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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罹乱(爱爱) ...

  •   小爱醒过来的时候正是傍晚。林中光线昏暗,火堆的光投射在对面的男人脸上,大片大片跳动的阴影。巨大的厚厚的衣服盖在她的身上,有难掩的血腥味,但是很温暖。周围是混合着泥土的白雪。小爱看看自己的手,纤小细嫩。

      不协调。说不上来是哪里,但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

      这是什么地方。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以及,自己是谁。

      小爱坐起来,身上覆盖的衣服滑落。刺骨的寒风伺机侵袭,突如其来的颤抖。穿在她身上的衣服为什么会如此的单薄。她想她大概是遗忘了很多事情,不,是确实的失去了过去。

      对面的男人在说话。她直觉地知道那不是她本来所拥有的语言,但是却能很清楚的明白每一个发音的意思。

      你醒了?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你是哪里的孩子?外国的吗?

      小爱只是直直地看着男人,没有任何回答。她不清楚现在的处境,也不知道那些问题究竟意味着什么。男人好脾气地笑笑,凑过来,替小爱裹紧披在身上的衣服。

      “虽然和我见过的那些外国人不太一样,但你总不至于是猫泽下来的妖怪吧。”男人对上小爱始终追随的目光,温和地开着玩笑。

      “猫泽……?”第一个无法理解的词汇,小爱无意识地重复着,有些迷茫。

      “就是你们出现的那片林子,原本是个叫做猫泽的沼地……哎?你能听懂我的话吗?”

      小爱点点头。外国人,或者是妖怪。自己的情况,小爱知道的甚至还不如男人多。对于自己的存在产生强烈的不安,极端混乱的状况反而让她的脑海里一片清明。从男人那里看来找不到自己是谁的答案。但是他们在一起,那么总有些关于自己的事情是男人知道的。

      “这是哪里。”小爱斟酌着说出清醒以后第一个完整的句子。

      “往西去是江户。这里是树林,哪里也不是。”

      “时间呢?”

      “你只昏迷了2天。”

      “昏迷?我为什么会昏迷?”

      男人往火里添枯树枝的手骤然停顿。他回头看向小爱,不可思议地皱起眉头。“你不记得了?昏迷以前的事情?”孩子恐惧的尖叫声和绝望失神的眼睛浮现在男人的记忆里。眼前的女孩只有5、6岁的样子,除了奇怪的装束和发色,都俨然与普通人家的孩子一样。同伴在眼前被杀害,那样残酷的刺激……忘记那段杀戮也许才是正确的。

      “昏迷前……发生了什么吗?”孩子的眼中立刻闪烁出不安。男人试着舒展开眉头,继续之前的动作。

      “没有,只是饿晕了而已。”男人说,“稍微吃点东西,再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去江户。”

      “我……也一起吗?”小爱试探的问。

      “不愿意?你要回猫泽?”

      孩子连忙摇头。起码跟着眼前的男人她还有恢复记忆的机会。自己是无法在这样的山林里独自行动的。饥饿,寒冷,以及这山林中隐藏的所有不确定的危险因素,每一个都足以轻易的要她的命。

      小爱接过男人递上来的食物,沉默地咀嚼。她知道江户是哪里,也听得懂男人的每一句话。她甚至知道男人那古怪难看的发型叫做月代。看起来她所掌握的那些东西还在,她可以轻易的运用,而不用费力思考。她所遗忘的,只是关于她自己的部分。其实严格说来,每个完全失忆的病人都是这样的状况……

      “你刚才说……说我是出现在猫泽?那时侯你用的是‘你们’这个词吧?”她突然问,“这么说,除了我以外,还有别的人吗?”

      男人停顿,沉默,终于摇头。

      “你听错了。那时侯我只看到了你一个人。”

      ==========琉========璃========失========索=========

      长门政也会出现在那场还没发起便已经失败了的起义纯粹是一场意外。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留下。几年前妻子和幼女在江户街头惨死,光天化日的情形,凶徒却至今不明。曾经深信的一切在一夕之间开始动摇,他手上拿着刀,却不知道还能保护谁。

      “原本便是该切腹的行为,你能留下我已经很感激。”

      那一晚,乌云沉重遮蔽了月光,旷野的一隅被火把照得通明。火光之外的地方,却愈发得黑暗。昔日的伙伴从激昂的情绪中沉淀下来,突然间落寞地说。他只是安静地擦拭他的刀,没有回话。就在一夜之后,他看到鲜血从伙伴的颈间迸发,天空扬起红色的雪。

      他一直注意着从猫泽出现的那两个孩子。诡异的发色和陌生的语言。年长的孩子神情从欢喜到慌乱,再恢复了平静。看起来略微年幼的孩子一直笑得开心,他想起自己的儿子,曾几何时也有过这样的笑容。

      然后便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伏击。只凭意气凑成的队伍在真正的武力下立刻溃不成军,于是只剩下单方面的杀戮。两个孩子在混乱的人群中无助的尖叫,让他的心不由得微微颤抖。只是慢了那么一步,年幼的女孩推开身边橙色头发的孩子,倒在了血泊之中。杀红了眼的起义者把头转向跪倒在地的另一个孩子,没有犹豫,手起刀落。

      刀刃之间的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瞬间被周围的砍杀和血腥所淹没。他的刀划破前一秒还勉强算是战友的胸膛。橙发的孩子失神地凝视血泊中的伙伴,微张的嘴唇似乎要发出撕心的喊叫。然而却没有。长门抱起她奋力杀出重围之时,她已经昏死过去。

      这一昏迷就是2天。再醒来的时候,孩子已经失去了记忆。黑色的双眼中没有那时的绝望,却满是茫然的无神。无法面对伙伴在眼前死去的现实,于是选择埋葬自己的记忆。

      长门的家在江户附近的村落。虽然是下级武士,但毕竟是世袭的武士之家。只是和许多人家一样,家道中落了。这是嘉永七年的如月※,长门的儿子太郎已满15岁。

      橙发的孩子随长门回到了那个叫十乐的村子。一路上她问过许多问题,仿佛在证实什么似的。这些问题全部与她自己无关。多数时候还是沉默。女孩子眼中的茫然在渐渐褪去,这样的内敛,和他印象中太郎在同年龄时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入村之前女孩削断了一头的长发。长门注意到孩子第一次看到自己橙色的发丝时脸上有着些许的惊讶。异色的头发会引起村民的非议,孩子在长门要求之前便主动的行动,这让他多少有些意外。

      告诉太郎她是故人遗子,这时才想起还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名字。长门略微停顿,还不及思考,女孩子脆生生地在身后开口。

      “爱……我是猫泽爱。”

      ==========琉========璃========失========索=========

      不论以前的我是谁,现在的这个我,只是一个来自猫泽的孩子。

      换上干净的单衣,猫泽爱端坐在和室里。手中是七彩的琉璃坠,上面有朱红的“爱”字。她从残破的衣服的左衣兜里找到它,带着她的体温,令人心安的熟悉。她用长门给她的红绳穿好,挂在胸前,贴心放置。绳子在脑后打上了死结,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直觉应当如此。

      那个晚上,她梦到了一个温暖的拥抱。少女略带撒娇的声音,说着“我们不会再分开了”。然后是大片大片刺眼的阳光,抱着她的人溶解在阳光中,面容模糊,看不清楚。小爱在这个时候醒来,说不明白原因的强烈的悲伤,眼泪大滴大滴的砸在地上。遏止不住。

      在长门家寄居的日子很平静,太郎虽然不苟言笑,却也是热心的人。猫泽爱一点一点熟悉着十乐的生活。只是随着弥生※的到来,些许的不安再次光临。长门进江户城里办事,回来时无意提起,幕府终究还是和外国人签定了条约。小爱来找太郎,凑巧听了个分明。

      1854年3月,日美和亲条约签定。这样的字眼在她的脑海里跳动,扰得她心神不宁。她开始努力搜集脑袋里能够出现的信息,然后写在纸札上,收进抽屉。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头发也渐渐长起来。所幸的是新长出的头发里再没有一丝橙色,乌黑细直,发质也还不错。太郎在庭院里挥刀时她跟过去看,一脸的兴趣十足。于是央着长门教她。可惜学了半年,拿着木刀看起来还像有个样子,实际上连拔刀都还没学会。

      年底就这样不知不觉到来。江户隐约有些传闻,不出几天,便得到了改元的确切消息。猫泽爱一路疾奔回卧室,拉开抽屉。接着白色的纸札纷纷扬扬铺撒在地板上。

      嘉永七年,改国号安政。

      纸札上墨迹黑白分明。这是安政初年,在十乐生活了将近一年的女孩面如死灰。

      “怎么了?”察觉到小爱反常的长门跟着跑过来,目光落在纸上,又很快看向不住颤抖的孩子。

      猫泽爱抬头,对上长门关切的目光,眼睛里是从未有过的慌乱。

      “说不定……”她声音沙哑,遏制不住浑身的颤抖,“说不定,我真的是猫泽的妖怪……”

      然后她瞠大双眼,推开靠近的长门政也夺门而出。毫无目的的奔跑,自从失去记忆以来,许多纷杂的影象充斥着猫泽爱的思想。随着她对十乐生活的日渐熟悉,那些印象与现实的差距愈发诡异。许多寻常生活里并没有的东西会突然在脑海中浮现,以及完全不同的语言和生活习惯,令她每每想到便觉得无所适从。如果仅仅如此,她还可以安慰自己,或许丢掉记忆前的自己本就是异国的人。

      美国,日本。多么熟悉的名词。这样连太郎都常常记不分明的专有名词在她的记忆里还有很多很多。她以为这些词里总有一个是属于她,或者说她所属于的。只是这样无法解释不时出现在她心里的异样。这个身体的年龄不过6、7岁,然而她却总有种已经活了很久的错觉。6、7岁的孩子心智都没完全,怎么会有她这么多莫名的感慨。

      直到她意识到了自己的记忆深处,埋藏着足以令她恐惧的东西。预言,或者说,还不曾发生的未来。不是具体的景象,倒更像是邻里的姐姐教她背的那些美丽的和歌,多数只是空具华丽的文字而已。即便如此,先知的能力,怎么看也不是正常的人类所具有的。

      猫泽爱突然觉得一切都变得恍惚。她筋疲力尽地摔倒在地上,撑起身体,拼命地敲打自己的脑袋。她想起她刚刚失去记忆的时候,怪异的衣服上满是鲜血,可是自己毫发无伤。她确定长门政也对她隐瞒了什么。他不说,她也不急于追问。然而此刻的她比任何时刻都更在意她失去的记忆,在意她究竟是谁,是什么。她首先想到的是火刑。同样不是什么具体的景象,只是有模糊的文字印象,被活活烧死的预言者……或许是女巫……她脑子里残存的那些与现实有很大对位的知识在叫嚣膨胀,不得章法。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猫泽爱警惕的回头。是追过来的长门太郎。她匆忙起身想要逃跑,却被锁进一个温暖的怀抱,挣脱不得。

      “穿这么少就跑出来。”长门太郎蹲下身子,捂起她冰冷的双手。

      ==========琉========璃========失========索=========

      太过压抑的感情,一旦有了细微的罅隙,便会洪水般汹涌而出。猫泽爱想,这一年的胆战心惊,或许真的需要一个分担者。

      不是木制的房子,撵车以外的代步工具,光怪陆离的种种家居物品。会不时蹦到她眼前的那些奇怪的“想象”,以及那两个“预言”。她颠三倒四地运用着她所能想到的所有形容词,来倾诉,毫无保留地孤注一掷。她想太郎不信的话,她会被当作疯子。太郎相信的话,她可能会被当作妖怪杀死。然而什么都不说……她会崩溃。

      我在用我的命开玩笑。慢慢冷静下来的猫泽爱自嘲地心想。

      “那么……”沉默半晌的长门太郎皱起眉头,“老头哪天会把他的‘鬼葬’给我?”

      “啥?”高度紧张的猫泽爱顿时愣住。

      “用你的预知帮我预测一下。”果然,这样的事情,怎么会有人相信。小爱咬紧下唇,抬眼看向太郎,却惊讶的发现说话的少年确实是一脸的认真。

      “鬼、鬼葬是什么……不知道……我预测不到……”

      然后下一秒钟,温暖的大手按上猫泽爱小小的脑袋,亲昵地摩挲。“所以只是凑巧知道了点未来,不要在意。”少年悉心的宽慰。虽然说……这样的说法……完全没有任何说服力……

      “怎么可能不在意!”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委屈的感觉浮上来。弥生的和约且不说,安政时期的到来可是白纸黑字记得分明。这样的情形太过匪夷所思,她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释。太郎的手指轻轻拭过她的脸颊,她才发觉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要我怎么去不在意……我不是一个正常的人类啊!”

      “我看不出你和村里的孩子有什么区别。”长门太郎擦干她的眼泪,还是一脸万年不变的认真表情,“除了比较笨一些。”哽咽中的猫泽爱顿时无力。“只是有了预知的天赋而已,应该是自豪的事。”

      “天赋?”猫泽爱睁大眼睛,还有人能有这种天赋?

      “你是长门家的小孩子,我这个普通人的妹妹。仅此而已。不要多想。”少年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就算所有人都认为这样的天赋是怪物也不要紧,我会保护你。唔,老头也会。”

      “保护……我……”睡梦里稚嫩的声音说过相同的句子,爱爱,我会保护你。真的是很没出息,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就这样不要钱似的又哗啦了下来。

      “道场里有人来拜访老头,赶紧先回家再接着哭吧。”太郎转身蹲好,“还是你想在这里帮我算出‘鬼葬’归我的时间?”

      猫泽爱看着他宽阔的后背,狠狠地擦了擦眼睛,然后趴上去。长门太郎背着她一步一步往回走。年末的雪纷扬落下。

      中庭的廊下有陌生的客人在看雪。隐约是比太郎稍小些的少年和与小爱年龄相近的男孩子,背对着门的方向,身形单薄。长门太郎往和室的方向拐弯,客人的背影便从视野中消失不见。猫泽爱想主人家终归不能失了礼数,于是从太郎背上下来,拉着他的衣袖,半晌,只说出一句“谢谢”。太郎摩挲她的头顶,嘴角以几不可闻的弧度上扬。

      “我是哥哥。”然后向着客人的方向走去。

      猫泽爱转身回房,拐角后的中庭传来小男孩子兴奋的声音:“哇哇有帅哥过来哎!呀!讨厌,宗次郎你掐我干什么?”

      “真是失礼了……”

      “没关系。”

      “你拉着我干什么人家都说没关系了……”

      “闭嘴吧伊吉娜娜!”

      和着太郎的笑声关上拉门,猫泽爱跪坐在满地白色的纸札间,释然微笑。

      “谢谢你,哥哥。”

      ==========琉========璃========失========索=========

      疑虑不是说打消就会立刻不见的,但终究事在人为。那一天的事情长门父子再没提起,猫泽爱便把对自己失去的过去的恐惧牢牢锁在了心底,刻意不去触碰。

      茶道花道或是琴棋书画,但凡是长门觉得小爱该去学的她全努力学过了。只可惜成果一般。或许是应了长门太郎的话,猫泽爱不单单是个剑道白痴……她根本就是笨……然而长门家收藏的和歌集绯句集以及所有对了她胃口的书籍她却可以轻易的记忆背诵。长门政也摇了摇头说这孩子的志不在此,倒也对她的学习管得放松起来。

      安政四年的年初,长门政也突然病倒。之前毫无征兆。村里的医生说是郁结成疾,留了许多的方子,却束手无策。猫泽爱这才从太郎那里得知,自从长门的妻子逝去之后,长门便有了借酒浇愁的恶习。只是他为人清醒,人前还是一副温和泰然。小爱听得心惊,这个为诸事操劳的男人竟还有着这样的一面。她无法原谅没有看出长门郁结的自己,虽然即使看出来了,其实也没有任何用。

      长门把自己的刀送给了太郎。是太郎无数次提到过的那把鬼葬。卯月未到,太郎便被长门赶去了江户,投奔原本同一个道场的友人。10岁(据太郎说)的猫泽爱留下照顾长门。浓重而苦涩的药味和大同小异的药方子让她感到熟悉。

      临走前,长门太郎拍拍猫泽爱的脑袋,难得地煽了次情。他说,丫头,等你长大了,哥接你去江户。猫泽爱想说江户就在不到一天脚程的不远处,用得着你接?然而嗓子被眼泪糊得结实,除了傻傻的点头,发不出任何声音。

      长门太郎的承诺终究还是没能来得及兑现。

      同年的皋月,一场异常残酷的瘟疫席卷了整个关东地区。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罹乱(爱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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