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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等是有家归未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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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雨过,梧叶萧萧。张墨瑾梦中惊醒,披了单衫走出门外,天已大亮了。
夺嫡失败,原本该形容落魄的张墨瑾却显出一份超乎寻常的从容,他缓缓的走到梧桐树下,仰头看透过婆娑的叶子洒落的光,不知是露水还是雨水滴落在脸上,宛若泪痕。
良久良久,张墨瑾缓缓垂下头,从容中带出一份深切的悲戚。
真奇怪,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他以为他会怀恋曾经和敏儿和三弟一起的温暖时光,可是不。
眼前的梧桐树不知经历了多少年,天光洒落,斑斑驳驳,带着古旧的沧桑。曾经有一个少年就这样在树下跪了整整一夜。
天明时他看到那孩子,分明已经疲惫不堪却强打了精神请安,那疲惫的笑容中带了三分讨好三分渴望两份倔强还有两分隐忍。
十四五岁的孩子,孤身一人千里奔袭,两日两夜未曾合眼,带了一身的风尘伤痕向他复命,却只换来一庭寒雨,一夜长跪。
一夜长跪尚且不足,更加上他无情的一记耳光。
那孩子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他再次抬手,却见那孩子挣扎了面对树干跪直,隐约咳呛了一声,他眼神极好,能看到树干上那一抹刺目的暗红。
那孩子不愿他看了担忧,却没料到他一句不问的转身离开。只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
张墨瑾颤了手抚摸着眼前的树干,仿佛那上面还有儿子的血液,儿子的温度,儿子的气息。
他的沛儿,他的儿子。
火红的灯笼温暖了一条长街,张墨瑾驮着个大胖娃娃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肩膀上的小载沛穿了一身喜庆的红,像一个福娃娃。
小载沛兴奋的拍了小手扯着张墨瑾的头发指东挥西,张墨瑾笑呵呵的随了儿子的意挤进人群里看舞狮,终于在又被扯下若干头发后忍无可忍的将小家伙抱在怀里拍了一巴掌,惹来小家伙惊天动地的嚎啕大哭。
张墨瑾无奈的笑叹一声,笨拙的哄着儿子,许下无数的愿,买了无数东西,才将臭小子哄的开怀。
一场热闹的灯会,一个灯谜没有猜中,反落了一身狼狈,三弟小夫妻满载而归的笑话他,他只能愤愤的狠狠揉揉儿子的小脑袋。
小家伙护着爹爹,抱住了张墨瑾的脖子奶声奶气,“这有什么稀奇的,我爹爹要是想猜迷,没有猜不中的!”
三弟逗他,“可是你看三叔得了这么多东西,你爹爹可一样都没得呢。”
“我,我……”小家伙转了转眼珠,把怀里抱着的东西一股脑儿塞给张墨瑾,“谁说我爹没有东西,这不都是嘛。”
小家伙恋恋不舍的看着那一堆玩具,嘟着小嘴瞥了一眼三叔,哼唧一声,许愿,“等我将来长大了,猜好多好多灯谜,得好多好多东西,都给爹爹!”
这么点大的孩子,玩具就是全部财产了,却说舍弃就舍弃,看得三弟酸酸的来一句,“怪不得大哥什么都不要呢,有了这么个活宝贝,大哥还稀罕什么呀。”
他笑嘻嘻的使劲抱紧了儿子,不屑的,“臭小子淘气,尽日里闹腾,淘气得我恨不得不要他的好。”
小家伙立马在怀里牛股糖似的委屈的撒娇,直害的他那一张“严父”面具碎了一地,招来三弟小夫妻的嘲笑。
清冷的月色下,小小孩儿费力的撅着屁股往床上爬,小耗子一般的声音惊醒了睡梦中的张墨瑾,借着月光看到小载沛憋得通红的小脸,无奈的笑叹一声,举着儿子放到身前,“哪儿来的小耗子,嗯?”
小家伙却一下子扑进张墨瑾怀里,“沛儿做恶梦了,要和爹爹睡。”
“是不是个男娃娃了?”张墨瑾无奈的摇摇头,却小心的帮小家伙盖好被子,见小家伙睁了大眼睛巴巴的看着他,佯怒,“再不睡爹可揍你了啊。”
小家伙眨眨眼,轻声,“爹爹不去打仗。”
张墨瑾的胸口一瞬间有些酸酸涨涨的不舍,又仿佛有羽毛滑过,软软的痒痒的。他深吸了一口气,有些自嘲的想,这还没有出征呢,要让人知道他一个堂堂八尺的汉子被个小娃娃说的差点儿流泪,可该是怎样的好笑尴尬。
揉了揉儿子的小脑袋,张墨瑾笑,“臭小子,男子汉就是要骑马打仗的,天下有难,咱们身为宗室,责无旁贷,嗯?”
小家伙似懂非懂的点头,乖乖的闭了眼喃喃,“沛儿乖乖睡觉,爹爹也早点休息。”
乖巧的小模样看得张墨瑾恨不得把儿子疼进骨子里。
小家伙闭了一会儿眼,究竟睡不着,不安分的睁眼看爹爹,见爹爹那疼宠的目光,眨眨眼,一下子扑进张墨瑾怀里,“爹爹爹爹!”
张墨瑾无奈的苦笑,“又怎么了?”
小家伙不说话,一双小手紧紧的抱着爹爹,小脑袋埋进张墨瑾怀里,奶娃娃的小模样看得张墨瑾心中说不出的柔软。
沉默了片刻,张墨瑾拉开小家伙,看着儿子的眼睛认真的保证,“爹和你保证,等你再大些,爹来接你。”
“真的?”小家伙眼睛亮晶晶的,“爹爹保证,不受一点伤,好不好?”
天下纷乱,群雄环伺,征战不知何时才是尽头,战场无情,他自己也不知道前路将会是怎样的曲折,或者从此就一去不返了。可是这一切的不安都在儿子的奶声奶气中消失殆尽,张墨瑾微笑,“爹保证。”
爹保证,就算为了沛儿,也要好好的。
小家伙小手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的说道:“街头的钱立成天的去街口等他爹,可是有人说他爹打仗去了,再也回不来了……”
小孩子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这么小的孩子,尚且不知道什么叫做生离死别,什么叫做战场硝烟,可是小小孩子垂下眼的神色,依旧令人动容。
张墨瑾抚了儿子的小脑袋,再一次认真的,“爹保证。”
“爹保证,等战争结束了,爹就来接你,爹一定会平安无事的,爹还要陪着咱们沛儿长大,爹还要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给咱们的小沛儿呢。”
良久良久,张墨瑾轻声,却没得到儿子的回应,低头一看,顿时心都柔软了,小小的孩子已经赖在他怀里睡着,流着口水,小手还死死的抱着他。
轻轻笑叹一声,怜惜的将儿子从身上抱开,小家伙睡梦中却不乐意的抱紧了些,只好无奈的就这么抱着儿子入睡。
前途未卜,月夜迷离,然而怀中却是这样温暖,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
转战四方,出生入死,戎马兵权,父子兄弟。张墨瑾忙乱之余,从没有忘记给远在江南的儿子写信。
小家伙在努力的学习写字,每每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下对父亲满满的牵挂与崇敬。
硝烟散尽,尘埃落定。张墨瑾原以为一切都已结束,却没有料到,战争,才刚刚开始。
这是一场父子君臣间的对决,很快,又添了骨肉兄弟的角逐。直到那天王府落成,小小的孩子守在门口,奶声奶气的请安,“爹爹!”
一旁的奶妈赔了笑纠正,“小主子,您该叫王爷父王。”
小家伙才没有听到,这么久的想念化作行动,扑上来狠狠的抱住张墨瑾,哽咽,“爹爹!”
“长高了。”张墨瑾愣了愣,一时间有些恍惚,旋即略微欣慰的笑了,“想爹了,嗯?”
“爹爹!”小家伙忽然退后两步跪下,“爹爹教孩儿武功好不好?”
“哦?”张墨瑾挑眉。
“孩儿将来长大了,也要像爹爹一样,做一个大英雄!”小家伙奶声奶气的说着,偏偏挺了小胸脯一本正经。
张墨瑾心中微微一震,旋即压下唇角的那一抹苦笑,看着跪在地上天真的儿子,颔首,“你是我张墨瑾的儿子,本该是最优秀的。”
“孩儿定当不负爹爹期望!”小小的孩子说话倒是伶俐,只是话还没有说完呢,就又扑进张墨瑾怀里了。
张墨瑾任由儿子在自己怀里蹭了又蹭,才将儿子拉开,沉声,“记住,从今日起,你要叫我父王。”
记住,你是我张墨瑾的长子,是大渊王朝名正言顺的皇长孙!
“王爷。”影子恭谨的声音打断了张墨瑾的沉思,他抬头看向窗外,八九岁的小孩子已经跪了两个时辰了,他淡淡走到门口,看着长子,“知错吗?”
载沛低声,“孩儿知错。”
张墨瑾微微皱眉,内心深处那一抹怜惜被儿子的沉默寡言所打落,只剩了愤怒。
这一次的面圣围猎,父皇当着文武大臣的面斥责了载沛,旋即封郡王。
皇孙封王,其实也就意味着父皇昭告天下,载沛这个皇长孙在父皇心目中已经出局,不会也不可能是未来的继承人选。
张墨瑾知道自己多多少少有些迁怒了。与其说父皇斥责载沛,不若说是在威慑他张墨瑾。而在当今的情势下,父皇就算是为了造成他和三弟势均力敌的局面,也会不遗余力的打压他的长子,不会再给他增加一分筹码。
可他仍旧忍不住生气,载沛若能再优秀一点,再夺目一点,若是能不这样沉闷寡言,或许至少,这一切不会来得这样的……迅速而突然。
“今日起,你跟随他训练,明白?”张墨瑾指了一旁恭立的影子淡淡吩咐。
“是。”载沛垂首应道。
看着载沛的背影,张墨瑾淡淡,“你该明白本王的意思。”
“王爷!”影子的话语恭敬中带了一分不赞成。
张墨瑾冷笑,“既然不能作为继承人,身为我的长子,这点事情,原该是他分内的。”
接管我的暗卫,不应该吗?
“王爷,在哪个组?”影子安静的问。
“甲组。”
饶是影子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犹疑了问,“甲组?”
这是训练最严苛的一个小组,每十个孩子进去,能够活着出来的,不超过三个。
“甲组。”张墨瑾的声音冰冷,不容违逆。
影子沉默了应是。
暗卫的训练艰苦而危险,张墨瑾仿佛从不知道从不关心一般,不闻不问。
直到有一天影子来汇报,“小主子晕倒了。”
张墨瑾一怔,嗤笑,“晕倒了泼醒便是。”
影子欲言又止。
张墨瑾皱眉,温和的,“说。”
“主子,小主子他……太拼命了,莫说是个孩子了,就算是个壮丁怕也经受不住,属下无能,每次吩咐他休息,总是……”影子有些忐忑的跪下垂头,载沛的拼命,就算是他看了也忍不住胆寒,再这样下去,万一有个好歹……他只怕也会没了性命。
载沛在每一次训练中都是遥遥领先,这个他是知道的,只是,“什么时候本王的暗影训练场改成善堂了,嗯?”
温和的声音不带一丝烟火,“训练不辛苦,何必浪费本王的银子?他是本王的儿子,理当作为表率才是。你放心,本王既然将他交给了你,自当生死由命!”
太过拼命?张墨瑾心底有一丝好奇,旋即又淡笑了低头看书,每日载沛来请安时看着精气神都还好,怎么也看不出经受不住的模样。
只怕是影子顾及载沛的身份罢了。
影子见王爷安静看书的模样,饶是多年主仆,也忍不住心底多了几分畏惧寒意。
张载沛一身带血的摸爬滚打,近乎自残的晚睡早起,打熬筋骨,小小年纪身上的伤就已是一层叠着一层,若不是有王妃偷偷送的补品,只怕早就成了那早殇的孤魂野鬼。
在皇家,未成年的孩子是没有资格入祖坟的,一旦身亡,怕只能孤孤单单的在外飘零了,再也无家可归。
影子早年在军中,如今成为暗影,没有少研究人心,他原本觉得这样大小的孩子就算咬牙坚持,怕也是为了向父亲证明自己的优秀,可是这样的拼命……纵算是影子也百思不得其解了。
载沛为什么这样拼命,影子后来就明白了。
十三岁出师,张载沛身为暗卫,全权负责张墨瑾的安全。晚睡早起,跑前跑后,载沛总是周到而细致,从没见有疲累的时候。
那日张墨瑾出行遇刺,随行十二人身亡,载沛重伤,张墨瑾安然无恙。
若不是载沛这些年拼命训练的功底,只怕再无一人幸存。载沛总共替张墨瑾挡了八剑,每一剑都深可见骨,然后带了一身的血杀死二十三人。
影子赶到的时候,载沛已经晕倒在张墨瑾的怀里。
这么多年,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靠在爹爹的怀里,那样……温暖。
不枉费他这些年的拼命,每一次的咬牙坚持,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护得爹爹安稳,每一次的出生入死,也不过为了不让爹爹失望。
昏迷中的载沛唇角隐约有一丝微笑,淡淡的带了暖意。仿佛能这样用一命换取爹爹安全,已是心满意足。
影子忐忑的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良久良久,张墨瑾淡淡,“张载沛护卫不力,你带他回去领罚吧。”
影子诧异的抬头,看到载沛的鲜血浸透了张墨瑾胸前的白衫。
咬了咬牙,张墨瑾淡淡,“功则赏,过则罚,就算是本王的儿子,也不当例外。”
影子垂下了眼,这几年带着载沛,他是真心把载沛当作自己的徒弟来关心了,“影卫规矩,护主重伤,有七日之假。”
这几年,载沛做好了是应该,做不好往往面临极其严厉的惩罚,饶是心如铁石的影子,有时也难免心疼。
张墨瑾微微沉默了,到底还是抱着儿子上了马车,淡淡吩咐,“回府。”
张载沛在府里养了七日的伤,张墨瑾严禁饮食特殊,却到底对王妃的鸡汤人参视若无睹。
每日药石都是张墨瑾亲自过目,就连换药也不曾假手他人。
张载沛醒来,正看到父王临窗而坐,他挣扎了起身跪下,嗫嚅了道:“父王。”
张墨瑾转身看了儿子,温和的淡笑,“身上可好些了?”
就是这样一句平平常常关心的话,却让载沛几近落泪,他强忍了哽咽轻声,“父王不必担心,孩儿身子骨结实着呢。”
小心翼翼的抬眼看父王,见父王精神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叩了头请罪,“都是孩儿护卫不力,请父王则罚。”
张墨瑾沉默了片刻,淡淡的道:“影卫有影卫的规矩,既然伤已无大碍,你自去请罚便是。”
张载沛忍不住面色一白,他太清楚,对于影卫来说,护卫不力的罪名已是很重了,就算不死,怕也要蜕一层皮。
他有些恐惧的看着父王,眼底满是哀求,却嗫嚅了说不出话。
张墨瑾仿佛没有看到儿子哀求的神色,温和的说道:“就算是伤没有养好,依着影卫的规矩,七日之假已过,你也不当躺在这里,是吗?”
张载沛眼底那一分神采一点点消失,熄灭。良久,“回禀王爷,是。”
他早该明白的,这一切的奢求,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张墨瑾微一挑眉,这一声陌生的王爷让他没由来有些愤怒,旋即却是笑了,“你倒是提醒我了,往后你若有任务在身,理当称呼本王王爷,记住了?”
载沛掩住唇角的苦涩,缓缓叩头,“禀王爷,属下记住了。”
边关战事将起,身为皇长孙,哪怕再不受重视,随驾的名单里也断不会少了张载沛。
更何况,身为张墨瑾长子,哪怕是为了牵制张墨瑾,他也必须随往边关。
秋风萧瑟,伤了翅膀的大雁望了天空成群南飞的雁儿哀哀的叫,张载沛轻轻的替大雁换了伤药,感叹了抚着大雁身上的毛羽轻声,“等是有家归未得,偏你聒噪。”
想到这里,载沛的神色多少有些黯然。父王的打算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无论如何,他不能对付自己的祖父。
皇祖父的打算他也心知肚明,身为孙子,身为儿子,他只能尽力做到不成为父王的拖累。
许是蹲着久了,载沛忽然觉得有点累,那疲累深入骨髓,让他一时间站不起身,只轻轻的靠着身旁的大雁,寻求那些许温暖。
旌旗猎猎,茫茫人海中,载沛一眼就看到身穿皇子服的父王,一样的皇子服,偏只父王能穿出温润如玉来,带着叔叔们跪下磕头。
载沛已经有好几日没有看过父王了,事实上,他也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仔细的看看父王了。
秋日的阳光并不刺目,落在父王身上,带出一分和暖,载沛不眨眼的看着,贪婪的看着父王的一笑一动,良久良久,垂下了眼。
张墨瑾看到人群中有些无精打采的长子,微微皱眉,终究站在了长子身前,“记着,张家的男儿,只有战死沙场的,没有胆怯逃避的!父王等着你,凯旋而归!”
若有深意的看着载沛,张墨瑾的话是那么寻常,恍惚一个寻常的父亲在为儿子送行。
可就是这样平常的话,却令得载沛险险落泪,在父王期许的目光中轻声,“也请父王,一切保重。”
此去边关,战场形式千变万化,他不愿意让父王为难,也不忍心……一路随侍皇上左右,只当是替父王……赎罪罢了。
他要替父王赎罪,替父王建功,他从来就没有打算活着回来。
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怕是他能给自己的,最好的归宿了。
这么多年,最后这一次,就容他任性这一回好了,最后也是唯一的一次任性。
载沛的目光有些迷离,恍惚间耳边响起了那奶声奶气的童音,“沛儿将来要像爹爹一样,做个大英雄!”
他要像爹爹一样,征战沙场,马上建功,他要像爹爹一样,做个大英雄。
载沛眼底闪过泪光,旋即掩饰住了,仰了头轻笑,“还请父王转告母妃,沛儿素来淘气任性,请母妃勿以沛儿为念。”
请母妃……也请父王,不要惦记他这个不孝子。
张墨瑾看着眼前的孩子,一时有些恍惚。曾几何时他也曾这样跨马提枪,等着建功立业。
如今儿子都这么大了。
曾几何时,沛儿牵着妻子的手送了他一程又一程,巴巴的不舍的看着他,他走出很远回头,还能看到儿子稚嫩的小脸上挂着的泪珠。
那时候他前途难测,儿子缠着他整整一个晚上,缩在他怀里不肯离开。
那时候他想,就算是为了沛儿,也要好好的。
那一夜。那一夜他在心里一遍一遍的对儿子说,如果他能活着回来,他一定要把这世界上最好的东西给沛儿,他要陪着沛儿慢慢长大,从一个无知孩童到成家立业。
如今沛儿已经长成了小小的男子汉,张墨瑾却恍惚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和儿子说话了。
他曾经许过愿保证过的,他要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给沛儿,如今呢?
张墨瑾仔细的看着儿子,仿佛怎样也看不够一般,良久,才惊醒一般回过神,郑重的拍了儿子的肩膀,“此战,只许胜,不许败!”
也罢,等一切尘埃落定,他会让天下都明白,沛儿是他的长子。
这江山是他的,也就是沛儿的。
载沛明白父王这一句叮嘱有多沉重,他咧了嘴想要应一句,终究嗫嚅了说不出话。
直到要启程了,载沛马背上回头,看向父王,忽然轻声,“爹爹,千万珍重。”那神情带了无比的郑重与不舍。
爹爹,千万珍重。张墨瑾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抓住儿子一般。
他已经不记得多久没有听到儿子的这一句爹爹了。
张墨瑾下意识的上前两步,内心酸痛,仿佛这一放手,就再也见不到儿子了。
然而沛儿的背影渐渐远去,终究再没有回头。
张墨瑾抚着树干的手忽然停下,良久良久,眼中滚出泪来,梧桐树下,光影斑驳,张墨瑾的身形尤显遥远。
眼前是儿子马背上回首的悲凉,又忽而换成了骑在他肩上咯咯笑着的奶娃娃。
张墨瑾惊恐的发现,他竟不记得儿子长得什么样子了,能记得的,只剩下三岁的小娃娃那藕节一般的小胳膊。
张墨瑾低低的轻喃,“臭小子,怎么就这样狠心。”
怎么就这样狠心,一走了之,甚至连一个念想都没有给他留下。
从影卫处到王府,所有的字画痕迹都被沛儿抹得干干净净,仿佛这世上从来没有过载沛这个人一般。
那么干净,那么绝情。
连这一场父子缘分,都成了缥渺无踪的曾经。
张墨瑾笑了哭哭了笑,终于累了,靠着树干坐下,良久良久,轻声问,“沛儿,你还会等爹爹吗?”
没有人回答,天地之间是那样静。
张墨瑾自嘲的笑笑,“没关系,你不等也没关系的,爹会找到你,天涯海角,你是爹的儿子,爹都会找到你的。爹答应过你的,陪着你长大。”
若有来世,千万别不理爹爹。
张墨瑾微微张开双手,仿佛在感觉那曾经的温度,小孩子缩在怀里软软的暖暖的感觉。
他的唇角有一丝释然的笑容,“爹就来找沛儿了,听话。”
风过树梢,如轻语低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