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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真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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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真假
墨尘音无声的哭泣只持续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他轻缓推开赭杉军温热的手掌站起来甩了一下头,脸上很快就又恢复了往日那种带着冷淡的温和表情,一语不发的收拾着院子里杂乱的东西。别的都好说,只是这些五颜六色的油墨,得多花点时间清洗了。赭杉军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继续安慰,只好走到角落的井边去打水洗地,他没做过这些粗话,拎着满满一桶水走路摇摇晃晃。墨尘音见了,把手里那件花花绿绿的褶子卷成一团丢在藤椅上,过去接过水桶说:“先生还是去帮慕大夫的忙吧,这里我来。”说着倾了水桶,把石桌和地面泼透。
“墨老板,我是……”赭杉军转了两圈,终于找到了自己能做的——拿着大块的抹布擦抹桌子,他合计着说辞,“让墨老板被人误会侮辱,我很抱歉……”墨尘音嗤笑一声,“你有什么好过意不去的,这行子本就是千人踩万人骂的下九流,我要是真的在意,”他又打上一桶水来,“早一刀抹脖子了。你少想那些有的没的,过来把抹布洗洗再擦。”赭杉军乖乖的冲洗抹布,忽然说,“但我没有任何看不起你们的意思,你和尹老板有侠义心,我也很佩服……”
身后哈哈的笑声传来,又是铛的一声想是子弹取出丢进了托盘,尹秋君扶着门框笑的抬不起头:“小师弟,这位赭局长脸皮子够薄嘛。扭扭捏捏,忒不爽快。”墨尘音哼了一声,“真是个榆木脑袋!我说你了么?做场戏也能这么啰哩啰嗦。”赭杉军立时红了脸,还好院里灯暗没人看见。慕少艾的声音从卧室里传出来,“半夜里打情骂俏小心再把狗招来,美人们注意一下。”尹秋君走到赭杉军身边戳了一把,“真看上我家墨小四了?”赭杉军呃了一下,“墨老板自然是与众不同的。”墨尘音背过身去洗着戏服,“欢场情谊有个鬼的与众不同,瞎扯什么。你都年过三十了也不说娶房太太,真是个怪人。”
慕少艾出来好奇的问:“不是说你在老家有妻妾没带来?”
赭杉军噎的一句话不敢说,那是他当官以后为了应付媒人扯的谎话,尹秋君笑了笑抱手臂靠着桃树说:“假戏真做还是真戏假做,你们心里清楚。”
把两个学生送走已经五点来钟,天都要亮了,一块一块乌色的云难看的挂在天际。慕少艾吸了一管水烟扯扯赭杉军:“赭局长,走,上我那儿吃顿早饭,你今天不还办公么?”赭杉军啊了一声,“多谢药师美意了,墨老板和尹老板也一起来吧。”
“不去了,吊嗓子练功不能吃东西。”墨尘音表示拒绝,尹秋君倒高高兴兴说,“好啊,七点钟就麻烦赭局长跑一趟了,我喝甜浆粥墨四只喝绿豆粥,还要马蹄烧饼小焦油炸鬼,六必居的酱黄瓜必须要,别晚点了啊……”赭杉军很快被扫地出门,慕少艾笑的前仰后合在前面走,身后拖长了的咿呀之声不断传来,也挺有一番滋味。
富贵人家子弟“嫖”戏子,这种事不是新闻。
教育局局长和一个当红戏子欢好,欢场情谊露水姻缘,那就是一出面子上一片花团锦簇,里子里连碗水连也赶不上的寡淡烂戏,除了能做几段茶余饭后的有趣谈资,什么用也没有——人家一个堂堂的局长,能跟你个戏子长长久久?说出来你自己都不信吧。
那位赭局长再清廉正派又能如何?你们压根儿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你还指望能进他家的门?有次去师傅那里唱新腔,师傅一边敲打着几个哭的花猫一样的孩子练跷功,一边叨叨念着,小音啊你也二十五六的人了,赶紧说一门亲事定下来点家业,青衣不比别的,你红不了多少年的,所以得考虑考虑以后。
身边的流言纷至沓来,墨尘音一笑了之,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流言是旁人专门看笑话用的,流言不会对自己的生活有任何的帮助,那何必要理会呢。师傅劝他的自然都是一个过来人的肺腑之言,但是师傅不知道他已经存下了一笔足够半辈子吃用的黄金。
娶老婆?有必要么,他想了想,他没有什么兴趣和女人生孩子过日子。
梨园行子里混迹十六年,他分的出什么是虚情什么是假意,也认的清赭杉军对他是动了真心。从那天在金家宅子里有些混乱狼狈的初遇,到后来与赭杉军客气疏离的谈话,再到后来一曲武乐拉近他们之间的关系,最后那个清晨他有些赌气似的把赭杉军扔出家门——一切的点点滴滴,都是穿石的水,消融着彼此间的块垒,这种滋润如春雨的平淡感觉,或许就是情爱吧,他觉得舒服,欢喜,和赭杉军并肩走过的胡同、共同读过的书本写过的字、弹过的曲子唱过的戏,都是记忆中一片一片灿烂的阳光。
他是那个在台上演着妩媚粉墨台下却奏响刚烈武乐的墨尘音。
赭杉军也是这一位正经沉稳忧心国是的赭杉军。
可以相互欣赏相互支持的在一起,这就足够了。
而至于这样的日子可以过多久,没有人能说的清楚,局势紧张如此,听说广州那边又乱了。
这样的兵荒马乱,没有人配得到天长地久的幸福。
师兄说的多好,假戏真做,真戏假作,原是没有什么分别的。
唱戏,练功,有功夫了弹弹琴,去隔壁的房子里帮赭杉军整理整理文稿,顺便听一听那些学生们讲讲布尔什维克列宁马克思什么的。他不太懂这些稀奇古怪的外国名词,也想不到西洋人的学说会对中国有什么影响,不过没怎么问,毕竟这些东西赭杉军都不很相信。
这是1936年,一个痛并快乐着的年份。
北平的天气变的太快,说冷就忽然冷了。一大早被卧房里的寒气给冻醒,外面的天刚蒙蒙亮,墨尘音把窗子拉开个小缝往外瞧了瞧,满地白霜,寒风一吹寒毛都立起来。忙关了窗子扯过一件小袄穿上,尹秋君砰的踢开了房门:“怎么又这么晚,快点起来练功了懒虫。”说着过去撸了两把墨尘音还睡的有些乱蓬蓬的头发,“记得把大毛衣裳穿上,别着凉。”“是,我的好师兄。”墨尘音穿好衣裳,弯下腰去系软底鞋的带子,忽然恶作剧一般的抬头笑着问,“师兄,你不是去打那位金院长报仇雪恨了么,这几个月怎么没消息啊。”
被一巴掌按上脑门压倒在床上。
尹秋君挠着墨尘音的腋下训斥:“做小的敢管起师兄的事儿来了,真是欠教训没规矩!”闹的墨尘音直扒拉他的爪子大笑告饶,“好师兄你饶了我吧……师弟我也是想观摩学习一下师兄的做派呗……”尹秋君又不轻不重拧了一下墨尘音的耳朵才算作罢,“先别提我,你和那位赭局长啷当了这几年,到底有没有个准信儿?”墨尘音摇摇头,默不作声的走到外面去梳洗。天冷地滑,只能到收拾干净的西房里去练功,啊啊的喊了几声后尹秋君仍有些不死心的去问,墨尘音一面下腰一面说:“我是真喜欢他,只希望将来万一打仗,我不成他的累赘就好。”尹秋君愣了半天,叹口气,“我也是这么跟阿金讲的……”
这一晚墨尘音演《白蛇传》,赭杉军雷打不动去园子捧场。白天的时候老家的大哥派人过来,把14岁的天草接走,说是在老家家业大些人多些,可以更好的照顾小侄子,何况南方的教育水准也不比北方差。赭杉军同意了,在北平他一个单身男人在照顾孩子上差了点是真的。
他回绝了兄长要在老家为自己定亲事的决定,直接说自己会在北平安顿好。眼前人的影像逐渐模糊起来,赭杉军想还是早一点跟墨尘音把事情挑明了比较好,这么一份不清不楚你知我知的情愫,总不能一直挂着吧,对墨尘音太不公平。他知道背后有人说他的闲话,说就说呗,爱上个男人也不是犯法的事。
戏很长,晚上快十点墨尘音卸了妆换好衣服才出来,外面已经下了雪——今年冬天第一场雪,团绒一样的雪花大块往下坠,车夫们拉着黄包车小心的跑着生怕滑倒,路灯下马路上的积雪和污泥黑一道白一道混成一片。
赭杉军打了一把伞在门口等他。
墨尘音取下帽子走过去:“赭先生,下大雪了您应该早点回去休息的。”
他的手被赭杉军握住,那人的声音如此的坚决:“尘音,今晚和我回去吧。”
他们就这样手握着手站着,感受着对方掌心传来的温度,一如那日在混乱的后台。雪花打在伞上发出轻微的声音,对视的两双眸子中有着橘色的昏黄灯影,凝固了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