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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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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二月,百老汇上空的天阴沉沉的。
我正在为演员试穿着衣服,手指滑过那制工精细的纹路,按捺住心中的景仰之情,演员腰间的布料松了松,我退后了一些,转身看向身后那个浅蓝色头发的男人。
他站在窗户前望着天空,瞳孔深邃悠远,仿佛被记忆的漩涡卷噬,谁也无法走入他所在的时空。
“乔治先生。”
我叫他,然而他却没有反映,平日里他裁衣严谨,做什么事情虽然看起来散漫,却是一丝不苟的,我只得用曲别针为演员先束上了腰,道歉后走到他身边。
“乔治先生。”
这次他转过头来,透蓝色的眼睛似乎依然没有缓和情绪,我被他沉重的忧郁击中,不由得颤栗了一下。
“乔治先生,那位演员的腰身不合适。”
“哦。”他目光扫去,并没有在我身上停留,走上前拿起了卷尺,“阿秋,给我泡一杯咖啡。”
我点头:“是。”
今天下午,是乔治先生一生中首次辉煌的演出。作为他的首席助理,我由衷的为他高兴。
不一会儿他看了看表,便让我去机场为他一位很重要的朋友接机。
我一直在想,这位朋友对他有多重要,一定不是一个‘很’字便能表达的,至少,她能让他彬彬有礼的客气下染上一抹悲伤。
那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小姐,远远的从海关口走出来,天光暗淡,却仍然掩饰不住她本身存在的光环与自信,深蓝色的头发如同海藻一般垂在身后,美丽优雅,而令我有些惊讶的是,她身边跟随着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子,看她的眼神格外温柔。
我对比了手上的照片,已经能确定这就是我要接的人,便迎了上去:“请问您是早阪小姐吗?我是乔治先生的助理桃井秋,是乔治先生吩咐我前来接您的。”
那位叫做早阪紫的小姐看到我以后有礼的笑了笑,瞳孔微张:“是日本人啊!真是位漂亮的小姐,乔治艳福不浅。”
我望着她,或许是她掩藏的太好,又或许已经时过境迁,她未带妆容却艳光照人的脸上并没有显现出一丝隐忍的伤痛,淡淡笑着:“这是我的未婚夫,德森浩行。”
“德森先生您好。”
她的未婚夫温和的点头,目光落到我手上的照片上:“没想到乔治先生还珍藏着阿紫的照片呢。”
我抬起头,看到他眉梢一抹落下的落寞,转瞬即逝,变成了温文尔雅的笑:“我们走吧。”
“那是十年前第一次杂志拍摄时的照片。”早阪小姐垂眸轻笑,挽住德森先生的手臂,“已经是往事了啊,德森君。”
早阪小姐是日本有名的模特,与乔治先生是旧时,我并不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但是那一定是一段很深,却很容易想明白的渊源。
我将他们带入了vip贵宾室,通知了乔治先生后,他稍后便到了。
随后,屋内便陷入了长久的寂静,乔治先生与早阪小姐对视着,明明是极为浅淡的目光,却意外的强烈。
德森先生显得有些尴尬,我连忙开口,声音就显得突兀了:“德森先生,早阪小姐,请问你们喜欢红茶还是咖啡?”
德森先生轻咳:“咖啡,阿紫呢?”
早阪小姐避开了目光,对我笑道:“我要红茶吧。”
乔治先生总共只在那个房间内呆了不到五分钟,便匆匆被人叫走了,我被留了下来,以防德森先生与早阪小姐有什么需要。
“桃井小姐是什么时候开始跟随乔治的?”离演出开始还早,早阪小姐似乎有些无聊。
“五年前哦。”我还没有开口回答,便已经被人抢先,伊莎贝拉站在门口,仍是以一袭女装示人,我没有料到早阪小姐会这样激动,哭着扑进了伊莎贝拉的怀里,伊莎贝拉则无奈的笑笑,“你还是老样子啊,阿紫。”
他看了看我,莞尔一笑:“阿秋,你还是去帮助乔治吧,这里有我。”
“嗯。”我走出门顺手关上。
演员已经全部换好了服装,我进入化妆室时,乔治先生正坐在角落里,手边咖啡已凉。
我走上前,他抬头看到我:“你怎么来了?”
“伊莎贝拉先……小姐过去了。”
他点点头:“也是。”
演出十分成功,乔治先生设计的服装收到了诸多赞誉,他笑着与合作伙伴握手,合影,我站在远处看着站在镁光灯下的他,不知不觉的笑了。
“助理小姐。”德森先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我的身旁,早阪小姐已经不在他身边了,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敛了敛下巴,“对不起,您能再说一遍您的名字吗?”
“您叫我阿秋就好了。”我恭敬答道,“桃井秋。”
他点点头,这时我看到早阪小姐向乔治先生走了过去,我探究的看着德森先生,他只是会心一笑,向反方向走去:“阿秋,演出真的很棒,但是服装更令人称赞。”
我不明所以,只好跟在他身后:“这都是乔治先生的功劳,他的点子总是这样引人注目。”
德森先生默默看了我一眼,目光有些苦涩,我回头看了看渐渐与我们拉开距离的乔治先生与早阪小姐,他们正靠在围栏上聊天,背景是乌云密布的苍穹。
我不理解,忽然问道:“德森先生,您应该立即带早阪小姐离开,你们要结婚了不是么?”
他诧异的看了看我:“不错,但我更要给她空间。”
我目光游离:“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有过什么……但乔治先生的脾性,难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德森先生只是笑了笑,他似乎常笑,面上总带着如沐春风的弧度,半晌后说道:“但阿紫不会。”
我顿时觉得有些惭愧,像是在藐视他们之间的情感,轻轻说:“对不起。”
德森先生毫不在意的样子,像是与我闲扯一样的说着,不一会儿问道:“恕我冒犯,阿秋与乔治先生是什么关系?”
我微怔,此时我们已经从剧院走出,百老汇大街上高楼林立,晚间的霓虹灯已经亮起,模糊了视线。
“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抿唇,在路边买了一杯混合冰沙,“我们只是工作关系,只是乔治先生说我的身材比例较好,有时会让我试穿他设计出的服装。”
“这样啊。”德森先生声音变得轻了些,好像回忆起了什么似的,“阿秋,其实你跟从前的阿紫很像。”
我默然。伊莎贝拉也曾经这么说过,他说从前有一个模特陪伴在乔治身边,与他们一起拿到了矢泽学院祭服装秀二等奖的殊荣。
由此看来,那位小姐毫无疑问就是早阪紫。
我扯了扯嘴角:“请不要这么说,德森先生。我不是代替任何人存在的。”
“对不起。”他立即道歉,样子因为唐突而可爱。
我们的谈话中止于乔治先生的一通电话。
“阿秋,你和德森在一起么?”
我看了看身边的德森:“是,我们现在就回去。”
早阪小姐最终与德森先生相携而去,临行前德森先生友好的邀请我如果有时间回日本,一定要拜访他们。
我点头,他是个好人,我希望他能和早阪小姐幸福。
与乔治先生回到了工作室,工作室外种植着大片的鲜花,他十分疲惫的倒在沙发中,伊莎贝拉拿着布与铅笔拓着图案。
“我们回日本吧。”乔治忽然说道,闭眼揉着太阳穴,“回日本休息一段时间。”
伊莎贝拉闻言抬起头:“我无妨,很早就想回日本看看了,有几年没有见到实和子和岚了……听说他们已经结婚了。”
“是么……”乔治睁开眼睛看向我,“阿秋,订三张飞日本的机票。”
“三张吗?”我确认道。
“咦?阿秋难道不和我们一起回日本吗?”伊莎贝拉温柔的笑道,“这样你就不会因为想家在卫生间偷偷哭了。”
我低下头:“好。”
日本的一切对我来说已经十分陌生,每一栋大楼,每一条街道。
我的家在神奈川海边的小镇里,父亲长年在外做生意,母亲早在三年前去世。
伊莎贝拉说我因为想家而偷偷哭泣,实则不然,因为我连母亲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而时间转瞬就过去了三年,我害怕再过几个三年,我会连妈妈的样子都记不起来。
乔治先生与伊莎贝拉留在了东京,他们需要在那里拜访朋友,而我便请假回了神奈川。
我记得小的时候经常在小镇旁边的沙滩上玩耍,傍晚听着海声的波涛,这里的海滩礁岩众多,沙子也不细腻,一年到终都不会有几个外人前来,镇子上人又少,因而十分安静。
每日聆听海风泠音,我就这样独自安静的在镇子上住了一个月,期间无人打扰。
镇子上的人大多已经不认识我了,我在外留学七年,五年前遇到了乔治先生,便一直没有再回国,时移世易,小镇上的人员也在更替。
我坐在自家屋前,父亲时常派人来打扫,所以不至于荒废,园子里种植着湘黄色的小花,角落里有一棵樱花树。
我记得出生时这棵树就已经存在了,陪伴着我度过年少的时光,我走到树旁脱了鞋子,枝桠摇摆,抖落了一地粉红色的花瓣。
远处传来一阵汽车马达声,夹杂着几个人的欢笑,我抬头时,已经有一辆车停靠在了树下,隔着一堵墙外。
乔治先生带着牛仔帽,副驾驶的伊莎贝拉向我挥手。
“阿秋,正想给你打电话呢,你家可真不好找啊。”
乔治先生的面容很淡,阳光透过树叶斑驳的落在他的车子上,显得有几分寂寥。
后车座上坐着一男一女,男人金黄色的头发,眉毛与嘴唇上都扎着曲别针,有几分不良青年的气息,女孩粉红色的头发俏皮梳在脑后,新奇的看着我。
樱花散漫,我怔了好一会儿:“乔治先生,伊莎贝拉小姐,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我顿了一顿,“请等等,我这就去开门。”
我赤足跳下了树,穿好鞋子跑到前院打开正门,谁知他们倒是轻易的翻墙而入,我只得重新回到了后院。
“哇,你是模特吗?”粉色头发的少女三步两步跳到我身边,“你和乔治是什么关系?”
“工作关系。”我失笑,“为什么要这么问。”
“诶?因……”她还没说完,就被那个黄头发的男人捂了嘴,亲昵揽到怀中,“别多嘴啊实和子,初次见面,我叫永濑岚,这是我老婆樱田实和子,都是乔治的朋友。”
“桃井秋。”我微笑着转身走向打开玄关处的门,“进屋再说吧。”
我家里陈设不多,已经被我打扫的十分干净,木质的地板踩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听起来却很温馨,我是这么觉得。
“乔治先生,你们怎么会来这里呢?”我将茶杯奉上,在桌子旁坐了下来。
“其实实和子的老家就在阿秋镇子的旁边,一年一度的烟花祭就要开始了。”实和子挽住了我的手臂,“而且实和子和岚实在非常想见一见陪伴乔治的阿秋,不如阿秋跟我们一起去C市吧!”
C市就在镇子东边不远处,据说是个观赏樱花的好地方。
我抬头看向乔治先生,他也正在凝视着我,缓缓笑了笑:“一起去吧。”
我晃了晃手中的茶杯,点头:“好。”
我的东西一向不多,我也没有带多少回国,行装很容易收拾,乔治先生的车是从他父亲那里借来的,我与实和子还有岚坐在后座,车子是敞篷跑车,可以感觉到头发被抛起来的感觉。
C市不远,一路上实和子与岚说着这些年在东京的发展,我与他们并不相熟,默默听着,乔治先生时不时的说上两句,但在他们问起他近些年过的如何时,却被一语带过。
作为助理,我很了解他,了解他的构思与想象,目睹了他近年的努力与艰难。
就算天才也无法一步成功,他有过挫折失败,才换来了今日的功成名就。
我靠在车座,望着车外飞驰而过的景致,实和子这时拉了拉我的手,我回神,注意到后视镜中乔治先生的眼神。
他看着我,却又好像是透过我追溯着他某一段年华的记忆。
“阿秋一直在国外吗?”实和子问我。
“因为想做设计师,所以到美国留学。”我这样答道。
“可乔治说你是他的助理加衣架子。”
我垂了垂眼睛:“目前来看,是的。”
我不是天才,没有乔治先生那样的天资,但总归要离开他独当一面。
C市的烟花祭很美,夜里山道迤逦,开满了樱花,春风微拂,天地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荧光。
我渐渐与他们分散了,坐在一处地势较高的亭子内观赏烟火,乔治先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我的身边,只身一人。
我转头看向他,他身后是一片花火的海洋,天空深邃,却比不过他眼睛里强烈的深沉。
他靠近,呼吸几乎近在咫尺,我望着他的眼睛:“我是桃井秋,乔治先生。”
“我知道。”他是这么回答我的,眼中迷离不退,“我对任何美丽的女性都没有抵抗力,你知道的。”
我躲开了他,站到了一旁,乔治先生笑着看着远方:“我把你的作品送到了一个老朋友那里,他很看中你衣服里的时尚元素。”
我动了动,不解的望向他。
“你和我不一样,阿秋。”他伸手拍着我的头,再顺着我的长发游走了下去,“我只属于那些华而不实的衣料,追逐华丽的快感,而你不同,你不适合欧美风。”
我敛眉轻笑:“我知道。”
如果我不愿意,乔治先生不会强迫我,那一晚他没再说任何多余的话,我跟随他们回到了东京,望着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眼底似乎只剩下了那些光鲜亮丽的时装。
我想,我是喜欢乔治先生的,所以才无法接受他透过我思念他人。人总是这样在矛盾中自我挣扎着,所以我选择了留在东京,留在日本。
很多年前有人问过我这样好的身材比例,为什么不去当模特,我说不想吃青春饭,不喜欢一劳永逸,他说不如做我的助理,只为我一个人穿衣。
那个人是乔治先生,我去机场送他,他依然只是淡淡的笑,对我说再见。
那一刻我有些想哭,我跟随他五年,没有一刻不是注视着他或者他的作品,这以后让我一个人,再也不会有人为我度量尺寸,琢磨着如何会更美了。
他转身的时候,我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乔治先生的背影不带一丝的留恋,我没有勇气再看,默默转身向反方向离去。
我们中间隔着一个天堂的距离。
我会一直站在彼端静静的看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