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3、第一百九十三章 青梅酒滞 ...
-
那人一路向前,两边的纸门随着他的脚步自动打开,杨无端左右张望,却看不到开门的仆人,一间套一间的大宅内仿佛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她尽量控制着自己的速度,保持在那人身后半步,穿过不知几重房间,进入一个小小的院子,他们行走在一条倒长不短的穿廊,滴水檐宽而低,进不了光线,只有院子的光里面裁出一条长条形的阴影。
杨无端耳边听到“籁籁”的落雪声,看那檐下昏暗,积雪忽忽儿地顺着檐边滑落,“嗒”一声,地面碎玉堆琼。
那人脚步一顿,侧首看杨无端,见她望着廊外若有所思,笑道:“怎么,想起这倒是围炉拥雪的好时候?”
杨无端摇摇头,她只是发现这屋子是仿唐式建筑,有点像后世的日本,而端朝承袭了前明疏朗开阔的建筑风格,仿唐式建筑极为少见。
她心里估算时间,自己昏迷了六七个小时,现在应该是第二天的上午。
那人转过身,杨无端这次注意到他袍袖轻拂,穿廊侧方的纸门无风自开,檐下一串铃铛却清脆地响起来。
房间内空荡荡的,只有两个相对的蒲团,旁边放置着整套茶具。
“进来。”他走进去,趺坐到其中一个朝外的蒲团上,“坐。”
杨无端犹豫了一瞬,总觉得这人的行为没有逻辑,但他抬头一眼瞥来,目光平和,却让她莫名一惊。
她赶紧跟进去,学他的样子盘腿坐下,幸好没要她跪坐,她比较注重膝盖的保养。
那人笑了笑,似乎她这一惊一乍的样子很好玩,低下头慢慢地调理茶具,烹上热水,唇角仍是勾起。
杨无端陪他安静地坐了半晌,茶水滚了三滚,他才慢条斯理地拎起来冲泡,也不知冲的是什么茶,看着就是大片宽叶子,茶叶浓酽,闻起来既涩又苦。
那人把头茶分成两盏,搁一杯到她面前,伸手一引,意思是:喝。
杨无端不敢不喝。
茶汤的味道果然就像闻起来那样苦,她微微蹙眉,但是舌根处又泛起一丝回甘,或许就是所谓苦尽甘来,热乎乎的顺着喉咙滑下去,竟然觉得很舒服。
她举杯喝茶,隐约听到身后传来春蚕噬叶的轻声,以为又是落雪,隔了片刻,却听到一声齐整整地低呼:“拜见少主!”
那是数十人同时发出的声音,数十上百人的低声汇成一声响亮的呼喊,杨无端怔了怔,飞快地转过身。
隔着庭中落雪,她看到对面层层纸门全部通开,数不清多少个人正伏低了身子朝她磕头,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没有一个人敢抬头看向她,只露出任凭宰割的脊背,像一片片翻倒的落叶。
她忽然想起皇帝,这就是皇帝每天看到的景象?
“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她回过头看那人,茶水的涩苦在口腔内经久不散,“我不明白。”
那人只是笑,拈着茶杯,轻轻在指间旋转。
“你做得最好,所以你是主,他们是仆。”
越说越糊涂,杨无端眉头皱得更紧,待要再问,他抬眸看来,忽然伸指点了一下她的眉心。
指尖沁凉,这看似轻巧的一指却让杨无端仰了仰头,像是被玉石围棋子砸中。
“真的忘了?”他笑道,“我遍查古籍,却不知世间有失魂之症能让人前尘尽忘,偏又博识广闻。”
“我的女儿……你真的是我的女儿,或是……寄托于她肉身之上的孤魂野鬼?”
…………
……
那一指敲得杨无端眉头既沉且痛,她抬手按揉,恰好遮住了骤变的脸色。
等恢复过来,她慢慢地收回手,凝眸与那人对视,既不动也不出声,这是她长久以来面临未知危险时习惯的处理办法——宁不做少做错,后发致人。
那人依旧是那副笑模样,有趣地看着她,看着她,渐渐地愈笑愈开心,清朗的笑声流泻而出,庭院那端的众人伏得更低,像落叶那样在风中发抖。
“不必慌张,也无须惶恐,”他站起身,双手负于背后,拖着一双广袖在室内施施然踱步,“我说过,你做得最好,所以无论你之前是什么,现在你有资格做我的女儿。”
杨无端注目他的背影,仍然不敢出声,那人也不用她答话,似乎很有兴致的继续说着:“我一直看着你,从信阳到北郢,从梧州到元象关,你胆识、智谋、决断……各方面都仅算中平,唯有运气足够好,且博闻强识,生而知之,竟连我都看不透你那小小的脑袋瓜子里还藏了多少东西。”
“所以我要继续看着你,一个女人闯进端朝的官场,跌跌撞撞,险象环生,百般胡闹却能通关过卡……我真想知道你能走到什么地步……门下中书?部院?丞相?”他仰天长笑,“天不负我,百里氏老儿小儿愚顽不堪,耻于为敌,本以浊世无有新语,不料竟能目睹如此有意思的人事,有生之年何愁寂寞!”
这人几句话中的信息量充足,杨无端越听越惊,这股子“叹青梅酒滞,余意惘惘,黄河流浊,举世滔滔”的味道,连皇族百里氏也只是“耻于为敌”,究竟什么人才会把皇室当作敌人,有资格成为皇家的敌人?
“你……”她只觉得心跳超速,有个名字呼之欲出,“请问先生贵姓……”
那人蓦地回首看她,杨无端趺坐在蒲团之上,仰首望去,他温雅的面孔俯视下来,头上戴着的冠投下半片凉嗖嗖的阴影,将那贵气十足的平眉俊目也映出森然意味。
“我姓洪,”他笑道,“名襄,字圣野。”
…………
……
姓洪,名襄,字圣野。
天地会总舵主洪先生!