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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106-108+番外画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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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
扶摇不见了。
我不知道真君与阿鸦将她藏去了哪里,只晓得这三个月里,太华山外,正悄然生成一道无形的屏障。
阳光映照下,它光华灿烂,却偏偏不易为肉眼所见。
但我毕竟是水里的造物,这庞大的屏障无色无形肖似水流,虽然隐蔽,但在我面前却是清清楚楚、纤毫毕现。
对此我很困惑,但也不打算搞得太明白——便好似从前刘甫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他说,聪明女人装糊涂,装得真了便教你觉得她好似是真糊涂,这便是做人的最高境界。
我再蠢也知道,一个人说变聪明就变聪明是决计不可能的。
但没事儿朝这个方向努力一下,说不定有希望赶上平均线?
阿弥陀佛,佛祖在上,又扯远了。
真君忙得没了影儿,倒是阿鸦日日陪着我,忽而变作少年模样,忽而变成垂髻童子,忽而又显出原形,用它那奇大无比的嗓门,欢快地在结界中制造噪音。
鉴于摸不清它如今的身份以及同真君的关系,我很明智地没有杀鸟灭口。
我意兴阑珊,阿鸦却显然兴奋莫名,变着法儿要同我搭话。
一日,他忽然跑来说:“元君元君,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秘密真心话什么的最凶残了好吗?
我心里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切下来送给他,但表面上只能恹恹地道:“请讲罢。”
他微微一笑,道:“杨戬、刘甫同我正在做的,是一件真正惊天动地的大事,若是成功,整个世间,只怕都要变成另外一个样子。”他笑了一笑,又道:“这样一件大事,你猜我有几成把握?”
我低声道:“我不知道。”
坐在我面前的阿鸦,此刻正是少年模样。
他目光冷峭,嘴角却含着笑意,道:“没在幻境见到你以前,我只有三成把握。”
我轻声道:“嗯。”
他见我不应声,微微叹了口气,道:“出行之前,刘甫私下告诉我,他出了一招险棋,但他又说,这也是一招必胜的棋,若是胜了,今后他必定将为此付出极大的代价,但这代价,却是他甘愿承受的。”
我听了一会儿,默默道:“也许这并不是一步好棋。”
阿鸦也不着恼,慢慢道:“那便如何?元君,这一场仗,我们已赢定了。”
我接不上话。
他凭什么这样说?
他瞧着我的眼睛,瞧了好半晌,才轻声道:“你一个人,就是整个战局——”
他似乎怕我听不明白,悠悠补充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身家百万的人,行事总比穷光蛋要小心、谨慎得多。只要你在这里,我们就有了一个绝不会败的战神。”
我点了点头,淡定地道:“你的意思是,我就是那坨金子?”
阿鸦摸了摸下巴,笑道:“这比喻未免也太俗气了些……你不妨说,你就是他的那根定海神针。这片海一旦定了下来,便可倾覆四野。”
我脑中顿时浮现出一根粗粗黄黄、爬满苔藓的棍子,最上头生着我的一张脸。
打了个冷战。
这比喻太凶残了。
107
过了几日,天气愈发的冷,屋里那盒胭脂冻成了硬泥。
我拿龙息慢吞吞文火烘胭脂的当口,真君回来了,推门瞧见我的模样,先是怔了一怔,方才道:“这盒胭脂可真是好福气。”
我一如既往地没有领会他的意思,但也知道大抵不是什么称赞我的话,悻悻道:“被烤上一烤,算得上是什么福气?”
真君伸手接过我的胭脂,不知做了什么,那盒里的胭脂霎时便化作了红水。
矫枉过正啊矫枉过正。
我伸手捞着了个空盒子,弱弱地道:“它同你有仇的么?”
真君没答话,往我床边梨花木凳上一坐,顺手从我枕头下抽出本志怪传奇来,翻着便看了起来。
他身材高大,坐在矮凳上几乎便与坐在床沿上的我平齐了,便顺势将书摊在了我的膝盖上。
那书是阿鸦寻来给我消遣的,说的同当日刘甫寻给我的一样,无非是些才子佳人两情相悦的荒唐事,瞧着没什么意思,故而我翻了一番便搁下了。
结果居然被真君拿来看了。
这世界真幻灭。
他读得很专注。
距离靠得很近,他的呼吸很轻,我……我觉得有点晕。
我原本想伸手把他略推开些,但他穿得实在太单薄,我不大好意思推,想了半天,期期艾艾,拿脚轻轻踢了踢他的腿。
他没动静。
我没别的事情干,膝上又摊着一本书,百无聊赖,便拿脚晃来晃去,时不时便蹭到真君的腿。
隔了一会儿功夫,他终于抬起头来瞧了瞧我,皱眉道:“你在做什么?”
我被吓了一跳,整个人没坐住,向后一倒。
真君及时拽了一拽我的胳膊。
我讪讪一笑,还未说话,只觉得他面上的表情,有些古怪。
我试探着道:“真君?”
他又没说话。
我郁闷了。
郁闷之余,又觉得脚心抵住了什么东西,温温热热,还很硬。
然后书便掉在了地上。
我望着忽然压上来的真君,觉得很冤,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什么也没做……”
他瞧了我半晌,忽然叹了口气,抱着我在榻上躺了下来。
我忙道:“可是又有什么烦心事?”
他平复了会儿呼吸,隔了一会儿,才低声笑道:“我只烦心过一件事,然后便再也没有省心过。”
一边说一边便摸到我右手,将我原本握着的胭脂盒子,远远扔了出去。
一声脆响。
好端端的胭脂……
我正觉得万分委屈的时候,忽而听见他压低了声音,轻声笑道:“我倒很羡慕你那盒胭脂——”
羡慕什么呢?
被我放在掌心上,慢慢、慢慢地烤?
我再也装不出笑脸来。
108
我年轻时候,是个最易撩拨的脾气,稍微一个不顺心,就能闹个天翻地覆。
到了后来也不知道是迫于形势,还是因为年纪渐渐大了,慢慢便受得、忍得,以至于连自己原来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怎么记得了。
这简直同死了没有什么两样。
我以为我既已走到了这个境界,便再也没有什么顾虑,其实不然。
到如今,我大概可以全盘接受他冷眼瞧我,用冷淡的语气与我说话,但每每他安静地望过来,或是轻轻执起我的手,亦或是小心翼翼抱着我,我都觉得好似被尖利的针刺在身上一般,难受得很。
真君的手还放在我的腰上,我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将他的手移开,自己坐了起来。
那盒被摔碎的胭脂静静地躺在桌脚边上。
我坐稳了身子,呆愣愣地瞧了那盒胭脂半晌,方才低声道:“我……我出去瞧瞧阿鸦。”
说完,也顾不得回头瞧真君的表情,起身匆匆便走了。
我说要找阿鸦,原本也不过是个借口,谁知刚一出了厢房的门,便瞧见变幻做少年模样的阿鸦坐在厅堂的椅子上,正瞪大了眼睛瞧着我。
我出来的时候本来就动作仓皇,冷不防瞧见他这个表情,唬得险些跌了一跤。
他今日这形容很奇特,嘿嘿笑了几声,也不说话,只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骨溜溜地转。
我觉得很尴尬,干咳了一声,道:“你蹲在这里做什么?”
阿鸦笑眯眯道:“你怎么脸色这样难看?”
我答不出话来。
在真君殿里养伤的那几百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教我想通了一个道理。
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我能够理解他、敬重他、支持他、安慰他。
我也自信自己能够做他的同袍、知己、朋友,长长久久,不离不弃。
但也仅此而已。
【番外】画梦
待到刘恪敖舍的婚事尘埃落定,这二人彼此,已纠缠三百六十余年。
三圣母座下的各色小仙女被敖舍挨个勾搭了一轮,刘小公子将西海的龙子龙孙明里暗里
狠狠算计了个遍。
两个祸害本领通天,后台硬过花岗岩,如今终于肯内部消化,自己躲起来折腾自己,实
在是件天大的喜事。
七月廿三,刘恪到下界闲逛一圈,打算挑个风水宝地同媳妇过逍遥日子,一眼瞧中灌江
口一座关帝庙。
那庙堵在三水合流的道口上,形成个养龙之势,因此从来香火极盛。
更妙的是,那帝庙后头竟还藏了座现成的神仙洞府,外头叫人施了个障眼法,既能汲取
香火,又完全不为外人所见,实在是个天生的好去处。
他同敖舍一说,敖舍眼波流转,拊掌笑道:“妙极妙极,这么大的一个便宜,焉有不占
之理?”
两个人无耻的方向虽然不大相同,结果倒是一拍即合,当即连家当也不带,大大方方闯
了进去。
那洞府并不大,但灵气鼎盛,格局布置别具匠心。
房中琴棋茶酒,院里奇花异草,无一不全。
敖舍瞧着院子里一大堆叫不出名字的仙花仙草,摸了摸鼻子,悻悻道:“一个都不认
得,折煞风景。”
刘恪瞥了她一眼,好笑道:“自己不学无术,却来怨别人种花的,好没出息。”
敖舍也不生气,眨了眨一双桃花眼,笑盈盈道:“刘公子博闻强记,不如讲讲这是什么
花?”
刘恪面上表情不变,却还是将她伸过来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款款道:“方才被你踩了
两脚的,根茎状美颜色迤逦,属兰花,叫做‘绿云’……唔,那边一株,枝繁花展、浅
墨近紫,乃是牡丹名种,唤作‘青龙卧墨池’……”
他语声平和冲淡,不徐不疾,微微指点,将院中各色花草名称来历一一道来。
最后他停在花圃边上,指尖在一株月白细蕊上轻轻一划,微笑道:“这个倒是稀
奇......”
敖舍目光一动,笑道:“哦,莫非你终于也不认得啦?”
“道余生故事,画平生憾梦,”刘恪瞧了她一眼,放柔了语声,轻轻道:“这是一
株‘画梦’。”
敖舍奇道:“画梦?”
刘恪笑道:“其实也没甚特别,就是一株能教人做梦的花罢了——不过心思稍稍重些的
人,千千万万是养不得的,恐怕能被这花弄死。”
敖舍咯咯笑道:“做梦也能死人?”
刘恪也懒得多说,只没好气地道:“能。”
二人携了手,往院子里前前后后又走了一趟。
刘恪“咦”了一声,皱眉道:“这宅子格局布置,总觉得哪里有些眼熟......”
敖舍笑道:“普天下的仙家府邸,哪里不是大同小异?或者这仙府的主人是你原来就识
得的,瞧着格调才觉得眼熟呢?”
刘恪似被她一句“熟人”点醒,恍然笑道:“我倒是想起来了,我年纪还幼小时,和父
亲一起去过天界一方府邸......倒同这里是一般无二的景致。”
敖舍一听,也有了兴致,道:“天上也有座一模一样的?我们不如同去瞧瞧?”
刘恪叹了口气,道:“如今早便没有了,就是去了,也就瞧个空壳儿,有什么好看?”
他二人逛完了外头院子,便在卧房榻上休歇了片刻。
敖舍却是个安定不得的,眼尖瞧见榻旁置了个矮几,上头放了几帧画卷,用金丝绣线缚
了,十分别致,别忍不住探手摸了过来。
刘恪眼睛未睁开,忍不住道:“你安分些成么?”
敖舍笑嘻嘻不理,手脚极快地将画卷全部拆开,在榻上展开。
头一幅画上,画的水天一色,波澜壮美,阳光入暮,绮丽非常。
敖舍“咦”了一声,笑道:“此间主人竟也去过西海。”
刘恪瞧了一眼,也不禁有些神迷,道:“这等美景,无怪令人念念不忘了。”
敖舍笑了笑,再去瞧第二幅、第三幅......
这画卷之中,竟遍是人间胜景,黄山奇峰、昆仑秘境、嵊泗桃花、西州落霞,一副比一
副瑰美细致,直教人目无暇接。
刘恪叹道:“我一生自忖游历无数,竟还不及此人之万一。”
他说话间,敖舍却从中拣了一副出来,笑道:“这副却什么都没有画,你说稀奇么?”
她纤长手指按住最后一副画卷。
白云相拥,直至万里,晴空朗日,再无一物。
不见落款,只在留白处,题有一行小字。
刘恪轻声念道:“夜深忽见少年事,唯梦闲人不梦君。”
敖舍眨了眨眼,道:“我不大懂得。”
刘恪微笑道:“这是好事。”
微醺午后。
敖舍将头枕在刘恪膝上,打了一小会儿的盹儿。
她好似便看到了数千年前,宅子初建,依稀也有两个人,同他们现在一般,这样依偎在
一处,一动也不肯动。
有风吹过。
他伸手将她发上落叶拂落,她便抬头朝他笑了一笑。
满园的桃花,都跟着她的笑容亮了一亮。
一年年又春红柳绿,韶华无限。
这样的好日子,于他们来说,仿佛也还正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