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亚王国》枯墨

2、（二）珊瑚集中营

　　睁开眼的莫汝仍然站在一个树洞里。树洞和先前那个一模一样，几乎让他怀疑自己未曾挪动过一丝一毫。不过，目光一扫，他发现那个头上长苗的少年已不在洞内，且洞口处多了一层蓝色的光幕。
　　“亲爱的客人Ｇ５４００７，您已抵达目的地，珊瑚集中营。”
　　这棵树的声音听起来年轻许多，虽然很有礼貌，却带着些冷冰冰的味道。不过，对方使用的称呼，倒是提醒了莫汝一个之前没来得及琢磨的问题。
　　他立即抬手摸向自己的头顶，在顺滑而柔软的头发上摸了一圈，心中的石头才落了地——幸好，他还是人类，没有变成树妖，可以戴帽子或是剃光头……

　　松了一口气的莫汝顺便低头打量自己的新身体。之前各种偷瞄时他隐约察觉这具身体的年龄和长苗少年相仿。这下细细检查，身板儿单薄，四肢细瘦，皮肤苍白，果然如他所料不过１５、１６岁左右还在长个儿的少年身体。
　　２１岁的灵魂寄居在一个小少年的身体里，莫汝有些哭笑不得。这位小少年似乎营养不良，身上套着的浅灰色衣袍显得格外宽松。莫汝刚才提裤子的时候发现这身衣服质地很特殊，表面光滑，纹理似叶脉。他的腰部随意系了一根带子，除此以外身上再没有任何佩饰，连脚丫子都是光着的。

　　“客人Ｇ５４００７，您的目的地三等公民集中营已到达。传送树免费提供的衔接大巴，会将您送到家门口，欢迎使用。事实上，等待您的海星司机，已经在外很久了——友情提示，她开始不耐烦了。”
　　传送树再次一板一眼地开口，莫汝不由菀然，一声“谢谢”脱口而出。
　　尾音未消，他自己倒是愣了愣——他说的是中文。以此同时，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陌生的发音，莫汝念头一转，这些发音也随之而变。
　　莫汝略微琢磨了一下，就反应了过来，这些发音应该就是这个世界的语言，正好对应他想要表达的意思。看来，他之所以能够听懂长苗少年或传送树的话，是Ｇ５４００７的语言能力被大脑左半球保留了下来。他的大脑宛如自带一台同声翻译器，将这个世界的语言自动翻译成了莫汝理解的意思。
　　只是，这种“翻译”仅限于意识范围，也就是说，莫汝想要说话，必须亲自依照脑中的发音，把词一个一个念出来。

　　“谢……谢……”莫汝硬着头皮，结结巴巴地把脑海中的词语念出，差点咬到舌头。传送树毫无反应，莫汝以为自己咬字不准，也没在意，拔足向光幕洞口走去。
　　刚迈出一步，莫汝立即感到身后某处传来一阵酸麻，腿立即有些发软，不过比起之前火辣辣的剧痛已经缓和不少。
　　还好，这具身体看起来弱不禁风，恢复速度倒不赖。莫汝终于找到了新身体上一个值得欣慰的优点。
　　此时他自然想不到，之后当他搞明白这个“优点”到底是怎么回事时，恨不得找块豆腐撞上去。

　　因为新身体比莫汝以前那个小了一个尺寸，莫汝走起路来有种束手束脚的感觉。
　　几步挪到树洞前，莫汝惊奇地发现，洞口那层看上去像机器猫任意门的浅蓝色光幕，实际上是一层薄薄的蛛丝网，织得细密均匀，透出洞外流动、变幻的蓝光，宛如一件精致的艺术品。
　　莫汝心中赞叹，一时不太确定这是不是出口。
　　“从洞口出去后，海星司机会在左边等您。”
　　头顶上传来的声音还是一板一眼的，语气却比先前柔和了不少：“很荣幸为您服务。”

　　看来听懂了。
　　莫汝微笑着点了点头，吸了口气，抬手遮着面部，一步跨出蛛网。蛛网宛如有生命般，在触碰到莫汝身体的瞬间开始回卷，快速露出一片空隙，边缘正好卡着莫汝抬手姿势下的肢体轮廓。
　　莫汝来不及感叹这件艺术品的神奇之处，眼前一暗，视野下一秒完全被幽暗似墨的深蓝充斥。
　　莫汝保持着抬手的动作，震惊地瞪大眼睛。
　　——他居然身处深海中！

　　莫汝前世有一位喜爱书法的朋友，曾对莫汝说过，有一个词，许多书法家都不敢轻易书写，那就是——“静水深流”。
　　深海，无疑把这四个字演绎到了极致。
　　安静，充满窒息感的安静包围着莫汝。这种彻底的安静中，莫汝却分明感到自己的耳膜被某种力量持续不断地冲击着，一股股透明的暗流无声地在身边穿过，他知道，那是海水温差形成的海的脉搏。它们宛如一条条巨龙，在无垠的海底来回游动穿梭，每一条涌动的暗流彼此交融，海底便泛起透明的毛边，一丝丝一缕缕，乍起乍消于望不到边的幽暗中。
　　倘若说大海如同蛰伏的巨兽，此时此刻，莫汝觉得自己就如同巨兽前的一只小蚂蚁一样，无比渺小。
　　等等，现在好像不是去感慨什么静水深流的时候，他、他怎么身处深海中了？

　　莫汝本能地屏住气，随即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透明罩里。仔细打量，这个与传送树洞口相连的透明罩，特别像一个被吹出来还没来得及脱离的肥皂泡。
　　咦？这是什么情况？莫汝惊奇地用手摸了摸气泡壁，手指碰到的一瞬间感到一丝细微的阻力，旋即便毫无障碍地穿透了气泡。
　　莫汝：“！”
　　他僵硬地收回手指，紧张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脚，他的双脚稳稳地站在气泡壁上，但莫汝有种下一秒那双小脚丫就会戳破气泡的错觉。他缓缓咽了一下口水，想偏头又怕重心受到影响，只得把眼珠子滚到眼眶左边。
　　快啊快啊海星司机在哪里？
　　气泡左侧除了海水还是海水，连个小气泡都没有。莫汝艰难地看了几眼，倒是冷静了一点。他既然现在能站稳在气泡上，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就从里面掉出去。为什么手指可以穿透气泡呢？也许，这和意愿有关，只有当他用力想“俺要离开气泡”时，他才会——
　　莫汝一个念头还没想完，蓦地脚下一空，眨眼间穿透气泡壁，整个人“哗”地落入了水中。

　　莫汝猝不及防，一下子呛了好几口水，四肢在水中乱划，恨不得卡住自己的大脑用力摇——
　　兄弟你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假设吗？
　　鼻子里冒出的气泡旋转着向上浮去，莫汝手脚乱划之际，忽然扫见右侧有一个橙色的影子冲了过来。那是一只橙色的海星，五腕一颤，喷出串串透明的水线，蘑菇导弹般射到溺水的莫汝旁边，软软的腹部对着莫汝，“呼”一声，用腹部中心的小嘴吹出了一个透明的气泡。
　　这个气泡比起传送树口粘着的大气泡，实在是迷你至极，但是已经让莫汝恨不得满眼飙泪：来了来了终于来了，有救了！搞了半天传送树居然左右不分，坑爹哇！
　　气泡颤颤巍巍刚脱离海星的腹部，被激动的莫汝胡乱拍打的爪子扫过，爆了。

　　“噗噗！！”海星抓狂得五条腕一阵乱颤，浅黄色的腹部一憋，又开始吹气泡。
　　莫汝前世本会游泳，一时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才手忙脚乱，现在救星正在眼前吹泡，人便冷静下来，努力闭气着开始踩水。但他已经呛了不少水到肺部，脸色有些发紫。
　　海星瞅见，顿时急起来，连忙把刚吹大一点的泡泡一吐，结果自己的一只小腕不小心碰到，气泡又爆了。
　　就要溺水而亡的莫汝：“……”
　　“噗噗噗！！！”海星惊慌失措，就要转着蚊香眼晕倒。莫汝没有和只会“噗噗”叫唤的海星交流的经验，又缺氧又焦急。他想和海星对视，用温和镇定的目光来鼓励它，但实在不清楚对方的眼睛在哪里，只得努力睁大眼睛看着海星的肚皮，将自己想象成一根蜡烛，使劲散发善意和安慰的光芒。
　　海星忽然停止了抓狂的乱舞，腹部一憋开始吹着第三个泡泡。
　　与此同时，双眼迷离看着海星的莫汝忽然感受到一个微弱的意念，起初带着责备、不安、惶恐和紧张，之后却镇定了许多。
　　小海星？是幻觉吗？
　　莫汝濒临神志不清的一刻，小海星终于吹成了一个迷你气泡，背过来五腕喷水，奋力用水线将气泡推到了莫汝的身上。莫汝模糊地感到有什么轻轻扫过自己的皮肤，将他罩入内，旋即身边的海水迅速减少，片刻就被完全排出气泡。
　　莫汝的鼻子嗅到新鲜的空气，嘴唇突然被什么软软的东西压上。莫汝勉强睁开眼睛，聚焦望去，视线里是放大的浅黄色肚皮，而且越来越粉。
　　——耶？这、这算是“人”工呼吸？

　　在橙色海星人工呼吸及一番擂鼓——用五只小腕轮流帮莫汝拍背——之后，莫汝终于把海水和口水都咳干净了，停下来，盘膝坐在气泡底，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喘气。
　　背后的小海星还在契而不懈的用孱弱的五腕拍着莫汝的背。
　　“谢谢，海星小ＭＭ。”莫汝喘完气，有点艰难的扭头。话一出口立马汗颜，他又情不自禁说中文了。
　　“噗……噗噗……”小海星五腕颤动——没办法，她表达情绪的手段实在有限——但莫汝却准确的捕捉到了她的开心：既因为自己安然无恙，还因为对ＭＭ这个称呼很满意。令莫汝惊讶的是，这些情绪居然是直接传到他的大脑里。
　　之前感觉到的那股微弱的意念波动果然不是幻觉！
　　他穿越到的世界竟然可以直接用意识沟通吗？

　　莫汝发怔之际，小海星传来的情绪变成了指责，言下之意莫汝好生生地自陷险境，差点连累她。莫汝立即一番道歉，周身散发出“我的错我的错”的深深自责。
　　“噗……噗……”
　　小海星满意地接受了莫汝“诚恳”的道歉，游出气泡，把身子整个贴在气泡薄薄的壁上，五腕上的凸起开始轮流向外喷水，推着气泡缓缓移动起来。
　　回过神的莫汝打量了一番自己乘坐的气泡，又瞅了瞅四周幽深的海水，最后隔着气泡壁观察小海星看起来软软的腹部和中心的小嘴。莫汝之间看到的植物都稀奇古怪、生平未见。面前的这只小海星，虽然会用意识交流、会吹气泡、会抖腕、会抓狂，外表上倒是和地球上的海星差不多。
　　海星ＭＭ被看得害羞了，发出一阵小小的波动。前半段是害羞的意思，后半段试图解释着什么。莫汝体会了半天也没弄懂她的意思，不由有些丧气。看来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交流方法，还是有局限性的。除去情绪，复杂的意思会比较难传递。
　　海星ＭＭ尝试了好几次，莫汝猜得头上都冒汗了，也没有猜中。小海星似乎很失望，传来一丝惆怅。莫汝感受到她的闷闷不乐，灵机一动，传去一个信息：
　　刚才很感谢你救我，尤其是——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唇，又指了指海星ＭＭ浅黄色的腹部。
　　几秒钟后，海星腹部整个腾地变成了粉红色，背上原本的橙色更是变得红通通的。莫汝失笑，迭声道歉，红着肚皮的小家伙却再也没有发来任何意念，对莫汝的“发光”也不理不睬。

　　这边小海星闷不吭声地推着气泡，那边莫汝见道歉无果，便佯装欣赏沿途一丝变化也无的深海风光，在脑海中汇总穿越以来的所有发现。
　　这个世界和地球有许多相似之处，同时也有极大的不同。人长苗树传送海星会吐泡自不用说，这个世界还可以通过意识直接交流——莫汝暗忖，这倒是正好弥补了他无法熟练说话的问题。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出现许多网络小说里提到的意识控制、精神力攻击之类的情况。
　　接下来，就是去那个什么三等公民集中营了。这两个词一开始让莫汝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二战纳粹对犹太人和俘虏们的监禁、屠戮。不过，此刻莫汝盘膝坐在透明的大气泡里，看着卖力喷水的小海星，脑中那种让人不安的联想，自个儿就烟消云散了。

　　如此这般前进了近半个小时，海中徒然显现出一片巨大的阴影，莫汝抖擞精神，知道目的地“珊瑚集中营”到了。距离缓缓拉近，莫汝眼前一亮，眼前的景象果然不负“珊瑚”之名。
　　那是极为壮观的一大群珊瑚礁，无数珊瑚层层叠叠，或枝桠横生，或簇成团状，俱泛着七彩斑斓的光亮，宛如一座颜色艳丽、造型独特的岛屿。岛屿的根部延伸入下方的幽蓝之中，看上去岛屿仿若悬浮海中。
　　莫汝目不转睛的欣赏着面前的美景。珊瑚礁上每一秒都会有多处裂开一个个黑漆漆的入口，似一张张嘴。当一批入口合上，又会有其他的地方裂出类似的入口，依次轮流，周而复始。
　　这就是集中营的入口？
　　莫汝一阵兴奋，又有些期待。

　　橙色海星加速推着气泡，向一簇鹿角形状的枣红色珊瑚枝移去。巨型珊瑚长达几十米的枝条形触手在海中懒洋洋地浮动着，状似无意地避开海星的气泡。当气泡离鹿角珊瑚约百米距离时，珊瑚上裂开一个圆形的入口，不再关闭。
　　到了！莫汝激动地说道：“辛苦你了，海——”
　　他的答谢刚说了一半，只听“啪”的一声，在莫汝阳光灿烂的笑容前，气泡爆炸了。
　　小海星惊惶的“噗噗”声中，可怜的莫汝又一次和海水全方位亲密接触。他脑中涌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恍然大悟——原来小海星一直想要表达的意思是气泡可以持续的时间有限！
　　莫汝哭笑不得，目测剩下的距离不到二十米，便憋着气朝小海星做了一个ｏｋ的手势，以标准蛙泳姿势，朝珊瑚上的入口游去。小海星忙控制着五腕的排水，亦步亦趋地游在莫汝身旁。
　　但是，才游出三分之一，莫汝就感觉四肢发软，体力不济。他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一个营养不良的少年，而且几个小时前才受过酷刑。
　　糟糕！
　　在他暗叫不妙之际，一根珊瑚触手伸过来，似拨弹珠一般，把他轻轻拨向入口。莫汝被大力一推，扑进入口内，顿时身上一轻，水压消失，他已经大字型趴在高约两米的半圆形甬道的地上。
　　莫汝惊魂未定，扶着甬道壁站起来，转身望去。海星ＭＭ还静静的浮在入口外，看见莫汝转了过来，她抖了一下五腕，滴溜溜的绕了好几个圈，带着水花画出一个泛着透明毛边、歪歪斜斜的桃心，最后喷着数道水线，导弹一般冲走了。

　　莫汝菀然，直到海星ＭＭ的背影消失，才缓缓回身。
　　甬道笔直，光线昏暗不足以目测长度如何，尽头有隐约的光亮。它的另一端，应该就是集中营的内部吧？
　　自己寄居的少年会有亲人在世么？有很多朋友么？有早恋对象么？除了长苗的那位，还会有其他的敌人、对手吗？他如何应对和他熟悉的这些人们？他能够不露馅吗？
　　Ｇ５４００７，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一边迎着尽头的光走去，莫汝一边默默练习着“我失忆了”的发音，心中的忐忑仿佛也随着这个保底方案消减了不少。

　　通道不过几十米，不消片刻便到了尽头，莫汝在白蒙蒙的伪光幕蛛网前吸了一口气，脚步没有停滞地穿网而过。
　　眼前豁然开朗，首先跃入眼帘的是一条向前蔓延的街道，路边挤满了大大小小、鹿角造型的珊瑚。莫汝目光沿着街道一路远望，远处地势渐高，可见房屋疑似物零散分布，其间人影四处晃动。
　　望着眼前的“小镇”和看起来正常得不得了的人们，听着上空传来的广播声，莫汝恨不得痛哭流涕。
　　终于回到人类社会了！
　　不过——莫汝看了一眼枣红色的地面、枣红色的街道，又看了看远处枣红色的礁石、枣红色的房屋，最后抬头看向枣红色的天空，和身后延伸出来的以环抱姿势包围着整个小镇左右的枣红色珊瑚壁——这不会是山顶洞人社会吧？

　　莫汝收回眼跳的目光，环顾周围。街道两侧的珊瑚越远块头越大，主干最细的也有邮筒那么粗，彼此错落生长，枝干搭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洞窟窿。珊瑚之间生长着大朵大朵半人高的海菊花，颜色非白既黄，将整个铺天盖地的红色冲淡了不少，随风摇曳，份外惬意。甬道口几步的距离之外，蹲坐着一株矮胖的珊瑚，主干上刻着奇怪的字符。
　　莫汝目光与字符一接触，大脑自动翻译出了字符的意思：

　　【欢迎来到珊瑚集中营鹿角小镇。鹿角小镇是我家，卫生靠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