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香》林擒年

1、第一章

　　“明天去见个人！”胡家阿妈说这个的时候，胡品香正嘬着半扇鱼脑壳。

　　这鱼叫“扁头”，脑壳里汁液丰富，不过布满细小的刺，需要舌头灵巧的进进退退，转弯打绕，不停的分出可吞的和要吐的。

　　品香是高手，右手边上已有座小刺山。

　　阿妈这话掉下来，品香便分心了，吞下去的那口里含了一根刺，刚好别在喉咙那里，刺刺的，划花了一片心事。

　　品香她没什么表情，划拉了几大口饭，把心事和鱼刺一起默默咽下去了。胡家阿妈把矮凳拉靠近她坐，说，你给我听好哇！自己把自己修整修整……等下阿妈就先带你下去，和旁边的理发店讲好了,烫烫头加上色，百二十块！再叫你那个……什么……哎，上次见过的，很会穿衣服的那个朋友带你去挑几身穿得出去的，这两天衣服减价减得厉害喔！打三折都有！拿它一百去！拎直耳朵好好听！这次说什么也不能跟上次那样了！

　　上次——上次就是品香头次相亲。

　　一个中分后盘的“阿妈头”和上身大红唐装，下半身九分长短牛仔裤的打扮把男方那边的人都惊到了。惊到了就没了下文。那天男女双方大队人马从饭店里出来以后，媒婆鹿鹿妈偷偷把胡家阿妈拽到旁里去，瞪大了一双细眼看了那个好大工夫，直到把目光正正射进那个心窝里，才说：“我说胡家阿妈啊！是谁给品香弄的这身装啊？！妈妈喂！个姑娘家盘坨‘阿妈头’？！还有那唐装——本身就很瘦腰身了，可你看看你家阿香——上小下大梨子形嘛！又整个绷身的牛仔裤去配，还短打！活脱是个‘西葫’！早跟你说了配条裙过来的嘛！怎么？！连买条裙的钱都没得？！我先给你行不？！女儿家终身大事呢！你当去市场买菜哦？！赶紧给你家阿香整象样点儿，不然别再找我我怕了你了！”

　　一句话把胡家阿妈捅得！天天看电视垒起来那些个“审美观”跟给大水浸了一遭似的，浮泡泡，一层带一层噼里啪啦烂了下来。很打击人的自信了。她又不好得罪鹿鹿妈——因她舌虽毒，心却好，看人又准，做的媒基本就没砸过，在这带很有些名气的。

　　她把一肚子气憋着，憋到回家才跳起——驴子踏杀个阿浪仔！挑老婆哎！他以为是挑姨太啊！娶妻娶贤，看什么衣服打扮嘛！再说啦，我家阿香也不算太差，不是多好看但也不丑嘛！要个头也有啊——一米六几，不错咯！大红唐装配牛仔裤又东又西，很洋气的！我看人家电视上这样配不知多好看！还嫌！也不先落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货色！

　　嘴还硬。

　　硬归硬，跳归跳，胡家阿妈还是暗自撑了一口气了，毕竟是“折”过一回，想着怎么都要给它掰回来！

　　“你听好哦！这次这个比上次那个好太多了！家里有房！有车！有橡胶园！”胡家阿妈恶狠狠的，那架势，已然是把人家的房、车、橡胶园都咬在嘴里嚼出汁、浆、渣来了。

　　“听到没有？！这事上你要服从要配合！”她退休以前是居委会的，很惯服从和配合，有点职业病。

　　品香已从被划花的心事里神游出来，开着小差，脑里“啪”的一闪就把这个“服从”从话里头给劫持了。

　　服从：服从就是按照他人的命令去行动的行为，也是人际互动的基本方式之一。

　　嗯，好，背下来了。再多念几遍好熟一点。于是又在心里面多默了三遍。胡家阿妈的话变做轰隆隆的背景，不被她选择，进不到她脑子也进不到她心。她心都在两本厚薄不一的书上了，十月底要考试，自考，一门教育学一门心理学，考过了再考个什么普通话说课之类的才能得个教师资格证。

　　品香还没证，等于现在还是“黑户”，只能猫在那些同样“黑户”或半“黑户”的学校里，一月拿那么光秃秃的六百块钱工资，然后教好几个年级，一个礼拜二十几节课，累到死。

　　和她一起的几个心里都暗暗把她往“怪”里看——一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干点什么不是一千块往上，干吗非得干老师？！考个公务员干公家工多实在！也有好心的暗里说过她几回。品香就笑，笑得好憨的，边笑边说，啊啊，先干着先干着……

　　其实他们不知道，品香是干过公家工的。先是进的电视台，通过小舅曲里拐弯的托了许多人，塞到了广告部里。因不是从“正道”里进的，品香做人的时候就多少有些夹着尾巴，撇不开手脚的样子。干了不到一个礼拜，人家来话了——你说要“体验体验”先，喏，四五天也给你体验去了，要想长时干下去就拿两点水过来。“水”是暗话，一点“水”是一万，两点“水”，两万。一听要钱，品香跑得比兔子还快！第二天就装病不去了，小舅一通通电话追过来，苦口婆心：阿香啊！现在想干点好工，不舍得些本钱是不行的！两万已经是最低的了，我也是托我一个兄弟找的人，他一分都不会要我们的，全给关键人物——别以为你那两万能怎样！要不是我认识人……唉，不说了，听舅的话，进了电视台，干他一两年，考成正式的，那时不知多好！对象也好找，尽是你挑人家了，多挑几个，最后圈定个最好的嫁，够你享一世的福了！

　　品香心里堵的慌，她这个人呢，心有些高，向来是信那个“求人不如求己，靠人不如靠己”的，觉得小舅这话着实把她贬太低——不是嘛？！为什么非得有个“好工”才好嫁，不嫁又怎样？！会死啊？！她嘴闭得死死的，半个字不吐。小舅急了，在电话里喊：阿香喂！你听过那句老话啵——读得好不如干得好，干得好不如嫁得好！是真道理哦！女孩子家家最大的幸福就是给你嫁个好人！

　　……

　　品香眉头上打了个死结，情绪已经在酝酿了，嘴闭了半天终于没闭结实，她说，舅，现在是什么辰光了你晓得啵？女孩子家家不嫁也死不去的！

　　啊？！阿香！去喝多几缸墨回来人就扯起来了哦！大得不行！比我这个舅还要大咯！行！不听话不听话到时有你的哭头！小舅悻悻。觉得不讨好，没趣，不知不觉就忘了不该跟小辈计较，认真了。

　　话是越说越恶，越恶越收不住的。到最后撂电话，两边心里都冒了火，种下些因果，于是两家的关系就不似以前那么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