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江湖》七月流萤

2、黑衣男子

　　一江春水悠悠东流。
　　天正下着额发般细密的小雨，一丝一丝，在江面上溅起密集的涟漪。从舱外望出去，天亦是灰蒙蒙的同江水连成一片。几只鸟儿在水面上斜斜掠过，一忽儿便消失在烟雨中。
　　“船家，我们这是到哪了？”
　　“回姑娘话，过了前面的八字桥，便进鹜州城了。”
　　流萤抬眼往船前行的方向望去，但见烟雨迷蒙中，远处的城郭山影若隐若现，一座石桥横卧在江面上。
　　这一路，终于抵达目的地了。
　　船刚靠岸，便有等在岸上的人走近来，细细打量了流萤一番，问道：“这位姑娘可是姓流？”问话的是一个年轻男子，身量不高，略显瘦，却穿着一件长及脚裸的青色长衫。江边风大，吹得他衣袂翩然，愈显出削瘦的身子曲线，宽大的衫袍和长发一起迎风飘着。
　　流萤含笑道：“是的。在下流萤。”
　　男子轻轻松了口气，“可把你等到了。一路平安真是太好了。”
　　雨丝纷纷坠着，头发上片刻堆满了了亮晶晶水珠。他手里本打着一把伞，此时忙又从包裹里取出另一把，打开了递给流萤，流萤谢了接过，男子又道：“我复姓慕容，单名一个檀字。师父半月前接到信函。知道你今日到，便命我来接你上山。”停了停，又道：“流姑娘就一个人吗？”
　　流萤道：“就我一人。”
　　慕容檀道：“那一路定然不容易。流姑娘不要见怪，山中近日发生了几件大事，掌门令所有弟子严加提防守着山上，所以只派了我一人来接你。”
　　流萤却是大惊，“发生了什么事？”
　　慕容檀神色一黯，“敌派来犯，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我们先快快回去，见了掌门再说吧。”
　　流萤点头，遂跟了他走，一路甚是泥泞，不多时鞋袜上边沾满了泥浆。慕容檀道：“一路要委屈姑娘了，从这里到初阳宫，起码得走上两日行程。”
　　流萤笑道：“你不用这么客气，直接唤我名字就可以了。”
　　慕容檀脸色微微一红，半晌道：“你……是来从师的吗？”
　　流萤点头。
　　慕容檀道：“那便唤你一声流师妹吧！过几天入了双龙派，就是一家人了。”
　　流萤浅笑：“好的，一路要劳烦慕容师兄了。”
　　慕容檀道：“师妹客气了。”脸色又是泛红。流萤心中暗自好笑，偷偷打量他，麦色的肌肤，高挺的鼻梁和两道浓眉中间是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流萤一触那双眼睛，生生吃了一惊。他的眼睫毛竟是那样长，黑且密，微微往上卷翘着，比起女子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况他眼神里敛着三分羞涩，睫毛闪动下，脸上竟有几分女子的妩媚。
　　心里暗暗吃惊，这位未来的同门师兄，怎么全身无半分习武之气，倒是充满了书卷味，俨然一白面书生。
　　正思索间，却听慕容檀道：“流师妹，前面便是骆家庄了，天色不早，又下着雨，今晚断然不能上山了。师妹旅途疲惫，不如我们找间客栈早点歇下来吧！”
　　流萤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已从城外码头步入一个小镇，忙道：“全凭慕容师兄安排便是。”
　　二人便择了家叫“状元楼”的客栈住下来。
　　流萤随身只携带了一个小包裹，夜间整理东西，打点了些银两差店里伙计上街买了两副鞋袜，一副命他送到慕容檀房间。晚间睡下，刚吹灭烛灯，只听得两下叩门声，慕容檀在外面道：“流师妹可睡下了？”
　　流萤回道：“刚歇下，慕容师兄有什么事？”
　　慕容檀道：“原以为你还没睡，没什么事儿，只是刚才收到流师妹送来的鞋袜，专程来说声谢谢。”
　　流萤笑道：“师兄不用把小事放心上。”
　　慕容檀道：“嗯，我这就回去了。师妹好生歇息。”
　　流萤嗳了声，听他脚步声渐渐远去，复又躺下。这一夜无话。
　　次日起来，两人准备用过早点即刻赶路。慕容檀道：“出了骆家庄往北不远便是尖峰山，那是鹜州一二等繁华之地，再北有个叫高村的小村落，出去再往西北几里，便到双龙山下了。山路多崎岖坎坷，行路颇艰，师妹做好心理准备。”
　　流萤沉思一会道：“早先在家听爹爹说鹜州，只道双龙山在城北，却不只还要经过这么多处地方，那尖峰山下有座象牙塔，我倒是听说过。”
　　慕容檀道：“是了，那里有鹜州最好的求学府邸，十二岁时，我父母送我去读书……”说到这神色忽然一黯，似乎勾起了什么心事，话也没下文了。
　　流萤见他瞿着眉头发呆，正想寻些话引开，店里忽然进来四个大汉。本来店中人员杂多，进进出出实属正常，但这四人气势甚是嚣张，大摇大摆坐定后一拍桌子喊店小二上酒菜。惹得全店人纷纷朝他们望去。
　　流萤看了一眼慕容檀，见他脸上瞬间起了层戒备警惕神色，便小声道：“我们吃了快走。”
　　偏那四人这时说起话来，而话一句句飘进了在店所有客人耳中。
　　一人道：“守了双龙山这么多天，也不见初阳宫有任何动静。不会让他们从什么山谷秘道偷偷溜了吧？”
　　另一人笑道：“二哥说笑话，双龙山上要有什么秘道，那老妖婆还日日在山顶放狼烟干什么。”
　　再一人道：“双龙派被我们守了半个多月，他们困死山上，只怕快要弹尽粮绝了。老妖婆只得放狼烟施求救，只可惜连日来雨下个没完，不知道他们哪个朋友看得见这信号。哈哈，哈哈哈。”
　　其余人跟着笑起来，第四人道：“江湖上盛传双龙派女弟子个个俊俏美艳，连那老妖婆也毫不逊色，可咱们围守了这么多天，哪见过半个美人影子，偶尔撞上打抖的，也个个蒙着黑纱，当真无趣得很。”
　　第一人哈哈笑道：“六弟急什么，她们可都躲在初阳宫，等再拼上一阵，别说山上的美女，便是那双龙洞中的奇珍异宝，还不都拿得手发软……”
　　他四人越说越得意，流萤先是惊愕。继而发骇。脑中登时转了千百个念头。双龙派怎么遇敌了？这些都是什么人？怎么如此大胆公然谈笑这样的事？莫不是……胸中渐渐升起怒火。慕容檀亦是脸色发白，拳头捏得紧紧的。店中之大，少说也有十几桌客人，这几人说话如此放肆，除了不把双龙派放在眼里，显然自大狂妄之极。一时间周围客人低低的议论声蔓延开来。慕容檀正欲拍桌而起，一个男子声音响起：
　　“你们在这里说这些浑话，不怕被人割了舌头吗？”
　　声音清脆响亮，落在空气中却莫名让人生出一股寒意，生生逼向那四个人。在座宾客皆寻声望去，只见西首角落里一个男子正悠然饮酒，一袭黑紫相间的长袍，肤如白玉，眉似剑峰，眸如星子。他看起来十分年轻，气质从容不迫，唇边和下额却留着胡须，让人无法估准他的年龄。二十？三十？四十？
　　四人中第一个说话的汉子砰然站起，“你是什么人？”
　　黑衣男子淡淡一笑，“男人。”
　　汉子大怒：“你想多管闲事吗？”
　　“并非闲事，怎么能算多管？”
　　汉子迅速拿起桌上的刀指向黑衣男子，“爷劝你说话客气点儿，不然爷这刀可要喝血了。”
　　黑衣男子恍若不见，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再细细端详着，见酒杯边缘一滴酒水摇摇欲坠，便伸直轻轻一弹，那酒珠便飞了起来，直向汉子手重的刀飞去，速度之快常人毫无发觉。那汉子未反应过来，户口已是一麻，手中的刀晃噹一声折成两段，掉在地上。
　　店中所有人都变了脸色，黑衣男子悠悠道：“这么没用的刀带着岂不丢人，还说喝血，喂它一滴酒都挡不住。”
　　断刀的汉子脸色已然雪白，其余三人大骇之余，齐刷刷操起武器，包围住黑衣男子，一人颤声道：“你是什么人？”
　　黑衣男子头也不抬，“割你舌头的人。”
　　那人大怒，身形移动，一刀向黑衣男子左肩砍去。黑衣人纹丝不动，待刀到了面前，忽举手一挥，杯中之酒尽数泼向刀面，果然又是晃噹一声，那人的刀也落在了地上。
　　流萤低喝一声：“好漂亮的身手！”
　　黑衣男子却听得，回目朝她一笑，流萤一惊，双颊莫名红热起来。
　　未伤对手毫发，却连落两刀，那四人心中已大骇，知道遇到了高手。一人发狠骂道：“妈的！爷不信会栽你手上！”一使眼色，四人齐上，将黑衣男子围住，齐刷刷出手从四面向他攻去。
　　彼此店中唯见一片刀光剑影，众人心里都为黑衣男子捏了把汗。来不及细辨，只见黑衣男子身形移转已飘然出包围，温尔一笑，“不识好歹，还真有点讨厌，谁有小刀借来一用？”
　　流萤一眼憋见桌上果盘里有把店家备的水果刀，不及思索便拿起，喊道“接着”，朝黑衣男子扔去，黑衣男子轻轻捏住，回首又浅浅一笑，“多谢姑娘！”
　　那四人哪容他这般优哉，提刀又迅猛围上。店中人已全部让开，退在一边胆战心惊观看。
　　却不到半招功夫，店内便响起四人齐整的惨叫声。只见那四个汉子个个以手掩嘴，鲜血从指缝间汩汩而出，手中兵器弃在地上，一手指向黑衣男子，似要咒骂什么，发出的却只有一片唔唔啊啊的呻吟和叫声，面上表情痛楚而狰狞，悲愤且惊惧，地上则多了四截血红的舌头。
　　黑衣男子脸上犹自带着那抹悠然地淡淡浅笑。伸手去拭水果刀，令众人骇异的是刀上竟半丝血痕也无。
　　只见他看也不看四人一眼。轻轻道：“福临门下的弟子真是一代不如一代的废物，这么不经打。”
　　流萤见他这一身功夫，出手之快竟是自己也未看清，而地上四人的惨状在他眼里没有一丝波动，出手如此快，准，且狠。该是何等心肠之人？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却听身边的慕容檀忽呆呆道：“我听说刀法快的时候，杀人是不会沾血的。我以为这和刀也有关系，原来，水果刀也可以这样。”
　　此时店中不少人已悄悄从后门溜走，虽然此地常有江湖上的人行走，偶尔发生冲撞斗殴事件，也有杀人流血，如此惊骇的场景却也没见过几回，骇的自然是那黑衣人的武功，更有胆小者欲逃不敢，战战兢兢哆嗦着再不敢看他一眼。
　　黑衣男子忽冲四人道：“怎么还不走？快回家去跟你们老爷子道喜吧！嗯，只消说道喜，他老应该明白……”
　　他话语未完，那四人已跌跌撞撞爬起朝外涌去，连地上四根残舌也顾不上。鲜血黏糊着灰尘，不知道从哪冒出两只黄狗，上来嗅了嗅，如获至宝般叼起逃走。
　　店中寂静下来，黑衣男子转过身，将水果刀放回盘子，含着浅笑，深深看了流萤一眼。流萤触到他的眼神，却莫名打了个寒噤。那是怎样的眼神，虽在笑，却冰凉如月色，如剑光。
　　慕容檀拱手一拜，“在下慕容檀，多谢大侠出手仗义，为双龙派血耻。”
　　黑衣男子敛了笑容，平静道：“你是双龙派的弟子？”
　　慕容檀恭敬道：“是。”
　　黑衣男子“哦”了一声，却不说话，慢慢向店外出去。慕容檀追了几步，“还请大侠留下姓名，待我回头禀告掌门，双龙全派上上下下，对大侠的恩德定然铭记在心。”
　　黑衣人回转身来，脸上却升腾起一种恍惚感，“你们掌门？……”他的声音级低，眼神亦不直视慕容檀，仿佛自言自语，“感恩戴德？……我做了什么？用不着这样记着我的好……”说罢大步走向门外。
　　“大侠尊姓大名？”慕容檀冲着他背影又次追问。
　　流萤跑到门口，但见黑衣男子浑似没有听见，愈走愈远，风中传来他的吟诵：
　　“我本楚狂人，风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
　　慕容檀呆呆望着流萤，“那不是李白的诗吗？难道他是李太白？”
　　流萤沉思半晌，缓缓道：“我不敢确定他是谁。”
　　三月烟雨，天地间一股似有若无的白汽，将那黑衣人清朗飘逸的背影渐渐裹成迷离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