿烂的笑脸。
霍子都从背后遮住钱小闲的眼睛。宝贝,这也不是你的错。
*****
第五十五天的时候,强烈的北风席卷申城。大街小巷却开始热闹起来,圣诞将至。
一个男人,辗转飞机千里迢迢赶到上海,把一叠文件放在钱小闲面前。
他说,严驰之前就委托我保留,他的要求是,万一哪天出了意外,,毫无复苏可能,是否撤去呼吸器由你决定。换句话说,你是唯一能够决定他生死的人。
一边的霍子都手腕一抖,玻璃杯落在地上跌得粉碎。
小闲僵持住,眼前一片空白。
男人是霍子都和严驰的好友,亦是两人的御用律师。本来霍子都找他来是为了解决之前的医疗纠纷,未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个消息,连霍都措手不及。
他默默抱住小闲,说,但按卫生部的规定,只有判定脑死亡才可以拔掉呼吸机。
脑死亡,其一,自动呼吸停止,并在施行人工呼吸十五分钟以上、停止人工呼吸三至五分钟后仍无自主呼吸。
其二,深度昏迷。对各种外界刺激如疼痛、呼吸均完全失去反应,亦无任何自主运动。
其三,脑干及各种反射(如角膜反射、吞咽反射、光反射)消失。
其四,脑生物电话动消失,脑电图波平坦。
其五,脑血管造影显示脑血液循环停止。
假若一个人,最终脑血流,图像呈现震荡型,无血流信号;脑电波,图像平直,无脑波;无肢体刺激收缩,无膝跳发射,强光照射瞳孔无缩小,吸痰管插入支气管无咳嗽反应,那么,他所有的过往就意味着全部结束,再无任何生还可能。
小闲在子都的怀里拼命控制住想要嘶声大叫的欲望,身体却不停颤抖。
对坐的男人耸耸肩,拢了拢栗色长发,露出弧线优美的脖颈和左耳上的单只碎钻耳丁。他说,当然,你也可以继续等待,我只是给个建议,只不过到了最后的最后,签字的还必须是你。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钱小闲大叫。
他为什么就不肯放过我?他身边熟悉的人那么多,他父母不是还在吗,他不是有老婆吗,他不是还有经纪人吗?为什么偏偏就要把这么残酷的事推给我?
霍无法安慰他,事情超出他们所能预估和承受的范围太多,他的理智已经起不了任何作用。
宝贝,现在还太早,还未到三个月,说不定他有一天会苏醒。
可能吗?你觉得可能吗?六十天了,已经整整六十天了,他是动过一根手指还是抖过一根睫毛,你是医生,子都,你比我清楚。
*****
霍走近严驰。
你满意了?这就是你要的?把所有人的生活弄得一团糟,让所有人都围着你转。得不到你,又抛不下你。你怎么能够这么自私。你真的以为你已经强势到可以把所有人毫无怨言地绑在身边?
严驰,我从认识你的第一天开始,就知道你是个危险的男人,你眼睛里没有别人的影子。你习惯别人仰视你,你想要别人统统离不开你,但你有没有在乎过自己带给别人什么伤害。
你以为我不嫉妒?你以为我是圣人?你知不知道我花了多少时间去等待,你本来就是他的伤口,我已经让它在慢慢愈合,现在,如你所愿,你已经成为他一辈子的阴影。
你的目的达到了?
他伸出手去碰呼吸机的开关。
严驰,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少次,就想这样直接按下去,只要一按,所有的都可以了结。我的,你的,小闲的,还有你老婆,你未出世的孩子的。
可我有什么办法,我什么也做不到。你选择的是他,是我的宝贝。这只能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我插不了手。
但是,严驰,但是。
霍站起身,为那人做起常规检查。
你最好给我一个了断,要么,马上醒过来,要么干脆全部停止。
病房外,一个人影悄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