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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琴挑 ...

  •   章六、琴挑
      “进一所两所大学单纯教授法语,实属独善其身之举。学弟良才美质,又有忧国心,只做个文人教授不免屈才了。”
      “九如学长你可高看我了。若只是教书育人为报刊撰些文章,我自信可以胜任,但谈到官场一途,赭杉军虽然木讷些,也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我倒觉得是学弟你忒谦了。我虽说一贯推崇实业教育救国,可现下时局混乱,很多事跑断腿不如官面上说一句话。入官场非为自身钻营,而是手有一权能更多多办些实事。别的我不多说,还望学弟自己多考虑。”
      “如此,多谢学长举荐了。”
      戏园子里不改的嘈杂热闹,从南京调任到北平的师九如行政处长端着一碗冰镇的酸梅汤喝的不亦乐乎,看了看身边面色仍有些凝重的学弟赭杉军,又加上一句,“兼职的语言类教授也不是不可以。”他身边坐着个黑发薄衫的学生,眉眼间很是英挺,哼了一声说,“老师还是改不了这到处教育人的毛病,自己老大不小的学弟也不放过。”
      “非也非也,只是摆明我自己的道理任他人去想。策马天下,我想你这个时候应该去预备明天的功课,怎么跑到戏园子来偷听师长谈话?”师九如不轻不重的放下瓷盏。黑发的学生毫不示弱,扬起了下巴对过去,“老师这个时候也应该预备一下明晚的哲学课程吧,怎么跑到戏园子里来消遣?”
      赭杉军摇头苦笑,招呼跑堂端两份荷叶冰碗来推过去:“二位,拌嘴可以放到课堂上去。”
      北平春天太短,院子里的桃花开了一瞬便迅速的散了漫天乱红,十三陵的樱桃桑葚下了市天就飞速的热起来,细麻长衫穿着还是汗流个不住。这里的夏天是各色鲜果子的天下,好像洞府神仙的天厨玉供,天草的小嘴一天到晚不带停歇,从连果核都没长硬的糖稀青杏吃到酸甜可口的樱桃黑李,每天咬着葡萄抱着香瓜跟着赭杉军转悠:“伯父伯父,你给我买桃子嘛,要绿的带条红边儿的硬桃,我不吃饭也行啊。”赭杉军回头看看自家光脚只穿条短裤的小侄,蹲下身戳戳他圆鼓鼓的肚子,脸黑下来,“我给你的书看完了么,不看完不给吃桃。”
      今晚园子里的戏墨老板唱双出,送走了一直在对嘴的师九如和他的宝贝学生策马天下,台上一身缟素的东方氏和王伯当打斗正酣,赭杉军靠在椅背上坐的笔直拈着冰碗中凉沁沁的菱角吃,眼睛是看着戏台心思却早就不知道飞哪里去了,胡乱的想些有的没的。
      那次堂会有些狼狈的回家以后,赭杉军左思右想提笔写了一封正正经经的信托人送到墨尘音手里,他是受过新式教育的人,对梨园行没有的任何歧视,纯粹因为自己的不当行为致歉。没多久墨尘音的回信就送了回来,一笔硬气的行楷好字,字里行间言语得体客气甚是通文墨。赭杉军很讶异这位墨老板的不同一般,心中不由就生了进一步交友的心,只是连带着信被送回来的还有当日他送出去的血精玉坠子,断裂的细绳换了新的,亮亮的墨蓝色绳子绾成一个可以调整绳圈大小的活结,十分精致。
      这般细心疏淡让赭杉军那点念头更深了几分,他时常去看墨老板的戏,坐在二楼的小包厢里静静欣赏舞台上的身影,浑圆细腻的唱腔飘进他的耳朵融进他的心,让他觉得很欢喜。偶尔有几次走的晚了些,他遇到过墨老板离开戏园回家,顺便也就招呼一下聊上几句。
      这合该是个书香温文的读书人的,赭杉军想。
      有一晚夜戏散台他们一同散步走了一段路,听到有路边纳凉的人随口说起学生抗议南京政府不支援东北抗日反而打压联军,被军警揍了不少。墨尘音少见的皱眉,冷淡的口气中带着不屑的痛恨,“这种政府,就算是日本人打到南京去,他也只会拱手献城!”
      这一切让他对墨尘音有了几分敬意。

      来北平也差不多三个月了,本来想随便谋一个教书的差事过日子,但金鎏影等一干同学旧相识不依,非要给他运动上一顶乌纱来戴戴。
      赭杉军进了教育局当局长。
      局长这官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手下也管着几十个小学中学。赭杉军一直记得那天师九如和他说过的话,决定像他的几位朋友一样,在这个位置上那么就好好的为老师学生们做些实事好事。他开始着手申请经费增加教师津贴减免学生的学杂费午餐费,改良他们的课外读物,只希望这些孩子们可以明白家国天下的概念,努力读书成有用之才。同时对于校长的甄选上也费了些心思,他不能让贪贿的酒囊饭袋坐上一个学校的领头人。
      闲暇的时候赭杉军拾起了在上海的旧业,开始用不同的笔名为报纸撰写文章,参加抗日救亡振兴国家的运动——在这个时代,对于他这样一个揉和着新式思想和旧式处世之道的文人,或者说小官员,这是一件他认为值得付出心血的大事。
      个人的力量很微小也没有什么,星星之火终可以燎原。
      戏倒还是经常看,墨尘音在台上唱,赭杉军在下面听,一年多的时间里相伴散步聊天的时间变多了,关系由最初的冷淡客套变的亲近了一些,聊一点戏词以外也能说上几句自己在官场办的实事,不过想到底,赭杉军还是觉得墨尘音离他很远,远的只能礼貌的去敬重,如同君子之间的郑重交情,他还是看不透这个人。
      时间进入1934年,桃花不变的在开放,但时局是越来越紧了。国民党在南方“围剿”打的天翻地覆,日本人一面抢劫杀戮着东北一面举兵南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在和好友学生们地下组织宣传运动的时候苍介绍了一个名叫翠山行的年轻人给赭杉军认识,他自称从南方来,像是一个安静秀气的学生,一手好文笔,和他本人的眼神一样凌厉辛辣。翠山行在净水胡同深处的小房子逐渐成为他们聚会联络的小站点,他们在这里写文章制作小报纸传单,组织各自的钱款支援东北的联军,没有人希望北平这座城市因为多年的安逸而变的麻木。
      院子的一堵墙外也有高高的桃树,此时烂漫花枝过墙伸来,蜂飞蝶舞,好景致却真不是欣赏的时候。一个周日的下午赭杉军来翠山行这里合计一篇报刊稿,埋头书写之时听到不远处有琴音传来,如一颗石头投入水塘,波纹厚重荡漾。
      是一首古曲《流水》,流畅沉稳。
      “隔壁的房子住着什么人?”赭杉军不禁好奇,“琴音清雅浑厚,高远非常啊。”
      翠山行笑着卖关子:“赭先生猜猜看。”
      赭杉军愣了一下正想说我怎么知道,忽然琴弦嗡的连续一响,刚才还很平稳的调子已经翻成了一首激昂的武乐,调子嘈嘈切切高亢急促,一如壁上龙泉夜鸣,倏尔又成战场上金戈厮杀,总是男儿心志如铁,不破楼兰不还。
      琴弦一振,乐声戛然而止,赭杉军沉吟许久,“如此琴艺,真想拜访结识此人。”
      “这个人赭先生认识的。”翠山行把桌上的书本收拾起来,“实话说,我和九方墀租下的这所小院,也是他的房子。这几年来承蒙他多照顾。”
      “嗯?”赭杉军眉头一皱,一个名字已经莫名浮上了脑海。翠山行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带先生去。”
      隔壁院落的门吱呀一声打开,赭杉军握紧了双手舒了一口气,他心中的猜测果然成了真。立在门前桃树下的人一袭浅月白衫子,浅墨短发下挂着疏离神色的隽秀面容无数次的在他的脑海中回映。
      “墨老板,幸会。”赭杉军脸上绽出笑容。
      墨尘音的笑头一次是一种舒心,“赭先生,幸会。”
      树下的石桌上放着一把看上去有了年头的旧琴,黑色的木质已经被摩挲出了绒绒的光亮,琴的右端坠着数根黑色的流苏,随风飘起。赭杉军的手指拂过冰冷琴弦:“好琴,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呢?”
      “墨曲。”墨尘音随手整理着有些乱了的流苏,“是我父亲的遗物。”
      赭杉军知道不便再多问,便转开了话题:“听到翠山行介绍说墨老板对他们多有帮助,我也感佩您的大义。”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墨尘音把琴收起来,“只是尽自己一份心力吧。说的多了,忘记待客之道,请赭先生和翠先生稍坐,我去沏一壶茶来。”赭杉军拦了一下,“墨老板不必忙碌,我方才在隔壁院落写稿,听到您的琴音才过来冒昧打扰。”墨尘音眉梢轻挑,浅笑道,“写稿啊,还要再来一壶苦丁茶提提神么?”
      赭杉军失笑:“墨老板说笑了。”
      翠山行觉得他还是闭上嘴的好,想了想自己要去那个地下小印厂取回一批传单,便借口离开了。过了一会儿赭杉军回去继续写东西,墨尘音也跟去看。淡黄色的稿纸上是挺拔端正的柳体正楷,仔细阅读着赭杉军未写完的文稿,半晌墨尘音抬头微笑:“原来赭先生就是那位在报纸上写文呼吁政府重视民生支援东北的紫霞涛澜。”
      赭杉军放下手中钢笔,“我也不知,墨老板琴艺如此高超,心有大志。”

      各界的抗日救亡运动愈演愈烈,呼吁政府抵抗日本侵略的声音越来越高,只是都被压了下去,很快吉鸿昌死在北平监狱,上海史量才被暗杀直接导致了报业的三缄其口——
      赭杉军知道,再这么放任自流的不抵抗下去,总有一天,日本人是要打进北平城的。
      可是他没想到当局政府无耻到非但彻底放弃了东北,连华北都被一纸协定给卖掉了。
      1935年7月,天气酷热。

      注:
      史量才,《申报》总经理,1934年11月13日死于特务暗杀。
      吉鸿昌,抗日爱国将领,1934年11月24日遇害。
      1935年7月《何梅协定》,国民政府放弃华北主权,两年后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琴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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