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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二十四) ...

  •   何副官在病房里遇刺身亡的消息过两天就传开来,同时流传出的消息还有张大佛爷震怒非常,已经擒获了凶手,正是何副官手下一名很受器重的士官,而何副官私运烟土的买卖都是他在经手。有人说那位士官原本是因为前途无光,想提头向大佛爷邀功,但没想到大佛爷不领这个情,还有人说那个副官早就成了烟鬼,在刺杀何副官的时候已经疯了。
      各样的坊间传闻都进了二月红的耳朵,也有人因为二月红和张启山的关系,旁敲侧击地想从他口里套出话来,他都一笑置之。当然那个士官很快就吃了枪子,埋进了乱坟岗,说话的人也都渐渐噤了声,大家心里清楚,张启山张大佛爷现在都是得罪不起的人。
      因为这样,二月红再次登台时场面越发火爆,甚至还上了新闻纸,用尽赞美吹捧之词。而梅园里张启山依然每晚必到,想要拜会张大佛爷的人,都知道比起去张府上碰钉子,不如到戏园子里碰碰运气。碰上大佛爷听戏听得高兴,招招手,你就能越过卫兵到跟前说话,一来二去,奉承到二月红面前的人就越发的多。
      而这样的情况让二月红头疼不已。
      “过几天,红老板应该就能清静许多了。”或许是察觉到二月红的不满,在某一天戏散后,照例到后台和二月红磨叽的张启山突然说道。
      “哦?”二月红停了正在卸头面的手,转眼看了看张启山。
      张启山苦笑了一下,道:“战事吃紧,我不能老呆在后方。”
      “大佛爷这是要……上前线?”二月红顿了一下,问道。
      “嗯,”张启山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手里拿捏着二月红桌上一支簪子把玩,过了半晌才说,“正在整装,十天后启程。”
      二月红笑了一笑,道:“那二月红先在这里祝大佛爷旗开得胜。”
      “承红老板的吉言,”张启山说完这话,又道,“张某人若是有命归来,希望再听红老板唱一折子京戏。”
      “恕我冒昧,”二月红却并没有在意张启山后一句话,反道:“二月红本以为……大佛爷应该是等不及想上前线的?”
      张启山愣了愣,似乎没料到二月红有此一问,随即又笑了,长吁了一口气道:“红老板说得对。”
      二月红面露疑惑,但没有搭话,只听张启山继续道:“红老板如此聪明,应该知道,不如意事十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这一说,二月红心下便有些了然,张启山虽能上战场,但他现下毕竟身份不同,行事不能随心所欲,就算打起仗来,仗怎么打,往哪儿打,恐怕也都不能全随了他的愿。
      当下便说:“如意事有十之一二足矣,大佛爷以为呢?”
      张启山沉默片刻,看着二月红的脸,弯了弯嘴角,道:“红老板说得有理,能护得家国,又能听红老板唱一曲,这一二事,足矣。”
      这下换得二月红一怔,却也没有反驳,细想了一下后笑道:“等到大佛爷归来,还想听戏的话,二月红一定奉陪。”

      张启山这一走,便是一年多,其间还给二月红送来书信,初收到时二月红着实吃了一惊,在他眼中张启山实在不是个会写信的人。但丫头却说,在外征战的人,一定会给家乡写信,一是报个平安,二是如若遭遇不测,恐怕连尸骨也无法寻回,这些信件便是个最后的念想,张大佛爷家中已无至亲之人,二爷和大佛爷相交一场,算得上挚友,信件自然寄给二爷。
      张启山寄来的书信,有时会谈到战况,但更多是一些琐事,二月红看后都随手付之一炬,也从未回信。丫头偶尔问起,二月红便笑说,大佛爷该没那么容易战死沙场,想来不用留着这些念想。
      但事实上,他也并不认为自己能算得上张启山的挚友,连“君子之交”都显得有些不知所谓,当然,他也没能找到更适合的形容。但转念一想,自己曾对张启山说过,活得再长久,孤零零一个人有什么意思,张启山对此表示赞同,也许比较起朋友或是别的什么,张启山寄来这些信,更像是他活在这世上并非孤身一人的凭证,有人能收了,就是好的,二月红倒是不介意当了这个收信人。
      张启山不在的时间内,只留了管家在长沙打理生意,带走了不少得力的伙计,但因为上三门的协议,虽说大佛爷不在,但却也没人打他堂口的主意。而这段时间二月红也没有再下斗,一是因为丫头有了身孕,而且身体的状况并不好,二是他有心让陈皮阿四再多历练历练。自何副官的事后,陈皮阿四沉稳了不少,练功也非常勤力,几次活计都做得非常漂亮,二月红也乐得轻松,登台唱戏,再陪陪丫头,如若不是新闻纸上对战况的描述并不乐观,他甚至有能这样过一辈子的错觉。
      直至第二年杏花全部凋谢之后,丫头给他添了第三个儿子,而张启山也一身风尘地回了长沙,站在二月红的花厅里望向那颗杏树,不无遗憾地说道:“还是没能赶得上花期。”

      对于张启山归来的时间比预期更早,二月红倒没什么惊奇,战场毕竟不同于地宫,个人的智谋、见识、武力甚至运气,在很多时候都无法撼动局势,在张启山一直以来的书信里,二月红已经窥知一二。
      “大佛爷受累了。”他真心诚意道。
      内管事亲自来看了茶,绞了手巾,上了两碟果子,料想他们有事务商议,退出花厅时还特意掩上了门。
      “累倒是说不上,”张启山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在月牙桌旁落了座,“只是张启山不在这些日子,倒有劳红老板照拂我张家了。”
      二月红笑了,也入了座,道:“不敢当,是大佛爷走前打点得妥当,上三门相安无事,算不得谁照拂了谁。”
      张启山没再客套,“嗯”了一声,就沉默下来。
      他在战场上过得不太好,二月红这样想着,虽然这身衣服依然浆得直挺,肩章还添了颗三角,但眉眼间的倦色还是瞒不得人。
      “大佛爷这回,得修整些日子了吧?”二月红将茶往前推了推。
      “嗯,上峰……”张启山说了这话,又咽回了下半句,改口道,“一时间是脱不得身了。”
      二月红微微有些诧异,他问的是修整,张启山却答脱不得身,这话细想起来,倒像长沙才是麻烦地似的。
      他沉吟片刻,不由往前倾了倾身,道:“日本人……”
      张启山没接话,但用食指沾了沾茶水,在桌面上划了几道,一阵风过,那点水渍很快便吹得干了,二月红看得分明,眉头微皱。
      “听说红老板新得了一个公子,张某还未来得及贺喜,”张启山话锋一转,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轻轻放在桌上,“一点小意思,还望红老板笑纳。”
      二月红略愣了愣,没有伸手去接,却也没有推开。这信封厚薄均匀,不似书信,他们生意往来,军中事务也多用金条银元,想来也不会是法币。在方才那番话后,现被张启山放在桌上,他一眼看去,更觉得像是什么烫手山芋。
      张启山见他神色,不由摇头笑了笑,道:“红老板思虑过重了。”
      二月红闻言也有些好笑,伸手按住信封,拨到自己面前,道:“那二月红就先谢过大佛爷一番美意。”
      张启山见他收了,便起身告辞,二月红也不多留,刚想请内管事送客,张启山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在花厅门槛旁站住,回头望了过来。
      花期过了,夏日将至,失了粉色点缀的绿叶被日光染得越发浓翠,雀鸟移着步子,将枝头踩得摆荡,在廊下投出晃晃悠悠的影子。
      “罢了,”张启山笑了笑,“明日再说。”

      张启山走后,二月红在花厅里喝了盏茶,又独坐了良久,将当下的局势想得透了,才拿着那信封回转后院。但还未来得及拆开看看,外管事又把李三爷的贴子呈了进来,他这才懂了张启山的“明日再说”是什么意思。
      “是李爷设公局,请了几大家的人,明日给大佛爷接风,在江边聚贤楼,”外管事低着头,踌躇了一下又道,“按理说,咱们跟大佛爷走得更近些,这局该二爷你……”
      二月红听到这儿忍不住笑了,把贴子随手搁到一边,挑眉道:“昨年和大佛爷走得近时,说外边儿嚼舌根,传得不好听,现今怎么又有这话?”
      “哟二爷,这回可不一样,大佛爷是打了日本人回来,这可是为国为民的事,谁敢说不该给他接个风洗个尘啊,”外管事又压低了声音,“况且大佛爷又是带着兵回来,往后这地界又该他说了算了,被李爷抢了这个先,外边儿反要说二爷你……”
      二月红摆了摆手,外管事立刻就停了话头。
      “你说得没错,大佛爷昨日回来,于情于理我都该递贴子,”二月红捻着手里的信封,叹了口气道,“是我想得岔了,明天……”
      说到这里他顿住了,半晌没有下文。
      “二爷?”外管事提醒了一句。
      二月红回过神,接着道:“让内管事去库房,把上次小四带回来的那几件好东西挑一挑,明天……罢了。”
      外管事愣住了,就见二月红又一次截断话头,陷入了沉思,食指下意识地敲击着扶手,指甲撞上桃木,发出不紧不慢的轻响,他猜不透也不敢猜二爷的心思,只能屏息站到一边。
      片刻后,二月红抬起头道:“夫人呢?”
      外管事暗暗捏汗,他一个管外间的,哪儿知道二奶奶的行踪。
      “对了,你不知道,”二月红笑了笑,道,“没事,让内管事来吧。”
      外管事连忙答应着下去了,二月红揉了揉太阳穴,舒了口气。
      他刚刚才想明白,是自己总觉得张启山既然回来,就会像往常一般自己上门来,说到底还是这一年来长长短短的信,让自己疏忽了。
      二月红靠着椅背,苦笑道:“这是没拿自己当外人了啊……”
      内管事打着门帘,丫头刚跨过门槛就听到这句,笑道:“谁拿自己不当外人了?”
      二月红也笑了,没有回这话,只是招了招手,让丫头坐到自己身边,执手端详了片刻,见她手心虽凉,气色还好,也松了口气。
      “大夫也说了多养着,又往哪儿去了?”
      “天气好,老躺着闷,”丫头轻声道,“去看了看孩子。”
      二月红了然:“委屈你了。”
      因为打从一开始,他就没准备让孩子接自己的班,不管是登台,还是下地,那都不是长长久久,安安稳稳的路。所以两个大点的儿子几岁上就送去外宅,平日请了先生教着,准备岁数到了就送去洋学堂,而新添的这个,因为丫头身子不好,也由奶娘和婆子带着。
      “二爷,”内管事打了个千,“今天胡大夫给二奶奶切了脉,说还是去洋人的医院看看。”
      “看看也好,”二月红点了点头,“但现在湘雅医院里多是伤兵,明日得请大佛爷写个条子……”
      丫头心思细敏,见二月红略有迟疑,料是有为难之处,便道:“二爷,现下春寒都去了,想来也好得快了,犯不着劳烦大佛爷。”
      “这话可由不得你说,”二月红拍了拍她的手,转头看向内管事,“等会你带小四去库房,让他把刚见光的玩意儿挑上两件,明天跟我一起去聚贤楼。”
      “哎。”内管事躬了躬身,却没立刻退走。
      “还有话要回?”二月红看了看丫头,丫头心神领会,起身回了后间。
      “二爷,按理这话不该我来说,但小四……”内管事往前走了两步,“现在道上,家里,都有不少人管他叫四爷了。”
      二月红不仅失笑:“他才多大啊。”
      “但……”
      “我知道,”二月红止住笑意,慢慢道,“翅膀硬了,总要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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