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重逢 ...

  •   章十八、重逢
      赭杉军从这所小房子的地窖中爬出来,院中一片暖洋洋的春光让他下意识的闭了一下有点刺痛的眼睛,花朵早已落尽,满枝绿叶间结着小小的果子骨朵。他拄着拐杖深一脚浅一脚走到院子中间,好晒晒久违了的太阳,挺了挺腰咳嗽一阵,摇摇欲倒的身体也有了点力气。不由得想起两年前的那个大雨天,真是如梦一样——他以为他会死,可是因为旁边一个不知名的人为他挡了一下,子弹并没有射中要害。
      后来他被裹进一堆的尸体中丢进野外的泥滩里,极其庆幸的捡回一条命,至于肺部受伤落下咳嗽的病根以及跛了一条腿已经无关紧要。此后他就一直秘密躲在这个小诊所的地窖里,偶尔能从诊所的大夫绯羽怨姬那里得到一些外面的消息,日本人节节败退,穷途末路。
      绯羽大夫的未婚夫孟白云提着一个陈旧的竹篮小跑着进来,看到赭杉军很高兴的说:“赭先生,日本人要完蛋了!”
      “意料之中的事。”赭杉军惨白消瘦的脸上也带上了一丝欣慰的笑容,“今天是你出去买菜啊。”
      “绯羽出诊了,我来买菜做饭。赭先生,听说德国已经投降,那日本也快差不多了,今儿在市场上我看到好些日本娘们在抢菜呢!”孟白云扯过一个藤椅在树下放好,扶着赭杉军坐上去,“您坐着晒晒太阳吧,地窖里太阴湿。”说着自己去小厨房里忙碌,今天挤的千辛万苦终于买到了一点白面,蒸上几个小馒头打打牙祭。
      赭杉军从身上取出一张两年前的旧报纸,发黄的纸张被摩挲的起了毛边,上面大小不一的黑字看上去让他头晕眼花,头版是这样一条消息——
      名伶之死。
      本市名伶墨尘音,勾结乱党私藏枪支,拟赈灾义演中谋刺皇军未果。当场,墨尘音及乱党均被击毙。观众秩序尚佳,皇军无一人受伤——
      赭杉军冷冷的笑,很佩服这些写“文字”的“记者”,很好的“尚佳”与“无一人受伤”嘛。当时自己连日的高烧中一直没个清醒,市井间乱了营,都在说那场义务戏上唱倒第三霸王别姬的戏子当真抹了脖子,台上血如泉涌台下一片哗然的当儿,有人掷了手榴弹丢去日本人坐的小池子里,鬼子的司令官黑山当场就被炸飞了头,满地的人正闹着逃着乱成一团,大火又从后台蔓延到前面来,直接把这座不小的戏园子烧成一片瓦砾。
      苍和慕少艾去延安走的匆忙,没多说什么,何况苍自己也和尹秋君他们在混乱中失散了。
      仔细的再瞧几遍当年的“新闻”,赭杉军把报纸撕掉了。
      几个月后的8月15日,日本人投降。
      北平政府在故宫举行了受降仪式,街道上到处是欢庆的人群,欢呼的口号和不停炸响的鞭炮宣示着一个崭新时代的到来。
      赭杉军一个人坐在闷热的小灶房中,把印满了胜利消息的报纸放在火苗上烧掉。
      尘音,打胜了,他自己说。
      流不出一滴眼泪。

      1947年。
      这个冬天一直又湿又冷,阴雨绵绵总也不停。屋子里通着地火龙,可跛了的右腿还是一阵阵刺痛,赭杉军拢了拢身上的水貂袍子,慢慢在屋中走着看了一圈侄孙们临摹的魏碑大字,而后走到窗口去,外面张灯结彩,下人们忙着布置宅子,给大老爷庆五十九寿辰。
      日本人投降后他回了南方老家去静养,多年未见的大哥大嫂十分热情,嘘寒问暖一番,命人打扫出旧日的房子安排自家二弟住下,又把原本属于他的那一份田产地契也一并交代明白。赭杉军对此没有多大兴致,平日里吃药养病,闲了就去书房照看一下孩子们读书。如今他已是快五十岁的人,家里小辈见了都二爷爷二爷爷的叫的欢实。
      “我听说了,你在北平那些年跟个戏子打的火热,后来那戏子抹脖子死了?”有次赭杉军和他大哥一起坐着喝茶,兄长拐弯抹角提起纳妾的事,“都这么些年了还想哪。”
      过往的种种,欢愉也罢惨痛也好,都已经不再那么深刻的给他带来什么情绪上的波动。唯有那许多年来墨尘音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晚一晚的回映在自己梦里,隔着一层朦胧的薄纱帘子,什么都看不清楚,可是他心里都明明白白,他看得见墨尘音对他笑,听得见墨尘音对他说,赭杉,咱们就在一起,去哪儿都不分开。
      当初是你说的不分开,可为什么我还在这里等你,你就先丢下我走了呢。
      赭杉军直言不讳的说,“是啊,一直都想着呢。”
      一旁嗑瓜子的大嫂直笑,“恒辰,你这兄弟,还是个情种。”
      “想着归想着,我这儿都愁了几年了,你们二房里到现在还没子嗣继香火。”兄长拇指上的翠玉扳指敲敲桌台,“你都小五十的人了,老这么干撂着也不好,挑几个丫头收了房吧。”“别提这事了,”赭杉军摇摇头,坐久了就觉得腰疼,“上次大嫂说把天草过继过来就挺好,就我这个病病歪歪的样子,何必糟蹋人家闺女。”
      “哼,”兄长抽着烟斗发笑,“算了,我话说到了办不办都在你。”
      “何况大哥你儿孙满堂的,咱们赭家又不是没后。”赭杉军给补上一句,兄长大笑不语。
      赭杉军依旧是一个人生活,读书写字喝茶看看报纸,也会给杂志翻译一些法语小说。如今内战打的如火如荼,一山容不得二虎,说不定真是有改朝换代的那一天。他的确很厌恶这个简直要把中国卖给美国的国民党政府,但是对于共产党又有所顾虑,马克思那一套,他并不怎么信。
      迷茫和孤独的感觉再一次让他失眠。
      兄长的寿宴因为是庆九,办的格外热闹些,水磨白墙中的老宅子处处喜庆。请来唱堂会的戏班子自然少不了,还都是特地从上海请来的大班子,有唱越剧的有唱京剧的,依依呀呀混着阵阵掌声。一时间赭杉军竟像是回到了1932年金宅的那次寿宴上,有点恍然的,他喝了些热黄酒苦笑,哪里还回的去,哪里还能再去寻墨尘音的影子呢。
      下面一折是京戏《贵妃醉酒》,看到龙套的宫女内监出来,赭杉军下意识清醒了些,兄长夹了几颗酸梅子蜜饯给他:“京戏,你爱听的。”
      含上蜜饯,梅子的酸味让酒醒了点,但莫名的困意却上来,赭杉军心里念叨着当年那壶把他搞的很狼狈的苦丁茶,干脆闭上眼扶了额头只听着,那位“贵妃”唱的还是不错的。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啊,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小旦的声音很娇,“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赭杉军无意间睁开眼看了一下,台上的小旦身量有点矮,圆脸大眼睛挺灵动,正展开了绘牡丹泥金小折扇翻转,纤纤玉指翘着——
      那双手的姿势,小指翘起的时候微微弯出个弧度……
      赭杉军猛然站起来,顾不得膝盖上针扎似的痛,抓紧了拐杖一瘸一拐的几乎是小跑着往后台去,兄长在后面叫了两声,惊讶中带着点疑惑。
      后台上妆卸妆叠戏服收头面的一贯忙碌,赭杉军的拐杖在地上嗒嗒的砸出一串声响,他在帘幕的后面站住,像看到神迹一样站住不动,看着面前坐在椅子上的那个人,那个人正在用手指轻敲击着掌心随着胡琴和外面的小旦的唱腔打拍子——干净敝旧的棉布长袍,虽瘦削但仍可见昔日轮廓的侧脸,夹着屡屡银丝的灰蓝短发。
      直到外面一段词暂时唱完,那人随意的一回头。
      这一望,就是天长地久。
      周围人奇怪的议论指点就这么飘散在了空气里,赭杉军丢掉手杖拖着腿想要走过去,墨尘音已经迎上来,二人双手握着双眸相对微笑,一如多年前分别时候的那个晚上。良久良久,赭杉军抚上墨尘音的鬓角,随后解开了他的衣领,看到他颈子上那道长长的伤疤,扭曲横亘在咽喉的位置。
      “尘音,我再不和你分开了。”
      “赭杉,说什么傻话。”墨尘音低下头,声音有些嘶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重逢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